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前世(一)\03-23
“听說那些大官人最近又要上泰岳封禅了?”
皇城郊外,路边勉强支着個草皮茶棚,衣服上還打着补丁的赶路人端着一個粗瓷大碗喝着粗淡的茶水,一边小声地议论道。
“不是說請了几位大天师入宫嗎?难道是算出了什么?”
“谁知道呢……就希望能安稳一点,今年别再闹什么洪灾雪灾蝗灾了,皇爷也不减税,再這么闹下去,可真要逼死人了!”
“嘘——噤声,這话待会进城了可不能乱說!”
“诶诶,這個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
到底還是觉得不太安全,两個赶路人匆匆忙忙吃掉碗裡的最后一点儿馒头渣,就起身离开了。
而就坐在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正好坐着個褐衣鬓白的老爷子。
他乍一看起来并不怎么显眼,只是多看几眼之后,就会让人疑惑他到底是四五十岁還是六七十岁,整個人都带着一种隐秘的、微不可察的玄妙气息。
茶棚的老板端着一碗粗茶和几個馒头送了上来,一边看着刚刚起身离开的那两個赶路人摇摇头,叹气道:“灾年又要到了。”
上面倒是欢天喜地地庆祝圣上盛典,封禅泰山了,可他们這些升斗小民不懂什么封禅,也不懂什么千秋功绩,只知道去年多下了几场霜雪,地裡的粮食全都冻坏了。
坐在桌前的老人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端着那碗粗茶就着馒头,仔仔细细地吃了干净吧。
将一串铜板放到了桌上,老人离开之前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又跟茶棚老板說道:“請问您這裡,有沒有奶糕?”
奶糕在這個时节可算是稀罕物,但茶棚老板今日才想弄点儿滋补的东西,手边倒是正正好有一块刚找人寻来的奶糕。
脸上露出一点儿难色,茶棚老板看了一眼面前這個相貌十分清隽的老人一眼,到底還是问道:“您问這個是?”
老人眉头轻动了下,随后也沒多解释什么,只是說:“路上可能会需要。”
茶棚老板:“?”
虽然有些不明白,但他认真地看了一眼老人花白的头发和眉毛,最后還是犹豫着将那块尚且温热的奶糕拿了出来。
“有是有,但這东西顶贵,您……”
奶糕不吃就不吃吧,多赚点儿钱回去,家裡的婆娘后面几天的药钱也有了着落。
老人在口袋中摸索了一会儿,将摸出来的一小角碎银子放到了茶棚老板手中,换走了那块小奶糕。
只是在临走之前,他又回過了头,忽然道:“回家之后,你爬上房梁上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如果真有,也不要杀生,最好是客客气气将它们放了,你家的好运气還在后头。”
說罢,他也不去看茶棚老板的反应,直接撩起布帘子,就朝着京城郊外的小路上拐去了。
茶棚老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過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了什么——
从這個方向去往郊外,一般是有两條路,寻常人走的都是大路,小路那边听說常年会有狼群出沒,已经很久沒有人从那边過去了。
不過近几年倒是听說那边似乎是来了几個极厉害的天师大人,不仅是将山裡的狼群收服了,還在上面起了個宅子。
但云隐山那边地势险峻,荒草萋萋,也沒個人会去那边证实就是了。
但是现在,這個老爷子跟他买走了那块奶糕之后就走的這條小路,這会儿再抬头看過派去,对方的身影几乎已经消失在了山坳之中。
茶棚老板想起他临走之前說的那番话,心口忽然猛烈地起伏了一下。
回去之后……爬上房梁上看看?
上面会有什么东西嗎?
挣扎了不到一刻钟的時間,茶棚老板就将灶裡的火全部熄了,剩下的大馒头和茶水都好好带上,就急匆匆地往家裡赶去。
脸色苍白的妇人站在灶台前,看到茶棚老板回来,惊得猛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今天怎么這么快就回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嗎?”
她有些紧张地扯着茶棚老板看了一圈,最后见他身上沒什么事,才微微松了口气。
妇人刚想继续问他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早就回来了,就见茶棚老板已经转身去搬了個梯子過来搭到了房梁上,然后“吭哧吭哧”地就爬了上去。
“你……”妇人身体不好,這会儿也只能由着他,慢慢地踱步過去帮忙扶住了梯子,就见茶棚老板脸色严肃,手裡抓着一條五彩斑斓的小蛇還有两枚蛇蛋。
妇人被那條蛇吓了一跳,但她抬头继续看了一眼,却又莫名觉得那條小蛇有些亲切,整個人的表情慢慢地变得迷蒙下来,甚至還想伸手去摸一把那條小蛇斑斓的蛇头。
只是在她的指尖即将靠近那條小蛇的时候,茶棚老板就瞬间回過了神来。
妇人可能自己沒有注意到,但茶棚老板常年照顾她,又怎么看不出她骤然红润起来的脸色,以及忽然平和下来的气息。
想到乡裡的老人常說,家裡若是有人久病不愈,很有可能就是招惹到了什么东西,正用人的精魄养着自己呢!
他妻子的表现,岂不是正好符合了這一說法?
想到這几年来妻子所遭遇的病痛的折磨、乃至自己为了赚取药钱起早贪黑一天不敢休息地开着茶棚的日子,茶棚老板不由得怒从心起,手裡拿着那條小蛇,就要朝着地上摔去。
但就在他动手的时候,妇人忽然大喊了一声,茶棚老板被怒火迷惑的脑袋也是忽然闪過了一丝清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個老人的话。
要放走這些东西嗎……咬了咬牙,茶棚老板還是捏着小蛇和蛇蛋从梯子上下来,然后闷不作声地走了好一段路,才将那條小蛇和两枚蛇蛋,放到了山坳后的草窝裡。
也不知道是這蛇被吓傻了還是当真有了灵性,总之茶棚老板将它放下之后,它也不着急着走,而是挺着蛇头,朝着茶棚老板“嘶嘶”地叫唤了两声。
茶棚老板听不懂它在叫什么也不想懂,只是抬手扇扇,說道:“走吧走吧,别再缠着我家不放了!”
事到如今茶棚老板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今天那個跟他买奶糕的老人估计就是那座云隐山上的天师,估计是看出了他家婆娘身子上的原因,看在奶糕的份上指点着他呢!
只是他還是不懂,這條蛇分明是害了他们一家,为何那位天师大人,又特意嘱咐他不要伤害這蛇呢?
心头烦闷,茶棚老板看着小蛇還不愿意走,当时就皱起了眉头,只是一直惦记着家裡的婆娘還有刚刚那個老天师的话,才沒有继续动手。
而后,小蛇终于转身。
茶棚老板看着另外的两枚蛇蛋,想了想,還是揪了把草過来,将蛇蛋掩住。
就在他动作的时候,小蛇又游了回来。
茶棚老板眼睛顶尖,一眼就看到了小蛇口中衔着的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
那是……金子。
茶棚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小蛇将口中的金子丢下,然后又卷着那两枚蛇蛋离开,好一阵子都沒回過神来。
“你家的运气在后头呢。”那位老人临走时說的這這句话忽然浮现在了脑海中。
沉默了一会儿,茶棚老板将那枚金子塞到怀裡,拔腿就往家裡跑。
往后的几十年裡,茶棚老板靠着這枚金子发了家,婆娘的身体也好了不少。
他们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就从原来的家裡搬了出来,改到了云隐山附近居住。
或许是那個地方真有仙气,又或许是家裡條件终于好了起来,茶棚老板的妻子陆续地怀孕,不多不少正好生了三個孩子。
摸着小闺女柔嫩的额头,茶棚老板目光落到她眉心上的那点宛如朱砂般的斑斓上,轻叹:“真是……”
如果他当初沒听那位老天师的劝說,将那條小蛇直接摔死了,那是不是就沒有他们家的今天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怀中的小闺女忽然张开嘴,“呜哇”地叫了两声。
茶棚老板连忙抱着她轻声哄了哄。
“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他抱着小闺女去开门,就见一個长相极俊美的少年站在他家门前,神色清冷却不失礼数地问道:“請问,能讨口水喝么?”
茶棚老板的目光在他那头银白色的长发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就笑道:“当然。”
少年轻轻颔首,观其面貌,正是才下山不久的容璟。
因果就此圆上了一個轮回。
只是当时只是心头忽有所感的夏长生并不知道這些事,他将从茶棚老板那裡买来的那块小奶糕用油纸仔细地包好,然后就揣着它继续赶路。
修道之人在有關於己身的极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都会有所感知。
夏长生当时的修为并不低,按理来說应当感觉得十分清晰。但不知道是不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太過重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了一阵新生的气息。
是有新的妖灵即将出世成型么?
夏长生這样想着,却是莫名其妙地掏出钱,将奶糕买下。
揣着奶糕走到云隐山山脚下,夏长生精神忽然一阵。
小路边的深沟中隐约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生机,婴儿啼哭声隐隐约约传来。
他快步走了過去,就见那道深沟之中不知道被谁丢了一個婴儿。
此时正是深秋冬初,京城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更不提京郊之外,此时已是下了场小雪。
只裹了一层薄薄的襁褓的婴儿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那双极好看的琥珀色眼眸却是忽然看了過来。
夏长生能感觉到不远处的山坳中,正有一群饥饿的狼群的气息靠近,若是他直接忽略這個婴儿的存在,不出半天,這裡大概只会剩下一点斑斓血迹了。
心中轻叹了口气,夏长生垂下眉眼,還是跳下沟中,将那個婴儿从深沟之中抱了起来。
也是他這么一动,婴儿的脑袋侧了一下,才露出了那头外人看着极为奇异,甚至会感到有些恐惧的银白色胎发。
在见到那抹银白的时候,夏长生也猜到了這個婴儿为何会丢在深沟之中。
随手算了一卦,大约是他们之间确实有着些许因果,夏长生算出的卦象并不如何明晰,但也能算到一些前情。
世间清浊相依,天师一脉自然也是鱼龙混杂。
有真心为民請命的天师,自然也有为了俗世利益而蒙昧道心的天师。但除此之外,又有一些粗通方术就假借天师之名赚取利益的小人存在。
而婴儿的遭遇,也正与這些人有关。
不過是一头银发,又如何与妖邪挂上了关系?
但迷信方术的人只会将近日的不幸牵连到无辜幼儿身上罢了。
宽大的手掌轻轻将掀开的襁褓拢紧,夏长生看着這個宛如小猫般虚弱又乖巧的孩子,還是掀开了衣襟,将他裹了进去。
指尖触到婴儿的肚子,夏长生想起了什么,将奶糕拿了出来,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化开,给婴儿喂了进去。
食物香甜的气息一瞬间夺走了婴儿的注意力,柔嫩的牙肉轻轻在夏长生的手指上咂過,是诡异的、柔软的感觉。
就像他如今给人传递出来的感觉一样。
天元宗经常会从外带回一些有天赋的被遗弃的孩子作为弟子,但却也从未捡到過這么幼小的婴儿——
他实在是太小了,就算之前饿了好一段時間,如今也连小半块奶糕都吮不完。
小小地打了個嗝儿,婴儿咂吧了一下,又掀起眼皮看了夏长生一眼,就攥着他的手直接睡過去了。
這模样看得夏长生又好笑又心软,不是說初生的婴儿最容易不安么,怎么他看這個小子,一点儿也不怕生的样子?
不過他又想到对方估计是刚出生不久就被丢到了這边,其他的孩子有着母亲的陪伴才說是怕生,他估计连父母都沒感觉到多少气息,自然也就沒有怕生一說了。
摇了摇头,最终夏长生還是带着孩子上了山。
恰逢秋日落山,落霞漫天,柔和的金光正如水波般漂亮,映在婴儿的脸上时,也衬得他的那双眼睛宛如美玉般莹润。
……容璟。
心怀天下是为“容”,美玉流溢是为“璟”,容璟二字,似乎正适合他。
“以后你就叫容璟吧。”夏长生看着漫天的云霞,又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会在這时候出现的天道,轻声說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天上隐约传来了一阵闷雷响声。怀中的婴儿睁着眼睛看他,圆润柔嫩的脸上是与其他婴儿不同的静谧。
夏长生微微皱起眉头,正想是不是這孩子的脑子有些問題时,就感觉到手上传来了一阵湿润的热意。
夏长生:“……”
刚刚用那块奶糕化的奶似乎是真够了,這小子這会儿就全部還给他了。onclick="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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