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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作者:河洛素以
颜卿有时会做梦,梦中她为秦笙生儿育女,他们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种满松柏,寒风妖肆,柏影森森,他们子孙满堂。

  可等她醒来,荒山野岭,只有草屋一间,山猫一群,男人一個。

  自七煞走出,她早已不能生育。

  如姬曾告诉她,往界人可通行阴阳两界,可掐算风雨,可识鬼神,她說了种种好处,唯独沒有告诉她,往界人只一世寿命,一世之后,再无轮回。

  颜卿有些想笑,二八妙龄时,她总觉得人生太過漫长,此生,她该经历的早已经历,该知晓的也早已知晓,也渐渐明白,人生最大的道理,其实是沒有道理可讲。

  然年华匆匆,人近耄耋,颜卿又觉得人生当真如白驹過隙,朝生如晨光熹微,暮死如霞光彩灿,一眨眼,便過了一辈子,一回首,已穷尽了一生。

  华清說,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恍然有些悟了。

  最近她愈来愈嗜睡,身体也大不如前,年轻时总爱多管闲事出风头,老天报应,盲了双目,只能在夜晚看清些微星光。好在家有贤夫,家中事无具细皆不需她操管,且能让人操心劳神的并不多,活了大半辈子,平生所有积蓄,只一群山猫,一草屋,一男人,仅此而已。

  不過,活了大半辈子,她既无倾城色,却嫁有情郎。

  這一世,說到底還是赚了個盆满钵满。

  今日她昏昏沉沉中纵身入梦。

  只是在這梦裡中,她套着芷皙的壳子。

  年轻时便是如此,很久很久了,直至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她依然借芷皙的眼,洞观着她的一生。

  芷皙性静,少时有一良伴,唤西坞,活泼好动,同芷皙很不一样。

  两位小友好到不分彼此,她们的衣裳经常换着穿,她们的玉饰经常换着戴,什么东西是她的,什么东西是她的,早已分不清。

  及长,芷皙心中多了一個情郎,唤鄂君,不想,良伴自小与她相扶相长,连揣着的心思也和她同是一個,亦倾之。

  芙兮宫中,芷皙手执起一环碧绿玉镯,碧色中又夹带着点点淡红,血水般丝丝晕开。

  芷皙沉静地坐在芬陀利池边,奶白色的烟雾淡化了她的眉眼,她端看着玉镯,眼神仔细。

  “镯,西坞珍爱你多年,你可喜歡?”

  玉镯不假思索:“喜歡。”

  芷皙敛眉:“镯,你莫要认我为主。”

  玉镯道:“吾主,为何?”

  芷皙转脸看向莲池,赤尾银身的鱼儿在莲叶下悠游来去,池上缭绕着云烟,云烟中,雪白的莲花舒展腰肢,含露绽放。

  她垂眸道:“我心裡不大痛快,我不明白,君上对我的喜歡,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喜歡,是深深的喜歡,還是浅浅的喜歡?是因你而起的喜歡,還是,纵使是沒有你的我,君上也会喜歡,深深的喜歡。”

  赤尾银身的鱼儿在水中猛地一跳,水花四溅,冰凉的染了香的晶莹水珠飞落到芷皙的眼睫上,她眨了一下眼,云烟尽散。

  颜卿醒来,唇边带着一丝嘲讽笑意,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還是会像红妆小女儿一样,做這等绮丽缤纷的梦?

  上苍垂怜,她和秦笙,相伴相守,从红颜到白发,从青梅到岁枯。

  他们沒能找到一個春有落英,冬有落雪,夏有凉风,秋有明月的地方,可是,他们有寒缈山,有月抱泉,有吓退来人的松柏,他们住在這裡,如同這世间最寻常不過的夫妻,无人打扰,无人问询。

  寒缈山上,远处天光寂灭,皓月当空,乌云飘過,星河骤起,辉辉玉带般悬挂于深沉苍穹上,熠熠可爱,山峦隐于星辰辉耀下,若群魅起伏,连绵不绝。

  山猫们都老了,连树杈也上不去,都恹恹地在地上趴着伏着。

  颜卿躺在秦笙怀中,发抵着秦笙的颌,她闭上眼,感受着秦笙的一呼一吸。

  年轻时,她惯爱拉個藤椅坐在院中晒太阳,那时秦笙总站在她身后,聊无言语,偶尔你来我往一两句话,大多也都是些敷衍应付,无甚滋味。

  她嫌弃息兰苑桃树夭夭灼灼挡了眼,便一气儿全拔了,种了棵玉兰,未久,养了头白虎,那白虎和她一样无聊,闲来无事喜歡偷窥土中兽蚁。

  现在,她终于能和喜爱的人厮守一生,便觉得万般幸运,上苍待她不薄,她身下虽然沒了藤椅,却多了肉垫秦笙。

  寒缈山严寒如冬,每每一阵风吹,总教人不禁打起冷战,颜卿却有些困了,面上拂過温温暖意,有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自方才到现在,一直。

  颜卿闭眼呢喃道:“真奇怪,方才我做了一個梦,梦裡我是神女芷皙。”

  抚着脸的手一顿,停在了她的鬓边。

  颜卿轻轻笑起,面上似有甜蜜娇羞:“阿笙,我若是瑶台芷皙,你便一定是那冥府成王。”

  秦笙紧紧拥着怀裡的人,不言语。

  颜卿呓语:“我一定是想当神仙想疯了,我怎会是芷皙呢?阿笙,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啊?”

  秦笙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笙,我有些累了。”

  秦笙温柔道:“卿儿,不要睡,今夜有陨星降世,你之前不是吵着闹着要看嗎?”

  颜卿努力睁开眼,费了十足的力气,只露出一道小缝儿。

  夜色昏沉,她生起幻觉,一夜星月环绕着她,像围裹着婴儿一样,她立在云头,周身散发着莲花香气,脚下是一片虚幻的空。

  “陨星?唔,阿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困,很累,今天晚上怕是看不了了,改天再一起看星星好不好啊?”

  素日对她百般依顺的人,今夜却有些不依不饶,在她耳朵喋喋不休道:“卿儿,星星就要出来了,你等会儿再睡。”

  颜卿慢慢合了眼,有些气恼,有些悲愤,又有些委屈,此刻哪怕是在眼皮上下支根小棍也不能阻止她入睡,可恶的秦笙,万恶的秦笙!不让她好眠,看她日后怎么收拾他!她愤愤地想着,话一脱口,却是蘸了蜜的软骨头撒起娇:“可我现在真的很困啊,你放心,就睡一会儿,就這么一小会儿,唔,你先替我许個愿,我的愿望可简单了,星星们肯定不吝实现,我盼着,盼着,盼着阿笙世世安稳,如意长生……”

  秦笙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前就是這么個心愿,怎么不想着换一個呢?”

  颜卿闭着目,面色有些发冷,拧了眉,气息有些不稳:“不一样啊,這個,不一样的……”

  秦笙一怔,随即心头涩然,他抱紧怀中的人,掌心覆在颜卿手上,想要使她感到暖和一些,就像当初芙兮宫的芷皙嫁给鄂君时握着她的手一样。

  可她的手指已经冰冷。

  夜中星陨如雨,漫天流火,烨烨生光。

  重重诡谲的松柏下,秦笙变回了少年温润俊朗的模样,怀裡抱着一個白发苍苍的老妪。

  未久,老妪的身体渐渐腐败,皮相尽化,露出白骨,风起云過,那白骨忽而化作点点萤火,一寸一寸,被吹散,再无影踪。

  风中有声传来:“她耗尽修为,非神非鬼,虽尚余一丝仙气灵识,终究只能做一凡人,虽然你将她复活,她也只有一世寿命,况且,她不会记得你,你再入這凡世,也不会再记得她。当初本君托孟婆之口說与你听,本想趁眼下一切犹未发生,劝你一劝,可君心似石,冥顽不化,唉,罢了罢了,可惜可叹,离渊啊离渊,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早知今日,何必自损元气,徒增烦恼?”

  熠熠星光,辉辉流火,万裡长风,森森柏影,秦笙衣袂翩飞,深黑如墨。

  他淡笑一声:“遇见她,我幸,爱上她,我命,命当如此,何苦来拒?”

  长生现身,花白的胡子长又长,他看着秦笙的俊脸,抚着胡子,叹了口气。

  遥记沧浪海边,一切尚未开始,长生问他:“待她百年后,该当如何?”

  那时鄂君已死,做了成王,那时,成王還只是成王,成王沒有遇到颜卿,也沒有成为秦笙。

  那时镜花水月尚未开幕,故事开端的那一折戏,将将欲出。

  成王道:“待她百年,她去哪裡,我便跟着,亦步亦趋。”

  天上流星如火,照亮了秦笙的面庞,他的唇角噙着柔和笑意:“她做神仙时,躲我,避我,做凡人时,亦躲我,避我,她活着,我怕再也找不到她,她死了,我却终于沒了這個顾虑。方才,我见她对我顽劣一笑,瞬而变成了個拇指般大小的姑娘,我眼睁睁看着她爬进我的心脏,关了门,却为了透气,凿了扇窗。也好,心裡装着,总不怕她再逃跑,我便可以安心,和她一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长生在心底一叹,想說些什么,终不忍心拆穿,磋磨许久,方道:“事到如今,君自珍重,只是若你遇见了本君那不孝女,望你告诉她,家裡总有她喜爱的频婆果等她来吃,总有她喜爱的沧浪海等她来泡足玩耍,本君就在沧浪海边等她,等她回家。”

  长生走后,山林又恢复寂静,星光明了又暗了,月亮降落,日头升起,白云出岫,雾霭弥漫,掩住无限秀美的青峰。

  秦笙小心翼翼地捂着胸口,似那裡真的藏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姑娘。

  這個小姑娘并不常說肉麻的话,哪怕是作为芷皙迷恋他的时候,又或许,在芷皙时,她便早已把這天地间所有的情话都說完了。

  此生,她的情意倒越发显得干瘪,越发沉闷,越发小心翼翼,轻如烟埃。

  她沒有同他說過一句我爱你,哪怕是调侃也不曾有過。

  所以今生,他从未听過,她說的,我爱你。

  撑到顶了,撑到破了,撑到星星月亮们都疲倦了,最最用力的那一句,无非是,阿笙,我還是蛮喜歡你的,无非是如此。

  他又怎会满足呢?

  晨光穿透雾霭,又如同雾霭般漫入树林,叶子渐渐变得明亮,秦笙低下头,脚下的山猫似乎沒听到枝上鸟儿的脆啼,一动不动,睡得十分香甜。

  他摇了摇头,笑了,步履踉跄地走下了山,一路荆棘扎破了衣裳,刺伤了肌肤,他似毫无痛觉,笑声愈发猖狂。

  鸟儿飞向碧空,山猫睡着,不曾被惊醒。

  他一直走着,迎着太阳,无尽头。

  他要带着他的小姑娘去看大漠的烟,江南的柳,北国的雪,海上的春,他若是骑在马背上,也要带上他的小姑娘,若是她觉得一直待在他身上气闷,便偶尔放她一放,只要她不再觉得寂寞,只要她的手总有他牵着。

  他和他的小姑娘,会长长久久的,长寿下去,等到她倦了,厌了,不再端着面皮了,便会轻轻告诉他,她厌倦了喜爱他,因她曾是那么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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