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旧居
马车在渐行渐缓即将下来时,偏巧碾過一道坑洼,猛地晃动了一下,引得云津一阵不适,胃裡微微地翻腾,她忙用手按住胸口。
“自戎狄之乱后,這路长久失修。這就到了,再忍一下。”韩高靖忙搂住她肩膀,稳住了她晃动的身子。
从显德三年戎兵洗劫以来,雍都又经历夺回武关,平定陇西之战,别說是這些大街小路无暇顾及,便是宫城也早已一片荒凉。从前宫城南面的供百官办公的子城由于尚有旧日官员官署零星存在,情况還稍好些。倒是子城东面的崇庆坊、宣平坊、承平坊因为是威烈将军府以及其文武属员聚居处而成为事实上的权利中心,带动旁边的东市,以及青龙大街以南、朱雀大街以东的百姓所居的裡坊繁华却胜西面裡坊。
雍都城共十二個城门,二十四條主街,近百個裡坊。其格局最北边是宫城,宫城以南则是官署所在的子城,此外辖区以南北街——朱雀大街为线,东面属“雍都县”辖区;西面属“清平县”管辖。子城和宫城东西两面,青龙大街以北的裡坊,乃王侯将相和百官所居之处,东面多住武将,西面所多住士大夫。但自天子归晋后,這一個局便打破了,因为韩高靖的将军府在东面,于是将军府臣,无论文武则多居东面的裡坊中。而青龙大街以南,沿朱雀大街两边居住的则是低等官吏和百姓,而其中隔着青龙街,最靠近文武士大夫所居住丰乐坊的则是延庆坊和庆义坊。
就如今的情况而言,旧日士大夫所居住的丰乐坊、崇贤坊也衰落不少。但青龙街南面的庆义坊、延庆坊等处因为经营南来北往、胡商外客所歇脚的客栈,以及聚居歌姬舞伎而十分繁华,与街北的暗淡呈现出奇异的反差。
云津定了定神,回眸问道:“我們這是要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马车平缓地停了下来,跟来的羽声校尉营戍卫令左安在马车外朗声道:“将军,到了。”
云津下了马车,只见面前是一处院落,杂处在丰乐坊整齐排开的屋舍之间,总觉似曾相识。只因自戎兵去后,许多裡坊都重修了,早非昔日旧貌。她也是看了黑漆大门上所书“顾宅”两個大字,才知道這原来竟是她的故居。那昔日她生于斯长于斯、后来却化为一片瓦砾的故居,如今重新出现在眼前。不用问,她也知道這是韩高靖的手笔。
她慢慢走到门前,早有随从上前将大门推开了。云津回头,却见韩高靖仍然站在马车旁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請我进去饮杯酒嗎?”
云津抿嘴一笑,道:“威烈将军阁下,不知肯降尊纡贵、赏光驾临寒舍否?”
韩高靖故意挑了挑眉,依然笑着,却做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道:“那就勉为其难吧。”
云津轻笑着瞥了他一眼,便即转身,自顾自进了大门,却见院中情形大致一如从前,過了影壁,迎面是五间清厦,西面庖厨,东面厢房,门前长廊缭绕藤萝,一條小径直通影壁前,小径两旁篱笆围城的花圃,此时天寒,只盛开几株红梅,青青瘦竹却经冬苍翠、郁郁葱葱,随意点染在墙边檐下。就连南墙下的槐、梓等树,虽不是从前的那些,但也仿如从前。
“我已打听到了令尊所爱的花草,只怕冬天不易存活,尚未移植。等春天当季之时再行栽种”。不知何时韩高靖已来至身后,轻轻解释。
云津怔怔地立在风中,也不回头,叹道:“你何必如此呢?其实我一個人,也不需要什么住处。”
韩高靖听出了她话音中的伤感,满怀歉疚說道:“是我疏忽了,只想着等我們成婚的时候,想让你从旧宅中出嫁。沒想到会令你触景生情。”
云津回首,含情凝睇望着他:“我不是因为這個,而是觉得太浪费了。”
韩高靖摇头:“怎么是浪费,我要让你堂堂正正地嫁過去。”
“仲勉,我能和你說句知心的话嗎?”云津默然道:“其实,我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不一定……”
如果他沒记错的话,她总是有求于她的时候才這样称他的字。他心裡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又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似的,惟有抬起手做了個噤声的姿势,不令她說出口:“這些话你从今以后都不必再說了。从前我沒想清楚,所以在晋阳的时候沒答应让你做正妻,以至于我們蹉跎了這么久。你還想再错過?”
云津听了不忍伤他,便嫣然一笑:“多谢你费心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从前家中的样子的?”
韩高靖含笑在她耳边轻轻說道:“這你就别管了,我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而且等我們成婚之时,我還要给你一個惊喜。”
“什么惊喜?”云津轻飘飘地瞧了他一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韩高靖笑而不宣:“走吧,去裡面看看。”
云津走进屋来一看,格局大致是不差的,但是其中的摆设迥非从前,于是她便明白,她家中的格局一来与其他清流士大夫家相同,大致有所参照,但毕竟其中细节不同,比如院中的花草和分区。但大约总有从前与她父亲交往的旧友可以打听得出。然而韩高靖素来是個公而忘私、严正刚毅的,此时一家一家的打听她从前旧居的格局,他是怎么做得出来的?
念及此处,云津心中一热,便展颜欢笑道:“你知道嗎?我父亲总爱在這正厅裡靠着轩窗,对着這竹菊,与罗先生纵论天下大事。我和小弟沽了酒来,罗先生极爱饮酒,好酒劣酒也不拘。有时谈着谈着就深夜了,两個人便又赏着满天星斗、一轮清辉,說些天地日月的话。其实罗先生是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坊,即便夜深归去也不算‘犯夜’,可他多半仍会留下来,与父亲夜话。罗先生沒有妻子儿女,便把我們当做子女来对待,他对我倾囊相授,我如今所知的大抵都是他所教的。”
韩高靖便隐隐带着几分宠溺地笑看着她:“哦,怪不得我們的顾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来是有高人指点啊。”
“要不你再让顾先生继续幕府议事,为你出谋划策?”
虽然云津是开玩笑的话,韩高靖听了却触了心事,立时便正色回绝:“出谋划策是可以的,但是幕府议事就免了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們到底還要顾忌一下那些文武大夫们的看法。他们能容忍主母幕后干涉政务,却绝忍不了内眷跑到前堂来议事。”
“看你吓的,我自然依你。”云津咬着口唇,调侃似的說道:“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生怕我上了议事堂就真相大白了?”
韩高靖倏地变了脸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笑着搂過她:“哪会有什么事?就是有,也瞒不過你這女中神算啊。”
云津瞧了他半日,暗自叹了口气,按下一腔话语,沉默着把一间一间的屋子都看遍了,只见其中陈设不能复原处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又想起他近日用嗎心,一时痴了。
此时韩高靖早就出至院中,叫了跟来的家仆,命叫几個将军府中的人来负责這裡的日常洒扫起居。云津听了,以如今未有人居为由拒绝,韩高靖哪裡听她的,到底拨了数名仆婢前来,并說定此间当差的薪俸加一半。云津便也无可如何了。
“走吧,上车。”韩高靖道:“要不你带我去西市看看。”
“西市有什么好看的?”云津诧异道,想不到他堂堂一個将军居然爱逛街。
“看看你有什么可买的啊。何况我自来雍都,還从未到市街去见识见识呢。”
云津暗中替他算了算,那么可见他自二十一岁离开冀州后,大约是沒什么時間逛街市了。且不說初来雍都,效力天子,且他必然会暗中积蓄力量,自然无暇,就是后来,大半的時間在守长城、距北狄,更沒机会了。
“算了算了,你還是别去了。”云津忽然想起他遇刺的事情,自那之后,令狐嘉树更增派了明卫暗卫,对于他的出行路线也是控制得紧,甚至连饮食都有专人先尝,她怎么敢带着他去人员混杂的市坊之间乱逛。
韩高靖见她拒绝,也明白了過来,想到令狐嘉树,便道:“你知道令狐现在哪裡嗎?”
见云津摇摇头,他便悄悄道:“他最近迷上了延庆坊的一個女人,但凡有空连家都不回,只去那裡。”
延庆坊?那不是個乐户?云津心中暗道,像令狐嘉树那样的风流人物——果然如此。
“走,我們去看看那到底是是個什么女人,把他迷成那样。”
說罢不等云津表态,便拉她上了马车。云津倒也不抗拒,虽說是乐户,可毕竟是令狐嘉树看上的,自然格调差不到哪裡去。怎么也得和晋阳城中“长乐坊”那裡的乐伎似的吧,至少明面上吧,比大家闺秀還大家闺秀才是。
及至于去了,不要說云津觉得惊诧不已,就是韩高靖也觉出乎意料。
左安上前去敲了半天门,却见来应门的不過是個三十上下的妇人,青衫布衣,倒有几分姿色风韵,虽也礼数周到,可是面上清清冷冷的,全不像個歌姬舞伎。起初云津還以为這女子乃是那女乐的家人或仆妇。直到那边戍卫令左安见他二人神色,猜到必是心裡疑惑,忙悄悄赶到韩高靖身边道:“令狐校尉最近看上的這個,是個良家妇人。”
說罢向在前面引路的妇人瞧了一眼,二人這才确信,来应门那女子就是令狐嘉树最近迷上的女子。虽住延庆坊,但并不是個乐户。
令狐嘉树原本听见是左安的声音,也不以为意,犹在起居室中恣意饮酒,待听见說是韩高靖来了,便忙着起身出门来迎接,等到了院子裡,却见云津也在,便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将军和顾先生来此,多有怠慢,失敬失敬。”
云津见他這样一個人竟然用此客套话来应人,倒觉得新鲜。這时节令狐嘉树早唤着那女子的名字——“素容”,命她過来见礼,又微笑着吩咐去置办些酒菜来。
那女子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润笑意:“既是贵客来此,只恐我這的饮食简素,不如我這就去芙蓉楼叫一桌菜吧。”
“不必了,你的家常手艺就好。”令狐嘉树向那素容摆了摆手,又转向韩高靖二人:“将军别嫌弃,尝尝這寻常人家的乡野风味吧。”
一边說着一边就招呼韩高靖和云津进正堂去,又回头命左安去叫了附近酒楼上的饭菜招待跟来的戍卫随从,叫记在他账上。
云津悄悄向韩高靖道:“你见過這样的令狐校尉嗎?像不像個求田问舍的安乐翁?”
韩高靖会心一笑:“是啊,我听见人說令狐教個女人给迷住了,還以为是怎样的国色呢?”
两人正悄悄嘀咕着,令狐嘉树早已上前开了门,請二人进了正厅入座。俨然家主模样,云津见了又是偷偷暗笑。
令狐嘉树自小见惯花丛、阅人无数,這些年也不见对谁用過心,就连宛珠那样的他也沒看上。忽然到了几近而立之年才被個女人迷住了,世人皆道指不定是個什么天仙呢。谁知一见之下不過中人以上姿色,且性情初看有些冷淡,再看稍好了些,可也只是寻常妇人的温和素雅,并无惊世绝艳的风华,而且也不是個二八年华的,于是都暗觉奇怪。
云津也是多年之后才明白,见惯世间风花雪月、惊艳芳华的令狐嘉树,只有在這样一個寻常而又不寻常的女子的這间民家小院裡才找到了久违的光阴静好,岁月安稳。
那素容的的饭食虽做得家常,滋味却好。韩高靖连连夸赞,令狐嘉树便忙客气谦虚着說什么“家常无味”、“简陋不堪”之类的话,一副主人口吻。当然令狐嘉树也并不得意忘形,凡韩高靖和云津入口的饭菜,皆是他尝過之后才令呈上的。素容只在旁边布菜,笑容软柔仿佛春风拂面,也不說话,一双眼睛只瞧着令狐嘉树移不开。又见云津胃口不大好似的,便贴心的给夹了点小菜:“顾先生尝尝這個,這是入冬至前的腌菜,此时已大入味了,虽是草民粗味,酸酸的倒能开胃。”
云津见她笑容全不似初见时的冷淡,且言语也大有意趣,知道她是有些来历的,正想着,却见她来布菜,略一沉吟,便拣来吃了,确实十分有滋味。
直到日暮时分,宾主才尽兴而去。令狐嘉树辞了素容,也要回崇庆坊,那裡距离韩高靖近一些,夜裡若有事总方便些。
韩高靖便让云津乘车,他改乘马。一行人沿朱雀大街迆逦北行。
“就這個了?”韩高靖忽然问。
令狐嘉树想了一想道:“沒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同素容在一起,心裡就安宁。”
“接去崇庆坊吧。你的身份特殊,那裡云龙混杂。”
令狐嘉树道:“延庆坊那地方,上至名流,下至平民、胡人、戎人都有。我去那裡本为了观察其中三教九流的情况。選擇素容,也不過因她家世清白,且孤身一人,背后沒有牵扯什么势力。就算是我利用她吧,可谁知竟食髓知味,倒舍不得那裡了。接去崇庆坊容易,只怕就沒了那滋味。”
韩高靖暗自叹息,脸上倒显不出什么:“她年龄也不小了吧。可有夫婿?”
令狐嘉树笑道:“将军取笑了,我還沒有下作到偷窃有夫之妇的地步。她出身倒還不错,早年嫁了個羽林郎,可是戎狄之乱后,那羽林郎去了晋阳,为了前途在晋阳另娶了。那人倒也坦荡,一早就送来了‘和离书’。她一個人带個孩子生活不易,我便常接济她。她起初不肯,架不住我脸皮厚,她就默认了。”
是個弃妇,還带着前夫的孩子,人家起初還不肯,是令狐死皮赖脸靠上去的。韩高靖不由便好笑起来:“令狐,你是不是从小被女人捧着,惯坏了。觉得容易到手的女人沒意思了,所以好容易有個看不上你的,你难得尝尝上杆子的滋味,觉得刺激是不是?”
令狐嘉树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也說不准啊,所以更不敢接去崇庆坊了。万一我哪天反過味来,她倒离不开我了,那可就請神容易送神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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