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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给你刀子

作者:夺鹿侯
一整個夏天,燕北将自己钉死在邯郸城下。

  上万大军所消耗的粮草与日俱增,各地兵马在這段時間中统统将捷报送了過来……邯郸以北的冀州全境,算是全部拿下了。

  如今冀州北部的情形,可谓是燕北与张纯二分天下,甚至属于燕北的地盘還要稍大些。

  苏仆延的意思很明朗,他不在乎燕北与张纯的纠葛,就像他不在意燕北与潘兴的恩怨一般。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他们乌桓人只在乎能不能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俗话說,天塌下来有個儿大的顶着。

  此次张举张纯叛汉,尽管用的多数都为乌桓之兵,可归根结底乌桓人只是听了他们的节制……乌桓人這点儿算盘打的可清,要他们举起叛汉的大旗可是不敢,无非是南下杀杀人,抢抢物件儿与粮食罢了。

  這年头儿造反的,除了张角之外還真沒谁打的是灭汉的想法,无非都求個裂土称王。真要他们灭汉,哪個敢?

  汉家的威仪早就深入人心了。

  就算是张角造反,开始也不過打的是改变這個王朝腐朽罢了……毕竟是行脚医匠的出身,行医讲究的是哪裡不好治哪裡,张角也是這么想的。

  大汉至孝桓皇帝便已是病入膏肓,到了当朝陛下一代,只怕是治不好了。

  所以哪怕张角弄出個八州俱起的大阵仗,最终目的也无非是从皇宫中把刘宏从嘉德殿裡拽下来。

  除了张角之外,這些個马相、区星、韩遂边章、王国宋健、张举张纯,哪個有那么大的魄力?

  各個是裂土称王的打算罢了。

  俗话說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因为书生瞻前顾后,也是因为书生心思细密……张角用了十七年去布置,一朝走漏消息八州俱起,震惊天下。

  别家哪個比得上?

  就算反叛了也都是各怀鬼胎,多半与燕北张纯的龌龊差不了多少。

  黄巾之后,再沒有凝聚力那么强的反叛了。

  燕北在邯郸城下一围,便是将近七十日。

  围城的日子翻倍,但强攻城头却仅仅只有两次。

  燕北不想用士卒的性命去填满這座城池,对于邯郸城向外奔逃的百姓与溃兵,也大多不做理会……他要耗到城裡自己投降。

  后来的日子裡,燕北向城上强攻了两次,其间一直向城内劝降。

  到了最后,偌大一座城池死守的大致也只有不到千人。

  燕北等了两個月,等的难道不就是今日嗎?

  “传令,调整兵马,于四门外铺开阵势,以云梯攻城!”燕北立在大旗之下,望着远方被叛军组成的军阵,指着传令兵喝道“告诉所有人,找到那個沮授,抓活的,赏十金!”

  随着高坡行营之上燕北号令一下,四面城门之下涌现出数以千计的叛军,声势浩大。

  轰隆的战鼓声震云霄,守城的汉军尽管数量稀少,却仍旧在城头爆发出细微到能令数裡外的燕北听出的接战之音。

  這就够了,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燕北仰起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张字大旗,眯起狭长的眼睛中透着一丝厌恶……此战之后,他应当能将這面大旗换成‘燕’字了吧?

  当他還是個军侯时,他记得孙轻和李大目都问過自己,‘燕军侯,你想做将军嗎?’

  時間在呼吸之间溜走,战斗在城下打响,数以百计的汉军守备面对十倍于己的叛军在城头接战,残兵败卒一路退至街巷,最终在县衙被消灭殆尽。

  燕北跨着高头大马由城下踱马,城墙上血迹斑斑,护城河内堆满了尸首,那些黑的或是红的甲胄如今全成了暗黄色的皮子与那些腐烂的血肉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派人把护城河翻一遍,找出我們袍泽身上佩戴的章幡,命书佐收集阵亡军士的姓名与征兵时的登记相对照……”燕北的语调非常冷静,但他的下眼睑却细微地抽动着,“把他们的阵亡消息与一年的军饷,送還家裡。”

  章与幡還有羽,都是汉代区别军卒身份的东西,类似于后来的‘军衔’不過更多是为了识别军士的身份。章多负于背后,每個人都有的方形物件,上面标记着姓名与籍贯。而幡则在队正以上军官佩戴,在像披肩一样披在甲胄之外,位于右肩位置。

  章幡羽這一身份识别,在汉代已经非常成熟。

  身后的佐官不住点头,正欲拱手告辞落实這件事情,却见燕北转過头,鼻头有些发红地說道“我就不去了,让传令的兄弟代劳……给阵亡兄弟的阿翁磕個头。”

  “嗯?”佐官楞了一下,紧接着连忙插手应道“诺!”

  說罢,佐官拱手打马而去,燕北则轻轻喝了一声,驾马穿過高大的瓮城,忠心的护卫擎刀弯弓侍立身旁,他的目光则在這种屹立于战国时期的名城的每一块砖石上看着。

  汉代大多城池多为土木结构,但邯郸作为過去的赵国都城,内城结构皆为大青砖所制,结实牢靠,土木结构也仅仅在后来汉代加固的瓮城与马面墙……总得来說,這是一座异常牢靠的雄城。

  进入内城,抬头便能看到雄伟的赵武灵王点兵之丛台,宽阔可供八马并行的街道两侧是层层叠叠的民居,虽然如今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不时窜過一條黄狗,显得格外萧條,但燕北的眼神却溢满了满意。

  怎么能不满意?這座城池比襄平、比无极、甚至比张纯如今屯兵的肥如……好上一百倍!

  而现在,這座城池的主人……叫做燕北!

  “校尉,我們抓住了那個叫沮授的汉官,怎么办?”

  一列列军士在街道上行进着,报信的骑从策马驰来,翻身下马拱手說道“沮授在县衙据守,最终被弩矢命中腿骨,后被擒下。”

  燕北沉着点头,硬是压下心头的喜意說道“给他选一处宅院,调派一队士卒严防死守,不要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找医匠给他治伤,吃穿用度都好生招待着不要懈怠。赏金先行按下,三日后在丛台集结军士论功行赏!”

  “此外,传信各地将官三日后至邯郸城,我有要事相商。”

  论功行赏,燕北的眼皮抽了一下。战争开始之前他许下了太多的愿,只怕這一次非要将手中金钱散尽不可。

  不過那句老话怎么說?

  财散人聚。

  尽管這不是臣道而是王道,但对燕北而言……在张举张纯麾下,手裡的兵就是他燕北的命。

  一旦他手裡连這点儿人都沒了,冀州的伪帝与伪将军恨不得除自己而后快呢!

  燕北不打算现在就与沮授见面,现在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去肥如一趟……救回他的三弟燕东。

  這世界上再沒什么比兄弟情义還要珍贵的东西。

  “啊,杀人……”

  就在此时,燕北的兵队行进在邯郸城街巷时,道旁民居中却传出一声尖叫。

  女子的尖叫。

  燕北与一众护卫对视一眼,扬起马鞭說道“過去看看。”

  军士领命列队而出,燕北则踱马在那户民居门口捎带,他的左手扣上刀柄,因为站在這裡令他心裡多半产生些不好的联想。

  七十天如火如荼的漫长等待,四千條性命惨死城下……燕北深知他的部下被憋得太狠了。

  人们心底裡都攒着一股劲儿,那是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破城大掠三天的狠劲儿。

  很多时候发号施令的将军或是校尉,在精神上远远要比在战场上亲身作战的士卒要清醒的多,因为鲜血沒有涌到脑子裡去。

  尤其在這种围绕城池旷日持久的杀戮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精神占据了所有人的脑袋……对燕北而言,打下這座冀州雄城意味着他依靠自己的這帮兄弟夺取到半個冀州的控制权,并得到一座真正意义上易守难攻的城池。

  更重要的是,在他与张纯的博弈中藏下一张较重的筹码。

  但对那些普通士卒?人头意味着赏钱,因为燕校尉說要攻城,所以攻城。至于打下城池有什么意义?邯郸城对他们而言并不比巨鹿郡治所在地多出一丝一毫的意义。

  城池而已。

  士卒在七十天裡成为只知道杀戮的机器,混着春天平原上时常被大风刮起的黄土咀嚼干涩的馕饼,喝着大盐粒子与碎石煮出的羹汤,身边充斥着死亡来临前恐惧的哀嚎?

  人们其实离变态并不远。

  這种时候還有人讲道理嗎?

  战争是可怕的野兽,吞噬人心中最高的道德,让最懦弱的人敢提起刀子。

  一名红了眼睛的军士被押解出来,披挂的甲胄已经被别人提在手裡,光着膀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而在他后面,士卒带着一名哭哭啼啼的妇人走了出来……而她衣服上,有血。

  “校尉,她的男人被杀了……”

  燕北低着头,妇人低着头不敢应对他的目光。

  “燕校尉?属下在城头杀了三個人……我不要赏钱!”

  “你很勇敢。”燕北看着他,嘴角蕴含着些许笑意,仰头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

  “嗯……你上前两步。”燕北轻轻地說着,眼光在妇人与军士脸上来回闪烁,那军士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见得刀光一闪,燕北那双狭长的眸子毫无感情地看着他,在战马身上擦拭刀上的血,“我给不了你女人……但我能给你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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