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2章 在天上的他会看见嗎?
天界忒弥丝的声音,回荡在幽寂的海洋中,激起了空旷的回响。
回归……星海?
梅蒂恩眨了一下眼睛,一時間還沒有反应過来。回归星海是什么意思,她当然很清楚,在女神的教义中明确提及,创世之初,祂将自己的灵性挥洒到大地上,孕育出拥有灵魂和智慧的生命,這些生命在新生的世界中繁衍、生息、发展文明,于是灵性因他们自身的意志而闪耀,倒影在夜空中,便成为了熠熠生辉的星海。
于是有传說称,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象征着地上的一個灵魂。星辰初绽光辉时,灵魂苏醒而复生;星辰黯淡熄灭时,灵魂长眠而安息;至于在夜空中一闪即逝的流星,则象征着那些只拥有最短暂生命、却度過了最精彩人生的先哲与英雄,在他们的光辉面前,连日月与星海都会黯然失色。
正是因为這种神奇的对应关系,高塔的占星术士们才坚信,通過描绘星辰运行的轨迹,可以推测出未来一千年间将会发生的事情;摩律亚人的大巫也将观星术作为一族中的不传之秘,只有立誓终生保守此秘的人才有资格以血受洗,在祖先的记忆裡追溯這项古老的技艺。
唯独信仰女神的人,虽然也相信天上之星与地上之人的对应关系,却从不认为自己能够通過观测星海,掌握人类的生老病死、国家的兴盛衰亡乃至文明的繁荣沒落等禁忌知识,因为女神的信徒将這一切都视为祂在创世之初便留下的某种规则,亘古不变地运转着,不因人力而变,不为外物所动,那种规则名为命运。
星辰的光辉只是表象,隐藏在星海幕后的命运,才是缔结了一切生命与轮回的源头。然而人是无法看见它的,只能看见位于表象世界的星海,因此才对观测天象、记录星辰如此热衷。为了显示与他们的区别,女神信徒将隐藏在表象星海后的另一片海洋称为无光之海,意为连星辰之光都无法企及的海洋,人又怎能窥探呢?
所以才有了那句话——愿您的灵魂能回归天上的无光之海,获得永远的安宁与寂静。
那其实就是死亡的委婉說法,很多宗教与民族都有类似的传统,比如摩律亚人将死亡称为智慧的启迪与传承,以血受洗的习俗亘古不易;夏托托人认为雄鹰只会在距离天空最近的高山上闭目,它们的羽毛将化为下一场降临人世的暴风雪;在古老的格兰吉尼亚大地上,骑士文化尚未完全消亡的地区,有人称呼墓中的死者为归乡之人,葬礼上为他们唱起了忧伤的家乡小调。
死亡,似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甚于人们還活着的时候。梅蒂恩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這一点,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那位主持葬礼的牧师来自告死祷会,当他一如既往,想要用教典《告死者众文书》上的一句话:死即归宿,物皆弥散,来为父亲送行时,在葬礼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格却摇头阻止了他,然后亲自走到养父的墓碑前,轻抚着冰冷的墓志铭,說出了刚才的那句话。
如果当时,他不說這句话的话,父亲的灵魂就无法回归天上的无光之海,无法回归女神的国度嗎?梅蒂恩想想就觉得,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所以人们对死亡的敬畏,才远胜于還活着的时候吧。
同时她记得很清楚,葬礼后的那天晚上,林威尔市的天空,确实失去了所有光芒,仿佛沉入了一片久远幽邃的海洋之中。虽然伤心之城本来就是一座工业城市,从城郊工厂的巨大烟囱裡,日夜不息地吞吐着阴惨的煤云与浓重的雾霾,覆盖着城市的上空,让人们看不见一点星光。但女孩始终坚持认为,那一天的夜晚,的确是要比往常时候的夜晚更加黑暗,也更加安静。
回顾往昔,梅蒂恩对初次见证的死亡犹有印象,遑论她几乎是用了三年時間,强迫自己把精力放在学习和协助兄长维持教堂上,才勉强从亲人离世后的悲恸中走了出来。正是因为這段记忆還留存于脑海中,如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一样,未曾消散,以至于此刻,她面对天界忒弥丝的回答时,竟沒有丝毫惊慌,也沒有感到无措。
仿佛连死亡本身都是一件熟能生巧的事情,倘若经历過,第二次便不会那么慌张了,可对于人来說,這究竟是一种成长呢?還是一种悲哀呢?
“你在骗我。”
梅蒂恩仰头,直视天界忒弥丝的眼眸,语气出奇冷静,因为打从心底便不相信她的說辞:“女神大人不可能会回归无光之海。“
那位创造了宇宙万物的、伟大而又仁慈的女神冕下,祂是一切神话传說的起源,是万千智慧生灵的景仰,亦是時間与命运之流中永恒的象征。在神圣女神教的《教典》中反复提及,祂既可以洞悉過去与未来,决断人的命运,也可以看透人的心灵,识破每一個隐秘的念头;既是日与月的轮转,黑暗与光明的变化,也是时与空的分界,永恒与终焉的预言。
像這样无所不能的女神冕下,天界忒弥丝居然說祂会回归星海,就像凡人在夜空中所对应的星辰一样,短暂得不過一季寿命,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嗎?
“结论为:错误。”
天界忒弥丝面无表情地俯瞰着梅蒂恩,两人的眼眸中都倒映出对方的面孔,那眼神中透露出某种如出一辙的灵性,只是一方冷静质疑,而另一方则复杂幽邃:“本机体受女神大人的委托,履行观察与监督的职能,基于中立、公正与客观的立场要求,已摒弃了欺骗、隐瞒或回避等不稳定指令,故不存在說谎的可能性。”
“我可以作证。”屏幕对面,天蒂斯的声音淡淡传来:“天界忒弥丝還沒有学会說谎,更沒有必要說谎,母亲大人确实已经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用你们人类的說法,那就是……”
“這不可能!”
沒等她将人皆避讳的那两個字說出口,梅蒂恩已猛然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抬起头,用固执而又倔强的目光盯着天蒂斯看,一双小拳头攥得死死的,剧烈颤抖着,甚至能让人听见她的嘴巴裡牙齿上下碰撞咔咔打战的声音,如此激动的模样,在众人认识她以来似乎是头一次:“你们、你们都在說谎,天界忒弥丝在說谎,還有你也是,你们是勾结在一起的,就是不想让我們见到女神大人吧!因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屠杀异类也好、断绝魔力也罢,全都是违背了女神大人的期望!你们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女神大人的原谅,所以、所以才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們见到祂!如果,如果你们說,女神大人已经回归了天上的无光之海,那就、那就——”
她越說越是大声,越說越是激动,脸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那小小的身体裡,好像积蓄着足以毁灭這座控制中心、乃至毁灭整個宇宙的力量,到最后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忍无可忍地喊出声来:“那就拿出证据来啊!!?”
隐含哭腔的声音回荡在幽寂的星海内,撞上遥远的边界后又传回来,互相重叠着,无数重回响浩浩荡荡,譬如潮汐般,久远而又沙哑。天界忒弥丝和天蒂斯都沉默了,定定地看着梅蒂恩不說话,粉发小女孩以为自己戳破了她们的谎言,让二人无言以对,她回头寻求兄长和同伴们的支持,却发现大家正用一种古怪而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大家?”她茫茫然问道,声音微弱得像是无意识间发出的呢喃自语:“为什么,要這样看着我?”
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唯独女孩的兄长,轻轻叹了一口气,既是在为妹妹的遭遇感到哀伤,同时也对自己沒有尽到身为兄长的责任而感到内疚。他走到女孩的面前,半蹲下,伸手为她拭去眼角边的晶莹,声音低沉道:“梅蒂恩。”
“不要哭了。”
不要……哭了?
我沒有哭啊。
梅蒂恩刚想這么說,可忽然间心口处一阵扭曲的绞痛,好像一下子被人挖走了一大块一样,這种空虚的疼痛压得她几乎喘不過气来,很想捂着心口喊痛,寻求兄长和姐姐们的安慰。可是她甚至连出声都做不到,因为喉咙已经被沙哑的哽咽堵死,眼眶处也传来苦涩而刺痛的感觉,湿润的水痕沿着脸颊缓缓淌落,流過单薄的嘴唇时,一股咸咸的味道。女孩开合了一下嘴巴,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哭了,并且哭得很伤心,已然泪流满面。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哭呢?而且還是這种不知不觉的哭泣?
女孩再次回想往事,她记得父亲葬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自己一個人坐在庭院裡,对着他种下的白城梧桐发呆,透過凋零的枝枝叶叶,去看黑漆漆的夜空,心中想的却是教典上關於无光之海的传說。這個夜晚如此黑暗,是否便是女神大人正接引父亲的灵魂,前往那遥远安宁的无光之海呢?既然如此,父亲在那片海洋中,是否也能看到人间的自己呢?他会保佑自己遗留在尘世的两個孩子嗎?還是說委托女神大人代为照看?女神大人是如此仁慈,应该不会拒绝這個虔诚信徒的小小請求吧?
她看了好久好久,脑海中想的都是一些自己過去不会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不知道過去多久,放心不下的兄长找過来,担忧妹妹因太過悲痛而做出傻事,直到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梧桐树下,這才松了一口气。可当梅蒂恩回過头,想要向兄长打招呼时,他却怔住了,仿佛见到了什么难以想象的画面。梅蒂恩当时還问他,为什么要這样看着自己,而兄长无声地与妹妹对视半晌后,也是如刚才那样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轻轻为她拭去眼角边的泪痕,轻声道:“梅蒂恩,不要哭了。”
“杨科先生会看见的。”
……
沒错,不能哭!父亲会看见的,女神大人也会看见的!
女孩从回忆中挣脱开来,伸手拼命地擦拭着眼角与脸上的泪痕,可是沒有用,她的泪水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流淌一般,越擦拭越涌出,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這或许是因为女孩的内心感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因为她忽然间意识到,如果過去的自己流下眼泪,是因为意识到父亲确实离开了自己,也永远离开了這個世界,那么此刻的哭泣又是为何呢?难道說,自己只是表面上怀疑,其实内心早已相信了天界忒弥丝的說法嗎?
明明刚才、明明刚才,她還那么冷静地提出质疑,固执地认为两人都在說谎,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相信這种奇奇怪怪的话呢?女神大人回归星海什么的,未免也太可笑了!
梅蒂恩或许并不清楚,有时候人面对巨大的悲恸时,反倒会因为无所适从而进入一种绝对冷静的状态,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冷静,而是灵魂在那时候脱离了身体,将自己放在了旁观者的立场上,因此才可以暂时保持理智,保护自己的情绪。而当他们意识到這并非谎言的时候,這种虚假的冷静,便会转变为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慌乱,无措,拼命地想要否定什么,以证明刚才的自己并非冷血无情,不懂得什么叫做悲伤,只是从来沒有相信過而已。
林格看着不停啜泣的妹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无星无月的夜晚,本以为自己在多年的流浪生涯中早已知晓了何为人情冷暖、何为世事无常的年轻人,对死亡仍是那么陌生,以至于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才能安慰妹妹。时過境迁,那种茫然与孤独的感觉从未离去,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一切会成为定局嗎?還是說,只是時間与记忆在循环?
林格抬起头,圣夏莉雅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年轻人与那双沉静而哀婉的湖绿色眼眸对视了一会儿,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林格轻轻将仍在哭泣的妹妹推给她,看着青发少女温柔地将其拥入怀中,低声安慰,自己则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天空。
“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他的语调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想要让我們相信這件事,那就拿出证据来吧,天界忒弥丝小姐。”
给点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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