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重逢
现在,那株被称作“索林巨树”的植物已经在安德莎的眼前了。
她躺在一個专门为自己准备出的疗养房间内,這房间位于旧索林堡的西侧,曾经是当地领主的产业,昔日考究的装饰如今有大半還保留着,只是在那些华丽的家居事物之间又增加了一些现代化的陈设,她的侧面则有一扇很高的水晶窗户,透過窗户,她能看到一望无边的绿色。
那是索林巨树的树冠,严格来讲是树冠边缘的底部,难以想象的大规模枝丫和叶片在那裡层层叠叠地蔓延着,仿佛一片倒悬在天空的绿色海洋般充斥着安德莎的视线,它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阳光完全被树冠遮蔽了起来,越往索林巨树的中心区,阳光就越是稀疏,树冠正下方的整片区域因而被笼罩在长久的夜幕中——原本该是如此的。
实际上有大量光源驱散了树冠下面的阴影。
在地表的小径和几处村镇,塞西尔人設置了大量人造的灯火,如不夜城般照亮了人类聚居的区域,而在上方的树冠裡以及从树冠中延伸、垂坠下来的木质支柱上,则缠绕着许多发光的藤蔓和荧光菌类,让索林巨树树冠下的旷野区域也不至于陷入彻底的黑夜。
一边是人造的灯火,一边是发光的自然植物,二者以某种奇妙的共生方式融合在這片曾被战火摧毁的土地上,共同被巨树庇护着。
這是安德莎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见過的景色。
在安顿下来之后,她便用很长時間定定地望着窗外,望着這片奇景中的每一处细节。
她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裡住很长時間,甚至直到自己痊愈之后仍然会在這座老城堡裡“疗养”下去,在這间舒适的房间外面,每條走廊和每扇门旁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城堡内外到处都是昼夜运行的魔法机关,她是這裡的贵客,也是這裡的囚犯,对這一点,年轻的狼将军是很清楚的。
但倘若做“囚犯”的日子裡有這样奇妙的景色作伴……似乎也還不错。
年轻的狼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些许疲惫又涌了上来——高阶强者的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让她从那可怕的空袭中活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伤痛以及高速修复躯体之后导致的损耗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的,她现在十分容易感到疲劳,以至于仰头看一会窗外的景色都会很累。
她躺了下来,准备小憩片刻,等待前去述职的玛丽安修女回来。
但一阵从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安德莎微微偏過头,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推门走入房间。
那似乎是塞西尔帝国的技术人员常穿的制式服装——安德莎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但她却沒看到那男人的面孔。对方在长袍之下套着一件有高领的厚外套,领子拉起之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进屋之后又立刻开始整理附近架子上的一些杂物和医疗用品,忙忙碌碌,似乎并沒有和自己交流的意思。
但安德莎仍然决定主动和对方打個招呼:“你好,先生。”
那個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突然的招呼声给吓到了,随后他才开始继续忙活手中的工作,同时保持着侧身的姿态轻轻点了点头,高领子后面传来沙哑低沉的声音:“嗯,你好……小姐。”
安德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很快眉头便舒展开,她看着对方在那裡忙忙碌碌,心中刚泛起的古怪念头很快便消散干净——這好像只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员。
這样的工作人员应该也是由塞西尔军方指派的,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個“技术军人”,這样的人估计不会和自己這個“特殊囚犯”多做交谈,。
安德莎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着对方的动作——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她总得找点事情来打发時間。她看到那男人把架子上的东西挨個拿起,很快地检查上面的标签,然后又熟练地放回,她看不出這样的检查有什么意义,但从对方娴熟的动作判断,他显然已经在這裡工作了很长時間。
“先生,你是這裡的……技术人员么?”安德莎有些无聊,忍不住开口问道。
男人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仿佛带着一丝犹豫說道:“我……我在德鲁伊部门……算是医疗人员。”
“你负责照料我?”安德莎有些好奇,她沒见過這样古怪的“医生”,而对方沙哑低沉的嗓音又含糊不清,她便忍不住继续询问,“玛丽安修女呢?”
“主要還是她负责照顾你,”男人嗓音低沉地說道,“我……是从别的部门来帮忙。”
“哦,我明白了,”安德莎随口說道,接着翘了翘嘴角,“你们塞西尔人在对人员进行管理這方面总是很有效率。”
男人又沉默了下来——他似乎总是這样莫名其妙地沉默,就好像回答每一個問題都需要思考半天似的。随后他又把自己的领子拉高了一些,来到了安德莎的床铺附近,开始检查旁边小书桌上交接手册裡记录的內容。
安德莎刚来到這裡,因此手册上几乎沒多少东西可看,他却认真看了好半天。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突然问了一句。
“如果你是說和刚受伤的时候比……那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安德莎语气轻松地說道,“但如果你是和健康人比……如你所见,离复原還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眼睛……”男人又有些犹豫地问道。
“……還好,我有一只眼睛是完好无损的,据說這十份幸运,”安德莎這次略微迟疑了半秒,原本轻松的语气也有些失落下来,“据說不可能治好了——但玛丽安修女仍然劝我保持乐观,她說一個叫血肉再生技术的东西說不定对我還有效……說实话,我也沒怎么相信。”
不知为什么,她說的话比自己想象的要多许多——她不应该和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东西的,尤其是在這样的环境下。
自从来到塞西尔的土地,自从成为一名战俘,她已经很长時間沒這么和陌生人进行這种普通日常的交谈了:她只和相对熟悉的玛丽安修女聊天,而且也仅限于那一位。
安德莎感觉有些奇怪,她搞不清楚,但她总觉得眼前這個奇奇怪怪的男人总带给自己一种莫名的熟悉……和安心感。她皱起了眉,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在陌生的环境中失去了警惕,但就在這时,那個男人突然又开口了。
“血肉再生术可以让残缺的肢体再生,甚至包括断掉十年的舌头,但眼睛是個很难以对付的器官,它和大脑之间的联系精妙又复杂,本身也很脆弱……血肉再生术暂时還拿它沒有办法,”他低声說道,“但我想玛丽安修女并沒有欺骗你的意思,她只是不了解這個领域——医疗并非修女的专长。”
安德莎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泛起了失落,她怀疑自己可能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同时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修女不擅长医疗?塞西尔的神官不学习治疗還训练什么?”
“综合格斗,射击,炮术,体能训练以及战地生存,”那男人很认真地說道,“玛丽安那样的战争修女還会接受基础的指挥官培训。”
安德莎:“??”
男人似乎并沒注意到安德莎脸上瞬间呆滞的表情,他只是继续把脸藏在领子的阴影中,片刻的思索之后突然說道:“血肉再生术還会发展的……现在沒有办法,但总有一天可以用来治好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很认真,仿佛带着一点斩钉截铁的意味,就如同在对眼前的陌生人许下郑重的诺言一般。
安德莎表情有些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她尝试从对方沙哑的声音、露出的一点点面容中观察出一些东西,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一些十分陈旧、泛黄的记忆好像在跳动,那几乎是她孩童时期留下的模糊印象,它们是那样久远,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敢確認它们的细节了。
男人注意到了她的观察,于是转過身去,背对着床铺去做别的事情。
他在主动回避自己?
安德莎立刻察觉了這一点,在疑惑和猜测中她忍不住微微撑起了上半身:“先生,請问……”
“你该休息了,”对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玛丽安修女应该也快回来了,你跟她說一声我来過就可以。”
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似乎就要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房门,安德莎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快了半拍,她下意识地再次叫住对方:“但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先生——”
男人身影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過头,却什么也沒說,而是下一刻便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而就是在這一侧头之间,安德莎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急促起来——她仍然沒有想起,但她看到对方已经要走到门口了。
安德莎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要再一次失去一件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物了——她看到那個男人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在转动把手之前,他用大拇指在把手上轻轻按了两下,這個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动作让安德莎脑海中轰然冒出了一些泛黄的、久远的画面——
這是父亲习惯的小动作。
“先生!請等一下!!”安德莎大声叫了起来,她還未痊愈的肺开始隐隐作痛,“請等一下!”
她感觉自己這一刻的念头简直荒谬,感觉自己此刻的期待像個不切实际的笑话,但她终于决定用感性和冲动来取代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理性和逻辑,她向前伸出了手,而那個人仍然站在门口,像一尊凝固在過往记忆中的雕塑般沒有丝毫移动,他们之间相距只有几米,同时却又相距了十几年。
下一刻,安德莎失去了平衡——她狼狈不堪地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
那個男人如狂风般冲了過来。
几米的距离和十几年的時間都瞬间被缩成一点。
男人来到安德莎身旁,一只膝盖撑在地上,一只手托住她的脖子,似乎想把她搀扶起来,而在這個距离和角度下,安德莎几乎可以看清对方隐藏在衣领阴影中的整個面孔了。
那面孔和记忆中比起来实在差了太多,不仅仅是年龄带来的衰老沧桑,還有很多她此刻看不明白的变化,但那双眼睛她還是认识的。
“這是一场梦么?”她忍不住轻声說道。
“你在现实中,我的孩子,”巴德低垂着眼睛,“我是你的父亲——我就在這儿。”
“……为什么?”
“我现在是塞西尔帝国的一名研究员。”
“我问的不是這個,”安德莎闭上了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为什么……”
她到底想问什么呢?
问对方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有露面?问对方为何在为塞西尔效忠?问对方为何从一個无比强大的骑士领主变成這副模样?
她干脆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在回避一些连她自己都不知是否存在過的答案。
巴德沉默着,随后他慢慢用力,将安德莎从地上扶起,将她搀到床上。
“我有很多话跟你說。”
……
门外的走廊上,金发的年轻修女懒洋洋地倚靠在一处窗台上,大威力的圣光冲击炮被她放在身旁,她手中则是又翻看了一遍的厚重大书。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嘴角翘了一下,又低头回到了有趣的閱讀中。
一阵沙沙声从旁边传来,有沿墙生长的植物藤蔓和繁盛的花朵爬上了窗台,贝尔提拉的身影在花藤簇拥中凝聚成型,她穿過敞开的窗户,来到玛丽安修女身旁,后者這才不得不放下书,换了個相对郑重的姿势向索林巨树的化身点头致意:“日安,贝尔提拉女士。”
“不必拘礼,我来看看情况,”贝尔提拉随口說道,同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還好……终于踏出這一步了。”
“我直到昨天才接到情报,才知道索林地区的一名研究员竟然是提丰的前任狼将军,是那位‘大小姐’失散多年的父亲,”玛丽安修女說道,“真是吓了一大跳。”
“我一直在担心他们的重逢会出什么状况——我甚至担心他们会打起来,”贝尔提拉摇摇头,“這件事连帝都那边都有人在关注,我可不想出现意外。幸好,现在看来一切還算顺利。”
“当然会很顺利,至少您从一开始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大打出手,”玛丽安修女露出一丝温和恬淡的微笑,如任何一個合格的神职者那样,她的笑容是令人感到温暖和安心的,“一個和女儿重逢的父亲必然是不可能对女儿动手的,而重伤未愈的‘大小姐’更不可能有力气和自己的父亲闹矛盾——更何况我還在她的上一剂炼金药水中增加了一倍剂量的月光合剂……”
贝尔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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