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他看着賀年在自己面前流淚,在酒店門口的沉穩英俊、或者憤怒衝動都消失不見,只剩一隻在風暴天裏走失的小狗,渾身的都被澆透了,只剩下一雙不知所措的眼睛,溼漉漉地望着他。
嚴銳之覺得心又酸又軟,悶悶地,只知道叫他,然後說,你別哭了。
“我……我不是沒有想過告訴你。”
他不是沒有想過對方說的問題。
可每次臨到開口時就發不了聲,即使已經有了改變,也許潛意識中還是想要逃避,還是害怕對方會因爲自己離開,因爲帶着暗色的過去,最後連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也抓不住。
就算他自己也知道,賀年真的跟其他人都不同。
可是啊……
嚴銳之微微蹙起眉。
他的眸子有些空,明明在跟賀年對視,卻像在遙遙望着自己的過去。
“太久了。”他說。
他的小狗沒有再流眼淚,只是紅着眼睛擡起頭來,定定地看他。
“太久了,”嚴銳之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完完全全相信一個人的感覺……我太久沒有過了。”
他伸手碰了碰賀年的臉,摸到一點未乾的淚漬。
那居然是爲我而流的。
他想。
嚴銳之也抱着膝,蹲下來,兩個人在玄關面對面。
“我之前說,想讓你給我一點時間。”嚴銳之終於找回了頭緒,很慢地開口,“我當時想的是……我要自己解決了——”
他抿了抿脣:“我明白我遇事有些逃避,所以當時纔會……拒絕你。”
“我真的沒有要讓你說這些的意思!”賀年都來不及哭了,立刻急急地說道。
“嗯。”嚴銳之輕輕提起嘴角,掌心蹭了蹭賀年的臉。
他靠近些許,嘴脣貼在對方的鼻尖,在賀年睜大的眼睛中又吻了一下:“但我的確有了改變的。”
“如果你覺得難受……”賀年聲音還啞着,“我不該說那些,我會給你時間,我只是一下子看到他太急了才……”
“我知道。”嚴銳之的音色趨於平靜,“不然我今天也不會去。”
“我之前不是不想告訴你,是覺得……”他這次沒有用手蓋住臉,沒有側頭看向別處,而是目光不錯地對他對視,“我其實沒那麼自信,我很怕好不容易踏出的一步變成假象,怕抓不住,怕留不下。”
“我不想再打破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生活了。”
賀年一聽連忙道:“我——”
“我明白你要說什麼。”這次嚴銳之卻沒讓他說完,主動打斷道,“但其實今天之後——或者說在這之前,我就已經有了預感的。”
“不管今天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或者再發生點什麼,可如果是你的話……”
嚴銳之眼睫動了動,笑容輕淺而溫暖:“我還是會有勇氣,邁出這一步的。”
聽見他這句話,賀年神情呆了呆,顯得沒那麼機靈了:“我……”
他想說自己剛纔情緒失控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他只是想要跟他更貼近一點,可賀年拒絕不了向他伸出手的人,只能在對方的目光中,被他拉起來,走進他的過往裏去。
嚴銳之輕輕拽着他,帶他到書房。
賀年卻像第一次進他家似的,莫名有些手足無措。
“去我房間替我拿煙來好麼?”嚴銳之正在找什麼,忽然回頭對他說道。
“最後一根,”他彎了彎眼睛,“以後就戒掉了。”
“好。”
賀年沒有多問,立刻去了隔壁,按照要求拿過來。
他走近了幾步,嚴銳之笑笑把煙銜在脣邊,賀年便掏出打火機來給他。
一團微小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跳動着,嚴銳之順着動作低下頭來,很快點燃。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嚴銳之很輕地抽了一口,這種煙味道還算溫和,並不嗆人。
他背過身去繼續找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轉回來。
“年年。”嚴銳之站在書櫃旁,姿勢很鬆散,向他招手。
“抱我一下。”
嚴銳之的語氣十分平和。
可也許是房間太過安靜,賀年甚至還不自覺地吞嚥了一下。
他聽見自己血液涌動奔流的聲音。
他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再不是一些純粹的關係或者“試一試”,而是對方真的做了努力,想要完全的給予坦誠。
他一步走近,幾乎是有些顫抖地把對方抱住了。
嚴銳之其實很清瘦,身形單薄,賀年的手掌輕易地就捧到了那一對肩胛骨,以及再往下被西裝裹着的腰。
對方身上帶了點淡淡的菸草味,呼吸很平穩,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們的心跳聲幾乎同一頻率,緩緩地、緩緩地起伏着。
“我其實很想找人說一說。”
過了許久,賀年終於聽見自己肩膀上的人開了口。
“如果你不想聽……或者有別的什麼,就告訴我。”嚴銳之沒擡頭,聲音並不悶,“你就當我年紀大了,隨便聊聊。”
“我怎麼覺得我像是說來讓你心疼我似的。”嚴銳之用了開玩笑的語氣,“可我還是想說。我是不是很卑劣?”
賀年說不出話,只能先點頭,然後又搖頭。
嚴銳之安安靜靜地把最後一支菸抽完,看了他一眼,才舒了一口氣,輕輕開口。
“我抽菸還是跟我哥學的。叫嚴學,你之前見過。”他眉梢輕縱,想起那次也裝作沒事似的讓賀年別管,淡笑了一下,“那時候你是不是也挺在意的。”
“嗯。”賀年抱着他,沒否認。
嚴銳之回憶似的說:“嚴學比我大幾歲,不過我讀書很早,跟他是同級。”
“我媽媽——現在想想,她那時候應該也過得不算幸福,但她對我們都很好。”
他的故事其實沒什麼新意,嚴學頑劣,小兒子聽話又懂事,又是同級,一起久了,難免總被人拿來比較。
“當時嚴學說他不在意,”嚴銳之想了想說,“我也敏感,能察覺到他不是沒有情緒。”
“可他還是會每天接我上下學,我怕他不高興,做什麼都想哄着他。”
“我高中是提前保送的,但嚴學那時候不行,我很想跟他一起讀書,做了很多,最後好說歹說勉強上了。”
“我當時好開心,他愛惹事我不介意,我都想好了,如果他願意,我也能一直幫他,怎麼樣都好。”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怕哥哥不要我,怕鋒芒太盛讓他不快樂。”
只是進了高中以後總歸不一樣,嚴學更叛逆了些,爲了讓家人省心,他只能做那個“更乖巧”的人。
對方越出格,他就越聽話。
於是他漸漸什麼也不說,企圖用這樣的方式“完整”這樣一個家庭。
“那時候家庭條件說不上好,我媽媽總是生病,貧賤夫妻百事哀,久而久之花的錢多了,我爸也有一點不情願。”嚴銳之說道,“我那時候看在眼裏,總想着,我要再跑快一點,再快一點,生活就能更好了。”
“只是……我也沒想過,變化會來得這麼快。”
“我其實沒上高中就知道自己有點不一樣的。”嚴銳之在夜裏睜着眼睛,“嚴學後來也開過類似的玩笑,我就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本就有求知慾,書上自然會解答他的問題。
“我其實覺得沒什麼。”
“我當時找的都是些很正規的研究資料來看,在我確認我對女性沒有任何想法之後。書上也說了,這早不是一種病態,讓我正視自己,也不必多慮。”
“我以爲不過是以後不結婚而已,我可以一直維持現狀,一直不找伴侶,只要能夠維繫這樣的關係。”
少年時期的嚴銳之安靜懂事,五官清朗又帶着書卷氣,年紀是同級生中最小的,加上那個整天惹事的哥哥,自然受到的注視不少。
也許是借書或者別的什麼時候被別人發現了,不知是同類要帶他見見新世面,還是看他不順眼的人想要藉此大做文章,總之他也是無意中才發現,自己書包裏竟然多了一些……不敢放到檯面上的,關於此類露骨的雜誌和性暗示濃重的書籍。
他看見的時候一瞬間慌神,但跟自己借閱的書放在一起,只能當做不小心取來的,放回去就好。
可事情也就是出在這一天。
“那天我記得嚴學好像又跟我不認識的人鬧了起來……”嚴銳之沒想到第一次重新提起時竟然比想象中的平靜得多,彷彿跟自己無關似的,“我去找他,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打起來了。”
“我不想湊這種熱鬧,可是嚴學看上去勢單力薄,我得去幫他。”
賀年抱着他,因此嚴銳之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的動作下意識變得緊了一些,嚴銳之乾脆整個人倚在他身上,無所謂地說:“我沒多想,就衝上去了。”
“後面你應該猜得到。”他說。
“沒打過,書包裏的東西還被翻出來,包括那些我自己借的、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書。”
“我其實真沒覺得有什麼,被發現了也不認爲是件多麼可恥的事,嚴學向我保證不會告訴父母……”
嚴銳之幾乎沒怎麼描述那時的情況,至於鬧大了、鬧得多大,他全都笑笑遮過去:“我本來就不怕別人怎麼看我。”
可是後面的事情變得不可控制,原本只是一個單純的取向問題,變成了全校最優秀的學生其實是個陰暗可怕的變態,會跟蹤會騷擾,看上去越乖就越不可貌相。
“但即便如此我都能接受,因爲嚴學替我瞞着,我父母都不知道。”
嚴銳之忽然拿出一張照片:“這是我高中的畢業照。”
賀年不明所以地接過來,下意識開始搜尋,迫切地想要找到當時的他是什麼樣。
只是隨後的一句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別找了,上面沒有我。”
賀年呼吸一滯。
嚴銳之說得雲淡風輕:“拍照的當天,他們把我關在器材室裏,說不想髒了這張照片,而嚴學,自始至終沒有來找過我。”
“直到晚上我纔回去,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原來把消息漏出去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說要替我守口如瓶的哥哥。”
“好了,好了,我們去睡覺,好嗎?”賀年身上發抖,想勸他。
“我真的沒事。”嚴銳之摸了一把他的後頸,輕聲說,“中學時是這樣,但我還算勉強順利畢業了。”
“其實早有苗頭的。只是我那時候太小了,總會找理由來說服自己。”嚴銳之道,“中學時想要逃走,於是我用第一名的成績去了最好的學校,我想着,等大學,大學就好了,再不濟就熬到畢業……我當時以爲我能逃掉。”
“——我以爲我能逃掉的。”
當時嚴學高考失利,兩人沒完全鬧翻,只是大學沒能平靜多久,因爲一件莫須有的小事,原本換了一個城市的流言居然又死灰復燃。
雖然大學風氣要更開放些,但要是有心,對人的影響也能更大。
“那一次我終於跟他攤牌了。”
“他甚至僞造我的信息,做了很多……”他頓了頓,聲音小了一些,“總之系主任找上我的時候,我沒多意外。”
“親生哥哥的證詞總歸更可信,他總算跟我說了,他從一開始就厭惡我,他說我是偷了他人生的人,他覺得我異常,覺得我噁心,覺得我這樣的人還能被人喜歡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聲音裏帶了一點疑惑:“可我其實不明白,我明明什麼也沒有做,我不過是不喜歡女人,就值得這麼趕盡殺絕麼?還是說,這本來就只是嚴學找的一個契機。”
“當時我替他打架時的念頭,我現在都還記得。”嚴銳之自嘲地說,“我想的是,如果能幫到他,哪怕一點,就好了。”
“再後來……再後來沒有什麼,我那個時候到底年輕,不服,想不通,又不肯認,所有的不符合的指認我都不接受,慢慢地真的像變了一個人,我甚至一度變成嚴學曾經的樣子,直到……”
“直到我母親病重。”
“到醫院的時候媽媽已經因爲疾病說不出話了,只能看着我張嘴,可我不知道她想對我說什麼。”
“我後來一直想,她知道了嗎?是因爲我的原因加重的嗎?嚴學對她說了嗎?”
“當時她一直望着我,我也看着她,可是消毒水太難聞心電監護儀太刺耳,我一個字都聽不見。”
“直到她在我的面前閉上眼鬆開手,我那時候每天做夢都能夢到這一幕,如果她知道了,會不會也責備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
“爸爸只對我失望,也不再看我、只剩惡毒的指責,我跟嚴學自然沒什麼好說,後來我就再也沒回去過。”
“只是在大學裏傳言太多,又因爲媽媽的事情,總之最後一來二去……”嚴銳之思考着,“總歸那時候還是太沖動,又太想逃避了。”
“但當時也不是沒人相信我。”
“周鴻聲當時是我室友,是所有人裏唯一一個我離開學校之後還願意跟我聯繫的人。”
“他說他不介意那些,說還是我的朋友,說我們興趣愛好相同,說我這麼有天賦,說不定可以一起試一試別的出路。”嚴銳之平靜地勾了一下脣角。
“我信了。”
“畢竟我沒法在那樣的條件下,拒絕這樣的‘善意’。”
“我當時真的以爲,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再後面的,郝帥應該給你說了。”
“他在校內我在校外,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攢到了一點本金,想也沒想,就砸在當時的項目上,我什麼都不瞞他,不然最後也不至於落得什麼也沒有的地步。”
“你猜得對,《卡布裏星球》確實是我的東西,只是跟市面上流通的都不一樣,周鴻聲當時拿了我的數據,又把結局大刀闊斧改掉,是阿舟遇上了一隻兔子,然後就是新奇的冒險和體驗,再然後皆大歡喜,甚至還有新的世界……”
嚴銳之忽然停頓了一下,才問:“你知道原本《卡布裏星球》的結局是什麼嗎?”
他也沒等賀年回答,就繼續道。
“根本就沒什麼美好探索、繽紛奇遇……”他看着窗外,“所有的腳本都是我一個人寫的,兔子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破玩具,阿舟也許有過歷險,但根本沒有得救,他自殺在了冬天裏最熱鬧的新年夜,所有的關卡全部回退,以另一種殘忍的真相呈現出來。”
“可後來周鴻聲改掉結局後銷量很好,我那時候就想,可能周鴻聲的想法沒錯,如果按我做的那一版發行,是不是真的會一片慘淡?”
“所以你做了《懷古》?”賀年問。
他輕輕點了點頭:“我做前一款的時候心態太差了,但後面郝帥從國外回來,我們兩人試着按照大衆喜歡的方向設計,結果的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空氣裏的菸草味變得很淡了,窗戶半掩着,嚴銳之終於把故事說完:“好啦。”
“是不是挺老土沒勁的。”
他說得很隨意,剛想結束這樣的話題,就聽見賀年忽然開口:“所以,《懷古》裏的那隻小兔子,是阿舟的兔子,是麼?”
嚴銳之瞬間怔住,甚至因爲不可置信而放輕了聲音:“你怎麼知道……有……”
“我之前不是說過麼,當年我玩卡布裏的時候,就覺得結局怎麼樣都不對。”賀年說,“可是我總覺得是我的錯覺,我又不能揣測製作人的念頭,怎麼就能質疑他們做得跟我想的不一樣呢?”
“可這明明是兩個毫不相干的故事。”
“我知道。”
“只是我當時對於卡布裏的憤怒太持久,乃至於我第一次試着感受《懷古》的時候,用了跟之前完全一樣的模式。”
“明明是兩個世界融合,怎麼會在星空裏藏了一隻沒有任何作用的兔子呢?”
嚴銳之像是還有些驚愕:“可我記得,這一幀畫面連隱藏結局都算不上,網上所有的分析都沒有這一條,只當做是某一世界的畫面而已。”
“我也明白,可我就是直覺你們有關聯,我甚至還找了很多資料,也沒有一項證據證明我的猜測。”
“但你看,我是不是沒有猜錯?”
嚴銳之卻沒直接回答:“可是按照現在的眼光看,阿舟實在不是一個什麼好的主角,他懦弱,逃避,自卑,放不下過去,也迎不了未來。”
可賀年的確沒說錯,當時他實在太想念那個跟自己有些相似的阿舟了,在偌大新的遊戲世界裏,還是固執地捏了一個數據藏在裏面,自認爲沒人注意,那是一直陪着阿舟的,臆想中的小兔子。
“可是小兔子好像很難過。”賀年看着他說,“即使他把曾經的過去說得那麼輕鬆。”
“我可以抱一抱他嗎?”
賀年雖然在徵求意見,行動卻完全沒有想要等待答覆的樣子。
他在說話的同時已經伸出手,重新把那一個曾經悲觀的、敏感的,如今卻終於願意再一次接納自己的靈魂,真真正正地擁入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