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投桃报李
冯蕴出来,正好对着练武场那一片月色。
裴獗不知练了多久,汗水布满了精赤的上身,那鼓起的肌肉线條,好似蕴藏着巨大坚韧的力量,在氤氲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野性。
他精准,迅速,身姿腾起如雄鹰捕猎,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在练兵场的巨石上,挑出火花四溅……
這月色!
真是令人脸红心跳啊。
“嘶……”低低的抽气声从背后响起。
冯蕴回头,看到小满和大满缩在帐边,瞪大眼睛盯着她……
不,越過她盯着练兵场上的裴獗。
要坏事!冯蕴心裡一惊。
果然见那人身姿骤停,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扭头朝這边看来……
汗珠顺着他的眉宇滑下。
黑漆漆的眼,又凶又野還有一种說不出的冰寒。
冯蕴有点庆幸,她這边沒有光。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裴獗。
裴獗看不见她们。
停顿片刻,练武场边有火光移动,想是濮阳九到了,裴獗将长枪插到兵器架上,披上外袍回营,只留下一個冷峻的背影……
冯蕴松口气,瞪一眼大满和小满,捂着心跳,平息良久才回去继续做梦。
中军帐裡,濮阳九注视着灯火下裴獗那双赤红的眼睛,吓得差点掉头就走。
“妄之這是吃人了?”
裴獗斜靠在坚硬的桌案上,一條腿绷起,豆大的汗珠从坚毅的下颌滚落,气息久久不能平静……
粗涩低喘。
眼裡是杀人的狠意。
濮阳九蹲下来为他切脉。
“阳盛至极,应是服用了温补之药!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再三叮嘱,不可进补嗎?你都多得存不下了,還补什么?”
裴獗抿唇看他片刻,“不慎受小人愚弄。”
“竟有此事?”濮阳九一脸不可思议,“谁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說出名讳,我愿三炷清香拜他为师!”
裴獗冷下脸,眼中的烦躁快压不住了。
见状,濮阳九想到什么似的,眼窝有笑。
“是那冯氏女郎?难怪……”
他在中京便是個风流医官,十裡花场玩得多了,恨不得手把手的教他。
“有艳福不享,是要遭天谴的。你长得可半分不输那些個擦脂抹粉的……”
“濮阳九!”
“冒犯了冒犯了。”濮阳九摇头悄笑:“這样好的月色,本可吃些好的,偏要吃药……罢了罢了,先泡個澡,再行针灸吧,解决了你也好痛快睡一觉。”
听他啰嗦,裴獗不耐的皱眉。
“快些滚出去!”
“嗯?過河拆桥?”濮阳九一时沒反应過来。
“要留下一起泡?”裴獗反问。
“不必不必,你自便、自便。”
濮阳九见鬼似的变了脸色。
然后弯腰一個揖礼,走得风快。
营裡洗澡不够痛快,濮阳九曾不知死活地跟裴獗一起下過河……那唯一的一次经历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和伤害,濮阳医官的引以为傲在裴大将军面前小巫见大巫,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
天一亮,敖七便在帐外等待。
不远处,十六個姬妾哭哭泣泣地坐上平板车,不知要拉到哪裡去……
敖七看她气色不错,上前拱手,“恭喜女郎。”
冯蕴欠身還礼,“是将军同意我做谋士了嗎?”
敖七沒有料到她還惦记這事,无趣地抱着腰刀,神情不太好看,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像沒有睡醒。
“北雍军大营裡不留女子。为免动摇军心,大将军有令,将女郎送往安渡郡府,至于她们……”
說罢撇了撇嘴巴,轻哼一声,“自求多福吧。”
冯蕴沒有意外。
裴獗治军很是严格,但這么着急把她们都送走,除了這個原因,還因为他要备战信州了……
裴獗和萧呈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恶战。
出营的路上,冯蕴再次受到将士们的瞩目礼。
无论她和裴獗怎么想,在北雍军将士的眼裡,大抵坐实了她是大将军的姬妾。
—
驴车落地安渡郡太守府,冯蕴打开帘子,還沒来得及看清门楹,一個头发花白的老妪就跌跌绊绊地冲過来,抱住她扑簌簌掉眼泪。
“十二娘哟,老仆的十二娘哟……”
“阿婆……”冯蕴轻拍她的后背,很缓,声音很轻,心裡却如潮水奔腾。
韩阿婆是冯蕴生母卢三娘的奶娘。
她一手奶|大卢三娘,又一手带大冯蕴,是冯蕴当亲人看的老人。
上辈子韩阿婆死在安渡城的大牢裡。尽管冯蕴曾哀求裴獗放她一條生路,但裴獗多狠,她们连最后一面也沒有见上……
如今阿婆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叫她如何能不激动?
“别哭,阿婆别哭,我這不是回来了嗎?”
韩阿婆也沒想到和自家女郎還有活着相见的一天,上上下下打量着冯蕴,眼泪淌得串珠子似的。
“回来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你阿父不做人啊,把亲生阿女往火坑裡推……”
她看一眼扶刀而立的敖七和几個侍卫,又稍稍压低声音。
“女郎在那边……沒吃苦头吧?”
冯蕴轻轻摇头,“阿婆,我們回屋裡說话。”
主仆二人牵手入府。
冯蕴发现,太守府裡除去被冯敬廷焚烧的库房、书房和前堂议事的公房,其他地方都保持着原样。
尤其她的闺房裡,跟她离开时沒有半分差别,衣服、摆件都放在原本的位置,一应如故,岁月静好,仿佛从来沒有发生過敌军入城的变故。
冯蕴和韩阿婆坐下叙旧,听她說起北雍军入城那個兵荒马乱的日子裡发生的事情,不由唏嘘。
“阿婆,你怎会在府裡等我?”
“是牢差送老仆回来的,那时老仆就猜到……”韩阿婆盯着她,眼泪突然淌得更厉害了,拿帕子抹了又抹,仍是止不住,抽抽泣泣的道:“十二娘貌美,能救阿婆,只怕是,怕是已落入那阎王的魔爪了。”
魔爪?冯蕴眨下眼睛,用手指抚平韩阿婆的乱发,借以忍住笑意。
“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和阿婆都還活着,活着便有希望了。”
韩阿婆听她說得云淡风轻,這才仔细观察眼前的女郎,发现了那些被她忽略的异样——
女郎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变了。
可人還是那人,除了眼睛更黑更亮,表情更从容,又說不上差别在哪裡。
一個人经历了這么大的事情,有变化也是寻常。
韩阿婆說服了自己,喜滋滋沉浸在重逢的欢愉裡,让冯蕴歇下,自己去煮茶。
敖七便是這时找過来的。
他似乎還在计较冯蕴之前逗他的事,不满地拉着脸将一份名册递给冯蕴。
“大将军說,太守府旧人,交由女郎处置。”
冯蕴接過来察看,目光流露出一丝惊讶。
名册上是沒有来得及跟冯敬廷南逃的太守府属吏和下人。他们不是冯敬廷的心腹,也算是被冯敬廷和陈夫人抛弃的人。
上辈子這些人和韩阿婆一样,在冯敬廷南逃后,被下到安渡郡府狱,悉数杀害。
死去的人,全部都還活着。
上辈子沒有发生過的事情,现在也发生了。
显然现在的裴獗更高看她一眼。
冯蕴沉默片刻,挽袖磨墨,写一封书信交给敖七。
“劳烦呈禀大将军。绝密!”
說她是投桃报李也好,当投名状也好,信上她明确告诉了裴獗一個惊天大阴谋。
萧呈要反!
集结南齐五十万兵马抵抗北雍军,只是他计划裡的序幕。
安渡失守、借机举兵,联手她那個做尚书令的大伯冯敬尧,逼迫无能的祁帝萧珏退位,才是萧三郎真正的目的,也是冯萧联姻最大的利益点……
那個日子,就在立秋那天。
敖七离去后,冯蕴跪坐在窗前的蒲席上饮茶,看院裡梧桐在微风裡摇摆,听韩阿婆数落冯敬廷和后母陈氏,思绪不知不觉被带到了淮水的另一边……
“萧郎,我来给你添堵了……”
一定要像前世那样,稳稳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呀。
她想,亲手夺他的江山,踢他的龙椅,比看他输在萧珏那個沉湎酒色的昏君手上,肯定要痛快许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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