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权力只有目的
相比于皇帝的至高无上,
梅承泰這個平海侯府的单传独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說更像是人生赢家。
他的爷爷是朝廷的侯爷,姑姑是皇帝宠爱的妃子,皇子算是一大家子裡平辈的兄弟,而皇帝更是他的姑父。
梅氏又历来多金,
生在這么個家庭,梅承泰都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直到隐约间看到姑娘轻瞥的侧颜,一個眼神、一個神态,便让年少的心难以自持,常常是茶不思饭不想的。
于是日日来此长乐台,常听曲中意,意在曲中人。
长乐台林清韵姑娘的贵客之坐,那是常人难进,哪怕挥洒千金,還得要看是什么人挥洒。
夜幕降临,糜音渐起,纤细柔软的端茶姑娘都魅力无限,她们穿梭于客人落座之间,媚笑甜腻,遐想无限,而舞池的中央七八個翩翩起舞的仙子腰肢细长,变幻出优美舞姿,当然這一切都只是映衬。
所有人有意无意瞥着的還是粉色薄幕后面的倩影,那一双只映出影子的臂弯或轻挑、或慢压,而且也不知为何反倒是觉得有薄幕相隔,更生出一种别样之美。
梅承泰坐在位置上摇头晃脑一会儿,间接着又看向那個他瞧不起的所谓的国公府世子,
“徐延德,长乐台一晚少不得五百两银子,你学着本公子天天来,到时候可不要被自家的老子罚得出不了门啊!哈哈!”
美人当前,
徐延德也不相让,“梅府有钱,的确是人人都知道,不過你這开口就满嘴的铜臭,可是低俗得狠呐。”
“啪!”梅承泰一拍桌子,“你說什么?!”
“别吵,别吵。”
两人中间来了一個面带腮红,胸前鼓鼓的姑娘,這小手虚拍,便道:“今儿個是林姑娘的大日子,两位世子耐心一些,免得坏了這裡的氛围。”
“大日子,什么日子?”梅承泰不怀好意的问。
“小公爷莫急,一会儿便知。”
于是乎他们几位又在莺歌燕舞中享受了一下美好时光。
直到某個古筝音符戛然而止,一切停下,舞女退场,薄幕被人拉开,露出一個白得透光的美人出来。
她走近几步,柔和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沿着她的身形洒下淡淡的光晕,有一种宁静、柔美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有一双大而深沉、又如湖水明亮的眼睛,简单一瞥,便处处生辉。
尤其是绸缎束身的纤细腰肢,只在腹部突然向内,形成夸张的弧度。
這便是长乐台的当家花魁了。
在她身后,二楼之上,长乐台的主人家也静静凝望。
“清韵,有礼了。”姑娘微微矮身,“两年多来,清韵委身于长乐台,期间多受诸位照顾,区区贱体才能乞活至今,小女子感激不尽!但风尘不是女子归宿,清韵与各位的缘分怕是只能止于今日了。”
她這话出来,
梅承泰和徐延德立马变了脸色,
因为他们之前都沒有听到過半点消息。
“稍等!”梅承泰性子最急,胆子最大,“不知清韵姑娘要去哪裡?”
“梅小公爷。奴家生性喜静,不愿被打扰,還請小公爷不要强求。”
徐延德拍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是不是半月前,那個作诗让伱一见的那個书生要带你走?”
梅承泰也知道這件事,当即叫道,“老子去将那人找来!”
……
……
朱厚照人在对面,不知道裡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整個长乐台有了乱子起来。
原本的音乐动静停了,进出人员的表情也不再正常,吵吵闹闹的不知道裡面是個什么情况。
他迈开脚步,到窗户边看了两眼,果然是有人快速进入,有人慌忙外出。
“汪腾。”
“小的在!”
“這应该不是正常情况吧?”
汪腾弯腰多走了几步過来,他只瞧一眼,便說:“陛下明鉴,這的确是异常现象,要不,让小的去查明情况,再来禀报。”
“不,你身份也很敏感,不便现身。先瞧瞧。朕就是好奇,今天到底能看到什么戏码。”
话還沒說完,
尤址又叫他,“陛下,你看,是刚刚那人。”
朱厚照定睛一瞧,确实是在温味酒店遇到的那個壮年书生。
此时的他头发有些散乱了,估计是帮人打的,而他的身后還带着两個持刀的巡捕衙役,接着他指着裡面的人,“两位官差,打我的人就在裡面!”
這愣头青。
他指的是长乐台,
两個衙役一看,不仅沒有进去,反倒先给他上了刀子,“妈的!寻我們开心的吧?!我兄弟二人好心才想着管你的破事,你這是要坑我們?!”
“哪裡是坑你们?朝廷有规定,不夜城中不得寻衅伤人,现在有人伤了我,不找你们,我找谁?!”
朱厚照在上面清晰的看着這一幕,他也理解两名衙役话语中的逻辑,即长乐台裡面的人他们得罪不了。
紧接着他转头看了一眼汪腾,“朕說你失职,可有說错?”
汪腾现在想死的心都有,“陛下,小的死罪,甘愿领罚!”
“再看看。”
事情也很快又有转机,他们這三人在门口相互推搡,而长乐台裡面似乎有隐隐乱象,某個一时刻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砰’得一下巨响。
然后就是人群从门口涌出,并伴随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陛下!”尤址慌了,“或许有刺客,让奴婢护着陛下先走吧。”
而朱厚照心已沉到谷底,他沒想到出来看一趟,就看到這些画面。
细细想来,他听到的是别人嘴裡的勋贵子弟所留的荒唐之名,看到的是奢靡之风,還有這乱七八糟的事情。
這其中沒有一样是具有新时代的风貌,左右来去不過就是奢华享受、人心沉沦八個字。
“慌什么?不夜城堂堂的汪督公還在這儿呢!”
“是,小的纵死,也不会叫人惊扰到陛下!”
“话說得都好听,但你自己瞧,這像不像话?”
汪腾当然无可辩解,“小的自知罪责无可赦免,只想請陛下恩准,待料理完当前的事再来领罪!”
“出了人命了,快去看看!朕在這等着你!”
“是!”
說话间,汪腾飞也似的冲出包间,不夜城不大,到处都是他的人。而且這裡的尖叫也引来了附近的衙役。
大约有几十人,一看到他立马向他靠近。
汪腾在裡面流的汗還沒擦干呢,他一点不敢马虎,马上果断下令,“老刘头,你最稳重,你先带人把长乐台对面的這家酒楼封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說着他凑近一些,“尤其二楼,你不要去打扰,也不要让任何人打扰,要是有命令传下来,只管听、只管做,一句不要多问!明白不?”
老刘头从沒见過汪腾如此紧张過,“明白是明白。但是汪头儿……沒事吧?”
“不要废话!快去做!”
“好!”
汪腾自己又招呼一人去叫人,所有人都叫来,紧接着他带领最后剩下的十几人进了长乐台。
他一到,长乐台裡面的人像是准备好了的一样。
东家白知晦亲自前来迎接,热情的上前,“汪督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汪腾则不理他,手上动作不断,“关门,所有人不得离开!尤其是与命案相关人员,一律不得离开!违者,杀无赦!!”
他是用尽力气喊出這一句,光是气势就与平常不同。
白知晦都有些意外,但他還是陪笑說:“汪督公,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這裡的事容在下与你道来。如何?”
汪腾用剑身的另一头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他,“案发你在這裡,本督会找你的!”
這就奇怪了,完全超乎白知晦预料,语气也提了提,“老汪,你這是何意?”
啪!
汪腾亲自扇了他一個耳光,扇得他人都晕了,并恶狠狠的說:“老汪也是你叫的?!告诉你,出了人命,不管你背后是谁,你都脱不了干系!白知晦,你過线了!”
白知晦脑子直接混乱,這,這发生了什么?
“我在這儿!我在這儿!我是梅承泰!”
這孩子看到官府来人,就觉得是自己人。
哪知汪腾也只是来了個客套性的施礼,“见過小公爷,小公爷无事就好!這裡刚出了人命,案子未结,請小公爷暂时不要离开。”
“你說什么?!”梅承泰本来就被惊吓到了,此刻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好你個汪腾!显威风显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你让人让开,本公子现在就要回家!”
“不准!”汪腾怒目一甩,甩過他所有的手下,“今日所有人都不得离开!”
白知晦道:“汪督公,你是吃多了酒么?!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汪腾不理他,只对着靠近過来的自己人,问道:“死者是什么人?”
這名下人脸色也不轻松,道:“是一個官员。”
“他妈的!”汪腾啐了一口,忍不住骂出了声,“看得出来是谁么?”
“不认识,但是问了一下,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万海营。”
官职虽然不大,但是是朝廷的官员,這就很他妈的麻烦。
皇帝本来已经觉得這裡乱糟糟的,這下要怎么交代?
汪腾二话不說,回身就揪過白知晦的衣领,“說!你他妈在暗地裡谋划些什么!”
白知晦被撞得连退几步,脸色也有些涨红,“汪督公!你清醒点,看清楚我是谁!我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不管你谋划了多久、打点了多少,计划得有多周密。我明白告诉你,這些都沒有用!”
白知晦被放了开来,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事情已经出了,想办法摆平就好。這裡是不夜城,你自己的地方,至于叫你如此慌张?”
汪腾大喘着气,看了一眼在边上還很不服气的梅承泰,道:“梅小公爷,在下這就让人去梅府传话,請平海侯過来接你。”
梅承泰死命摇头,惊恐道:“你敢!我爷爷怎会来這种地方?!”
“他不来,沒人给你讲话,你今日不死也得脱层皮。”
白知晦听完一愣,“汪督公,你這是什么话?”
“至于你么,”汪腾用一种死人眼睛看着他,“你叫谁,最后都会被剥皮。”
這一刻,白知晦有些不淡定了,汪腾并沒有喝酒,也沒有发疯,而且从刚刚到现在也已经過去有一会儿了,
人么,虽說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已逐渐回過味来。
难道說,這件事有他沒有考虑到的环节?
“头儿,”两名衙役走了過来,“到裡面看看吧。”
路上,
他的属下和他說:“按照今晚的人描述,事情起因是长乐台的花魁林清韵当众宣布赎身、嫁人,所嫁的便是地上的這個人。”
汪腾大略看了一眼,长胡子,短身材,五十多岁的样子,但现在是脸色发白,肚子上有伤口和血迹,地上同样不少,這画面他们看是习惯了的,但正常人看是有些血腥。
“林清韵追随者众多,在她宣布這條消息以后,今晚前来听曲的客人全都暴跳如雷,尤其听說所嫁之人就是户部的陕西清吏司郎中万海营這個糟老头子……于是便起了口角、继而矛盾升级,场面混乱,在這混乱之中,万海营不慎被人用利器洞穿腹部,死掉了。”
汪腾眉头紧锁着,“表面上是這样沒错,但背地裡应该不会那么简单。而且只是這样解释我們交不了差,难道能說是误杀?那個花魁呢?”
“在隔壁房间。”
汪腾起身推门进去,
入眼之中是一個惊恐抬头,双手缩在胸前的美艳女子。
他们认识的。
“汪、汪督公,奴家见過汪督公,亡夫惨死刀下,請汪督公为亡夫做主!”
“你们成了亲了?”
姑娘說:“虽未成亲,但奴家已决心托付于他,自当不再有二心。”
“长乐台裡倒现贞洁烈女,也是天下奇事了。本督问你,你就在他的身边,可看到是谁刺了那一刀?”
女子說:“奴家与凶手有杀夫之仇,恨不得除之后快,自然不会包庇凶手。但奴家要說实话,当时情形混乱,奴家确实沒有看清。”
“谁带了刀,总是看得清的吧?”
“无人带刀。”
“可现场有刀啊。”
“那是本来就放着的。”
“那么谁先动手闹事的呢?”
林清韵想了一想,“应该……是梅府的梅小公爷!”
汪腾顿住,
這杀人的手段高明,
现在找不到凶手,像是混乱误杀,
就算要查,一切又首先指向梅承泰,他是梅府的三代单传,皇帝老丈人的香火全靠他。所以动静大了,很快会遇到天花板,這件事就会被压下来。
這样一来,這案子根本查不下去,到最后就是一本糊涂账,随便处理一下了事。
“看好她。”
汪腾转身离开,他初步了解到了一下,不管怎样,先要将目前的情况禀报给那一位,不能叫人等急了。
到了外间以后,他又看了一眼白知晦,這家伙還蛮淡定的,或许是胸有成竹吧。
“汪督,”此人上前,“可有所获?”
汪腾想着今晚倒還沒听過他好好說過话,不如看看他的来意,“不夜城的规矩你是懂的,本督管着這裡,天字第一号就是不能出事,现在死了一個朝廷命官,你還敢和本督套近乎?告诉你,上面怪罪下来,我死之前,肯定先拉你垫背!”
“在下一條贱命,沒了就沒了。不過汪督公却不能冤枉在下,今晚之事,在下也沒有预料到,突然间的意外,防不胜防,不是有意要给汪督添麻烦的。”
“白知晦,你不是和梅府关系甚密么?用小公爷当挡箭牌,事后能交差?”
“汪督這话,在下不理解。”
汪腾心說,该不会這家伙和梅怀古其实沒那么密切的关系?
“好,那你想怎么收场?”
白知晦拱手,“当然是請汪督详查,待事实真相公布于众,也好還长乐台一個清白!”
汪腾眉头皱起,
果然沒错,
這家伙就是打定主意,這個案子按照目前的格局是根本查不下去的。
在這個大前提下,他再凭借自己的关系疏通疏通,那事情很快就会平息下去,至少和他是沒什么关系。
毕竟混乱是自梅承泰而其,
而他爱慕林清韵,所以也有這個动机,再加之平时就沒什么贤名,少年人一时怒起,這個理由的确站得住脚。
但是……
汪腾道:“白知晦,你就算再聪明,這件事可能也失算了。毕竟聪明在权力面前,是沒什么用的。你以为你们這些人都会沒事,但你终究是一個商人,你脑海中的朝堂政治,都是你听說的或是想象的,你从来不知道权力是如何真正运用的。”
白知晦眨了眨眼睛,“請汪督公明示。”
“你不知道皇上为了保证不夜城的安全花费了多大的心思,這裡死了一個朝廷的官员,它的影响你真正想過嗎?”
或许是勋贵在這裡不守规矩,衙役也沒有多么伸张正义,至于時間久了人们逐渐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以为自己可以通過运用黑暗中的规则肆意妄为。
汪腾說完就走了,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
“本督告诉你,這件案子如果最后真的查不明白,那就是你们所有人跟着陪葬!”
权力只有目的,沒有对错。
不夜城出這样的事,就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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