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他覺得自己絢爛如花的一生可能就要停留在二十歲了。
什麼好好準備,什麼先挑個喜歡的禮物緩衝緩衝,什麼做好鋪墊再坦白……
賀年臉色慘白,大腦宕機,心裏一點想法都沒了,眼前化成一塊彈幕屏,上面只有兩個血淋淋的大字——“完了”。
他生無可戀地眨了眨眼,那行字就開始循環滾動: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要是現在讓溫淮把自己綁架了會怎麼樣。
算了,嚴銳之估計連贖金也不願交,肯定任他自生自滅。
要是現在從二樓跳下去呢?
摔殘了會不會讓嚴銳之短暫地忘記這件事?
啊。
要怎麼死才能稍稍體面一點。
賀年想。
這時郝帥後一步趕到,看到現在的情景,也瞬間呆住了,交際達人站在原地;“臥槽。”
他看着面若冰霜的嚴銳之,再看着大氣不敢出的賀年,霎時想起賀年還在咖啡店打工時,自己瞎掰的那些話。
他那時候說的什麼來着?
“鉅富之子體驗生活”
“裝窮扮豬喫老虎”
“……”
郝帥先生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是個預言家。
這種事怎麼也能成真的啊?!
他戰戰兢兢瞟了一眼此刻的嚴銳之,儘管看着很冷靜,卻意外地令人害怕。
但像賀年這種身份的人會隱瞞家世也不是不能理解,不知道兩人關係的郝帥還以爲嚴銳之在氣自己一語成讖,連忙解釋:“我當時就隨口一說,沒想到真是這樣……”
然而這些話完全沒用,仍然沒人開口。
帶着他們上樓的人終於看出了些許端倪,已經知趣地輕手輕腳離開。
陪着賀年來的溫淮知道的情報自然是要更多一些的,此刻應張大了嘴不敢說話。
一片寂靜中,賀年絕望地擡眼,開門前的侃侃而談全都沒了,他看着嚴銳之,張了張口:“我——”
然而根本沒等他說完剩下的話,對方已經收回了原本緊緊盯着他的視線,轉頭拔腿就走。
賀年嚇得魂都沒了:“嚴總!”
嚴銳之步伐如風頭也不回,連話也不想多說。
見狀賀年已經一把拉開椅子就往前追,一邊追還一邊叫:“嚴總!你聽我解釋!”
還好會場二樓沒別人,隔音也不錯,不然真會引人上來圍觀。
郝帥見狀也要上去,結果還沒伸手,一旁的溫淮扒拉了一下。
他正想問對方你誰,就已經被溫淮拉着往樓下走:“我覺得現在兩位當事人可能需要獨處一下。”
郝帥一轉頭,看見嚴銳之的背影的確有種“此時不宜搭話”的意味。
而且怎麼說呢……即使他的摯友小賀雖然現在身份陡然變得尊貴,但……
一些詭異的直覺升上來,儘管他還沒太想明白,但郝帥相信賀年不會做什麼太過分的事,還是猶豫着點點頭,跟着溫淮走了下去。
會場很大,從包廂出來是一條裝潢考究的長廊,鋪着厚厚的地毯。
嚴銳之已經逐漸回過神來,可他暫時不想回到一樓,也不想看到賀年,只想一個人找地方冷靜一下。
長廊的盡頭一間沒人的休息室,門半掩着,他沉着臉就要走進去。
然而賀年還在後面苦哈哈地追,他身高腿長,已經要伸手拉住他:“嚴總——”
“你別碰我!”嚴銳之剋制不住地提高了聲線,發泄似的開口,把手猛地抽了回來。
“我錯了你要給我解釋的機會真的不是那樣……”賀年恨不得把自己的話加到四倍速,免得還沒說完就被拒之門外。
“不是什麼?你指的是騙我學校有事,結果還出現在這裏?”
賀年手掌抵着門框,急急地說:“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你,也不知道你會來,都是我的錯,你總得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嚴銳之只覺得身上還在發冷,他甚至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看不到賀年,他還能清醒些。
他努力沉靜地呼出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平和下來了。
嚴銳之音色裏又恢復了初見時的疏離冷淡:“你先放開。”
賀年還抓着門框:“我錯了。”
他漠然地微垂着眼,不打算再說第二次,於是直接將門往裏面一帶,想讓對方縮手的時候關上。
沒想到賀年一點也沒有退的意思,就這麼直愣愣地抓着,五指絲毫不鬆,眼看門就要合上——
也是這一瞬,嚴銳之最終還是沒忍心真夾到他的手,下意識撐着門,擋了一下。
“你都不知道躲的嗎?”嚴銳之咬着牙,冷聲說。
可說着還是看了一眼對方的手,確認沒傷到,才暗暗在心裏鬆一口氣。
他乾脆去掰賀年的五指,沉默着想讓他此刻不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力氣很大,對方的五指也終於被他撬動,嚴銳之剛把他的手揮開,只是還沒說話,原本高高大大的人忽然嗖的一下,矮了下來。
隨口小腿一沉,他還沒反應過來,低頭一看——
賀年已經滑下來,雙手牢牢抱住他的大腿,仰頭慼慼地跟他對視。
嚴銳之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玩這出,原本冷靜下來的表情又崩裂了,他簡直不知道這人究竟是什麼做的,想掙扎對方卻把大腿抱得死緊,他面上一紅:“賀年,你臉都不要了?!”
反正二樓已經沒人,賀年堅定地搖頭證明自己確實在此刻不需要臉面:“你得聽我說清楚!”
“你……”嚴銳之順了兩次氣都沒順好,可他們倆現在的姿勢實在詭異,他忍無可忍咬牙道:“你先進來。”
終於有了點鬆動,賀年立刻又站起來,讓嚴銳之把自己拉進了休息室。
進去開了燈,嚴銳之冷冷地離他三步遠,一言不發。
“是,我的身份是有些出入,但真的不是存心騙你,可是我真的找不到別的更好的方式接近你了。”
賀年一邊說着,一邊蠢蠢欲動,看上去竟是又要過來抱他大腿。
嚴銳之又氣又警惕:“再敢過來一步你試試。”
賀年連忙伸出雙手:“我不過來,我不過來。但就是……”
然後他咳嗽一聲:“那個,嚴總。”
嚴銳之毫無反應。
賀年硬着頭皮看他:“我知道我今天肯定是得死了,可既然我都活不長了……”
他一臉無辜地仰頭:“……我能在死前抱你一下麼?”
“?”
嚴銳之臉色重新冷下來:“賀年!”
“哎哎,在呢,”賀年小心翼翼往前挪了一步,“死刑犯臨刑前還能喫頓好的,這樣才能毫無遺憾地離開人世——”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現在就會離開人世。”嚴銳之聲音含着冰渣開口,顯然是察覺到了他悄悄湊過來的企圖。
“我錯了!”賀年立馬停在原地,“我不該騙你今天是學校活動!”
“你何止騙我這一次。”嚴銳之眼神裏沒有感情,“所以之前京行新上任的那個‘一把手’,其實是你?”
“那個……”
“所以之前在我這裏試探,還特意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
“你自己誇自己是不是很快樂?你當時想看我是什麼反應?”
“我沒……”
“所以慶功宴那次,你說着有事其實是提前出席了對吧?然後露個面以後趕緊離開,還說什麼在車上等我,其實你根本就是剛出來!”
“……”
“賀公子,耍着別人玩的感覺怎麼樣?”
本來賀年還能一句句聽完,結果到了那句“賀公子”時終於還是沒忍住,直接一個箭步哀求似的抱着他的腰:“你別這麼叫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這次嚴銳之沒手軟,狠心直接掙開。
“我原本也不想來的,是我爸怕你第一次去我家緊張,讓我先挑一點禮物,我覺得你肯定會喜歡的,我才,我才……”賀年支支吾吾。
一想到兩人荒唐的競價,要不是有中場休息這一出,指不定最後能撕成什麼樣來。嚴銳之冷笑一聲,連話也不想說。
發泄了一下,他也知道自己失態,把賀年的手拂開:“行了,我下樓了,你好好在包廂待着。”
“下半場開始我會直接取消競拍,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捏着眉心重新站直,背脊依舊筆挺,依舊驕傲。
賀年站在身後看他:“嚴總。”
嚴銳之沒回頭,只是略停下腳步。
“雖然我的確犯了很大的錯,但我其實……又有點高興。”
嚴銳之不答話。
“我會好好跟你解釋,也會尊重你的意願,但至少……至少你沒有再像以前一樣下意識多起來或者逃避,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不原諒我也行,可把情緒宣泄出來,是好事。”
“賀年。”嚴銳之站在門口,“是你讓我面對過去,是你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決定,可也是你騙了我。”
“你是想看到我爲了你的境遇心軟心疼嗎?你做到了,我那時候是不是很像傻子?”說到後面,嚴銳之的聲音也微微有些啞。
他也知道自己的變化,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變好,卻沒想到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我從來都不是那個意思,”賀年聽見他的話快要急哭了,“但很多地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爸媽怕太驕縱我,他們的教育方式一向自由,後來也不會強迫我做決定,我要讀哪所高中哪所大學都可以自己選擇……”
“儘管我們一開始真的是意外,可是,嚴銳之,我真的只是怕你又要拒絕我。”
他剛想漠然地離開,聽到了一個字眼皺起眉:“又?”
“你拒絕過我的。”賀年顧不得許多了,“我就只有這點是最後瞞着你的,趙靖是我叔叔,去年我就見過你,你說我是因爲你的作品和那隻兔子喜歡上的也好,還是單純看到你一見鍾情也罷,總之……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會,想介紹找不到機會,想送你花被你天天扔掉。”
嚴銳之這纔想起,好像在賀年出現前,自己是在辦公室收過一段時間的花——甚至都沒“收”,連卡片都沒看。
“我第一次喜歡人,真的什麼都不會,直到我在那次校慶結束後遇到你……”
“分期付款是真的,我剛換了綁定的銀行卡,零錢不夠。”賀年連忙補充,“但我確實是圖謀不軌!我沒找我朋友!我順坡下驢!我無恥!”
“讓開。”
嚴銳之聽着這一串坦誠的我罵我自己毫無波動。
他走到樓下,賀年也跟到樓下。
溫淮和郝帥簡直坐立難安,看見兩人的身影重新出現,郝帥鬆一口氣地叫嚴銳之:“這邊!”
溫淮則一臉同情地看着賀年:“兄弟……”
賀年勉強立了一點形象,有氣無力朝他的好友搖搖頭。
沒想到這個動作被嚴銳之看到,他忽然停下腳步,目光在兩人之間梭巡。
“家教?代課?”他看了一眼賀年,然後又看着溫淮,“暗戀?強迫?”
賀年:“……”
溫淮:“……”
這一點沉默就夠了,嚴銳之冷冰冰笑了一聲,對郝帥說:“我先回去了。東西不加價了,要是成交了你先替我籤個單。”
賀年也趁機對溫淮使眼色:“先替兄弟頂一下!一定要買下來!”
嚴銳之不欲多留,拔腿就走。
賀年立刻跟上:“我送你!”
“賀公子高貴,我哪裏勞駕得起。”嚴銳之目不斜視,走出大廳。
但這點陰陽怪氣自然不會把賀公子打倒,他一路心虛地跟着嚴銳之到了停車場,自告奮勇:“我來開車!”
“賀公子在家裏都是坐後座的人,怎麼能委屈您做這種事。”嚴銳之掏出車鑰匙冷冷道,還帶了敬語。
然而賀年已經先一步坐上了駕駛座,還朝他笑:“我開車技術好,讓我來吧。”
“也是,說不定賀公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個超跑俱樂部。”嚴銳之持續輸出。
賀年愈挫愈勇:“我沒有俱樂部,我要替你開車,我跟你一起回家。”
嚴銳之懶得多說,自己走到後座,“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隨便你。”
一路上賀年一直想跟他說話,但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嚴銳之閉目養神,彷彿在坐無人駕駛的車。
到了家他也沒等賀年,一個人徑直開了門上樓,進去以後一個眼神都欠奉,進了自己房間摔上門,落了鎖。
他躺在牀上,回想起今晚發生的一切。
從看見拍品的欣喜,到想象賀年看見它的表情,一定要拍下的決心,到那一幕鬧劇似的畫面。
真是……戲劇又可笑。
整棟屋子過於安靜,因此在夜色裏,嚴銳之終於聽到一點鬼鬼祟祟的聲音。
——聲源來自房間門口。
再過了一會兒就是叮鈴哐啷的聲響,然後又是一聲輕微的痛呼。
又怎麼了?
他懶得管,準備蓋上被子睡覺。
結果剛一閉上眼,就聽見了一個煩得要死的熟悉嗓音。
“嚴總,嚴總你理理我。”
“算了,你別管我!你先消氣要緊!”
嚴銳之眉頭一跳,把被子往頭上一蒙。
但那個聲音還沒氣餒,孜孜不倦地繼續着。
“我真不是故意裝,後來那些都是怕你拉黑我,你知道的!”
“趙靖是我的叔叔,而且之前是跟同學一起的,在雲林出差那次一開始我是真不知道你會來!”
嚴銳之翻了個身,但對方的聲音在此刻卻異常有穿透力,被子根本擋不住。
“咖啡店打工……”
“那不是我們實在沒交集,只能找機會了呀!”
嚴銳之深吸一口氣。
開始思考把賀年毒啞要判幾年。
結果門口的聲音更響亮了,還伴着一點喫痛聲。
這又是在幹什麼?
“寶貝!我錯了!”
“我找到你書房那臺廢電腦了,剛把帶着cpu的主板拆了……”
嚴銳之在被子裏:“……”
“你那鍵盤太軟,我跪這個行嗎?”
“不痛,一點都不痛,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
嚴銳之忍無可忍,拿起其中一個枕頭衝着門口砸過去:“閉嘴!”
門外終於沉寂了片刻。
然而才過了不到三分鐘,那個聲音就又響了起來。
“嚴總,嚴總你早點睡!”
“你讓我跪着就好,你千萬彆氣壞了自己。”
嚴銳之用僅剩的一個枕頭把自己埋進去。
可明明隔音很好的房子卻擋不住賀年的深夜懺悔,還一句一句鑽進他耳朵裏。
“學長,我錯了。”
“哥哥,我無恥!原諒弟弟吧!”
嚴銳之權當沒聽見,閉了眼一語不發。
然後就聽見門外傳來可憐巴巴的聲音。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寶貝,你再給我一個機會!”
“老婆,我好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