54.第五十四章
出来时走得急,竟忘了带上狐裘,颜卿抱着胳膊迎风疾走,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运起轻功,一只脚尚点在一块雪块上,另一只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风而上。
漫天漫地的大雪飘然而下,在辉辉月色中,无止无休,裹挟着漫无天日的冰凉寒意,红尘褪尽,俗世无扰,万事万物都尽数湮沒在這冷清僻远的高山远地中,一任宁歇。
越過一道又一道的山岭,翻過一处又一处的雪峰,她只觉得心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不知道已经過了多少时辰,放眼望去,這世界除了冰雪還是冰雪,除了白的刺目便是刺目的白,那人的身影,却是一点儿也沒瞧见。
轰隆隆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颜卿抬头,双眸映出前方一处尖峰上积雪倏然坍塌的景象。
糟糕,是雪崩!
她心中暗道不好,十万火急中转身快跑了几步,突然发现斜前方正巧立着一块儿巨石,便弯下身躲到那处石头背后的凹槽处。狂暴的大雪一倾而下,伴随着劲风呼号,似一川千裡万裡奔腾不息的浩浩白江,滚滚涌动间带着阴沉沉的逼人之气,灭顶而過。
一时,颜卿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连呼吸竟也有些困难。
晕晕乎乎中,远天仿佛传来了一阵清亮的笛声,出云破月,连這轰隆长嘶的雪声竟也镇压不住,有如暗处透出的一道明光,冥冥中给人以安慰。
她逼着自己紧紧扒着石头,暗夜苍穹下,她头一回感觉到自然的盛大和可怖,也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坚持到几时,潜意识裡她却不断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
雪川奔流之势渐渐消退,初光破晓,铺天盖地的除了冰雪,便是随之而来的疼痛。
颜卿浑身僵硬,连脖子也动不了,紊乱的气息混着刺进体内的阴寒在身体裡乱撞突击,想要寻找一個突破口,全身的脏器似是错了位。
好一会儿,她半歪半躺着,默默调理内息,才觉得身上渐渐生气了热度,指头尝试着动了动,然后是胳膊,然后是腿,身体的筋骨也這才慢慢活络了起来。
幽暗狭长的洞穴中,秦笙悠悠转醒,恰看见颜卿背对着他心急地用手扒着一堆碳,苍白的脸上满是焦急的情绪,明明置身于一片天寒地冻,她的额头上偏又冒出几滴汗来,莹白如玉的手早已冻得通红,指头上也裂出道道伤口,血珠子凝在上面,随便一动就会牵扯出不小的疼痛。
可她却還是浑不在意的样子,仍然卖力地捣腾着漫天大雪中最后一点零星微末的炭火,试图让它再次散发出一点温热来。
身上的伤口早已被人悉心包扎好,一种难言的情绪藤蔓一样渐渐深入内心,他艰难的移动了一下胳膊,却发现自己已经使不上力气,试了许久,最后一回终于努力将手搭在了她的背上。
“不必。”嗓音低沉,带着久不出声的嘶哑。
“咦,你醒啦?再等等,我一定能把它弄好。”颜卿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回過头,低头捣豉了几下,手一顿,又道,“這可不是为了你,這火若生不起来,你的寒疾再一加重,我可沒力气把你拖回去。”
“卿儿可先回去,不用管我。”秦笙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
颜卿微微有些失望,张口一开,却是一如既往的尖牙利齿:“喂,我虽說不是什么大好人,但也還有些仗义,况且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把你独自一人丢在這儿,旁人又要如何看我?”
她支起一根柴棒在地上敲着,话說完后眉头微微蹙起,隐隐带着埋怨。
秦笙笑了笑:“卿儿放心,其他人不会知道。况且,我现在虽然不很清醒,但是說出去的话倒一定记得,倘若,倘若日后我走不出這山,心裡也绝不会责怪于你。”
“秦笙!”颜卿生起气来,“我是不是应该直接把你敲晕了了事,這样耳根便能清净许多,倒也不用再受你的烦!”
秦笙识趣地闭上了嘴。
洞外大雪封山,洞内却猝然生起了一簇暖意。
透過簇簇火光,秦笙瞥见颜卿的脸,面上不由挂起一抹淡淡的笑。
有她陪着的感觉,還不错。
“你瞧,雪变得比方才小了许多,”颜卿怔怔望着洞外,然后起身,秦笙想拦着她,却又不能,浑身无力的躺在地上,怔怔看着她走向洞口。
“是你?”颜卿脱口道,语气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喜悦,“方才真是谢谢你了。”
洞外莫非還有個人么?她又是在和谁說话?
秦笙這样想着,又觉得方才其实是自己的幻听,只這一晃的功夫,意识控制不住似的丝丝抽离,一团迷蒙中,他眼前一黑,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深夜,肃肃寒风在洞外肆无忌惮地呼号,卷起飘飞的朔雪,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月白,相比之下,洞内倒温暖很多,阴冷的壁面映照出昏黄的光晕,地上的炭火滋滋发出噼裡啪啦的细碎声。
秦笙口渴难耐,咽喉外围的肌筋轻轻抽搐着,嗓子疼痛难耐,面上的某一处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温度高热了起来,他微微挣动着,凭着本能,张着泛白而又干裂的唇,口中终于蹿出了几個不成调的音节:“渴,渴……”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清凉而又黏腻的液体灌进口中,闻得那腥味时,他不自觉皱了皱眉,但对水的渴望已经超過了他本能的微弱抵抗,顾不得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张着口想要汲取更多。
干涸的嗓子被浸润了一遍又一遍,他满意地舔了舔唇,又感到了体内冷热交织,两股力量互相较劲,热度刚一過,寒意又阵阵侵袭而来。
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他在寒缈山上的冰窖中练功的那些日子:“冷……”
身体被轻轻柔柔地抬起,柔若芟夷的手灵巧地在背上来回游走,微微纾缓了他身上的疼痛,接着有丝丝热度便从紧贴着自己的身躯不断传来。
他此刻虽然神昏智迷,但還是有一点清醒的,素日沉稳清淡的性子不喜旁人的亲近,皱着眉刚想要推开,那热源却又死皮赖脸地向前贴得更紧。
隐隐中似乎听到了一段旋律,熟悉而又悠远,像是从云端飘来,像是从远方飘来,又像是从那阔别多日的寒缈山上悠悠荡荡地飘来。
树林中,他练剑练得累了便径直躺倒在地上,身下是干干脆脆的薄叶,那时姝儿正坐在他旁边,一下将他的头别過枕在她的腿上,眸中含笑:“阿笙這样可舒服?”
他笑呵呵道:“舒服。”
清远的高空依旧清远,白云依旧悠悠,树林的一隅,他躺着,她坐着,无人来打扰,自由自在的好似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
“我有点想阿娘了,从小到大這么多年,我都還沒见過她,虽然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但我想她一定很美。”
在她身边,他只觉得自在,心裡的话也从来不经過大脑便吐了出来,說完后又暗自懊恼,那人估计会說,哟,沒想到你這么大了,居然连娘也沒有见過!或者是捂嘴偷笑,哦呀,我估计呀你娘不见你的原因是阿笙你太丑了!
沒想到,平常话最多的人那时竟沉默了下来,過了好久,久到他快要睡着了,姝儿低下头对着他轻声哼起了一個调子,哼了一小段后,道:“這是我們家乡的歌谣,都是大人唱给小孩子听的。”說着,她怔怔出了神。
他不禁有些歆羡:“你娘一定很爱你,還给你唱這么好听的小曲儿。”
她笑:“是呀,有时夜裡睡不着的时候,我娘都会给我唱呢。”
风吹過树梢,层层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她随口又哼起了歌,声音清亮仿佛灵溪泉中最伶仃的一股泉水。
风自由来去。
鸟儿在树梢上叫着。
他躺在她的怀裡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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