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周朔(二更)
周行也不多同他計較,算起來許神醫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他只是動了動指尖,“認識很久了。”
“敢情您老是那賈寶玉?”許神醫收了手,將藥方從匣子中拿出來,放在紫檀木的桌子上,靜靜地等着鍼灸的時間。
針尖上都萃了藥,需要時間發揮療效,許神醫閒得無聊,說些閒話給他聽。
“我同你那位林黛玉也認識許久了,她來找我詢問一種花的名字和作用。”許神醫不知從哪摸出個摺扇來,扇了兩下之後又良心發現似的,給定遠將軍也來了兩下。
果不其然,他這話吸引了周行。
周行的人查天查地,就是查段知然略前一些,不知爲些什麼,也可能是單純地想給她留些自由和獨屬於自己的小心思吧。
是以沒人告訴他,段知然還曾經找過許神醫。
見他心思被吊了起來,許神醫才慢慢說着:“那花叫烏宿,南疆特產,曾種在她母親院中的。”
周行知道,段知然的母親是老將軍的女兒,生下她之後又孕有一子,不過難產去世了,如今想來,大抵是死在內宅爭鬥上了。
可許神醫又提到了南疆,那這事大概不簡單,他擡手又敲了敲牀頭的博古櫃,窗外樹葉微顫。
“這花兒有什麼害處嗎?”周行問。
許神醫捋了把鬍子,“我都同你那林妹妹講清楚了,她一心爲母尋仇呢。”
他這話說得七扭八歪的,周行沉默片刻,知道他話中的意思。
不過就是挑撥離間,說段知然是爲了利用將軍府背後的勢力,調查這花是打哪來的罷了。
周行嗤笑一聲,揚了揚眉毛,“那又如何?她若是想尋仇,我自會傾盡全力幫她,不過一介平妻,還能翻了天不成?”
時候差不多了,藥效開始作用,周行深感肌肉一陣疼痛一陣瘙癢,肌肉的不適讓人抓心撓肝地難忍,偏生你怎麼鑿打都不奏效,只能任由它像螞蟻爬過一般,一直傳到心臟那裏,讓人幾欲尋死。
周行耳畔嗡嗡作響,額角青筋突出,額頭上浸出汗來,他咬着牙:“湯藥什麼時候喝?”
“一個時辰以後,這一個時辰,怕是不好過。”許神醫此時是真情實感地爲他擔憂,然而南疆哪有不毒的東西,饒是他想用藥,所有能用的止疼止癢藥都與這毒性相沖。
周行只是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先前解毒的時候已經從鬼門關上走一遭了,難不成他還怕了這嗎?
許神醫說些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周圍的聲音全都被什麼阻攔在外一樣,嗡嗡直響,眼睛好像浸出了血絲,鼻腔也有了血腥氣,胃裏翻滾,心肝脾胃腎都揪在一起,又被狠狠扔回原處,天上人間讓他走了個遍。
癢意,是人類最難客服的,疼可以致昏,然而癢卻只能生生受着,它會侵入你的靈魂,折磨你的思想,讓你生不如死地感受着每一處清晰的癢。
周行咬着舌尖,又不敢咬太大力氣,恍惚間好像聽見有人在唱着些什麼。
那是今春新出的京劇,孩童聲音嘹亮,哼唱起來很是清脆。
他聽見那孩童哼着歌朝自己走進,將手中的糖葫蘆遞給自己,說:“你喫吧,哥哥。”
還沒等自己看清,她就走遠了。
癢意逐漸減退,周行渾身像是從水中打撈上來的一般,緩慢睜開眼。
藥已經在隔壁熬上了,許神醫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瞧見自己睜開眼,才放下心來。
“何苦這般?”許神醫嘆了口氣,“一步一步來,一年時間你也就能好了,怎麼這樣着急。”
周行已經沒有力氣和他再說些什麼話,只是感受着自己的肌肉,覺得恢復了大半,才放下心來。
許是太長時間沒喝水的原因,他的嘴脣有些乾裂,聲音也喑啞着,“別告訴她。”
許神醫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擡頭瞧他,“我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活像是瘋了的賈寶玉。”
“謝謝,不過我暫時還沒有出家的打算。”周行躺在榻上,呼吸微弱的像個牀板似的,說話又好似肺子漏氣,鼓風箱一樣,卻還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同許神醫打鬧。
許神醫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伴隨着癢意退散而來的是肌肉的力量,周行擡了擡腿,發現已經可以擡上至少一米了,安下心來,側頭看了眼水鍾,估摸着段知然該去大青寺了。
真好,都是自己的老熟人呢。
許神醫將自己的醫箱收拾好,就聽外面一陣喧鬧聲。
他擡頭看了看周行的神色,才推開門,發現是段知然回來了。
“你那林妹妹回來了。”
他剛說完這句話,周行就一個擡手,將帳帷落了下來,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讓人瞧不見他。
許神醫把門關上,笑道:“還挺要面子。”
段知然已經走到了門口,瞧見許神醫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心中瞭然,沒多加打擾,只是回了偏殿略坐坐。
她換了身輕便衣服,將頭髮上的釵子都摘了下來,只留幾根固定頭髮的木簪子,取了溼帕子擦擦臉,把本就沒多少的妝容盡數擦去。
正是少女的年紀,不用打扮也好看,一雙杏眼微微向上揚,鼻樑高挺,嘴脣微翹,比之倔強,成婚後又多了幾分溫柔。
她的面部骨骼流暢,嬰兒肥消去了不少,漸漸成熟起來,多年的糾葛沉澱下來,讓她有着不同於尋常人的成熟。
這般混雜的氣質,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她兩眼,看她嬌俏的鼻尖,看她脆弱的手腕,看她纖細的腰肢。
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段知然吩咐小廚房做碗冰粉,她端到將軍那屋。
一如往常那般,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周圍沒人才端着冰粉進屋。
帳帷拉着,將軍的身形被擋着看不清,段知然心中疑惑,輕輕喚着:“將軍?”
榻上人影動了動,一隻骨節明顯的手拉開帳帷,那手微微抖着,指尖微微泛紅。
周行換了身衣服,然而頭髮還是溼着的,他把帳帷拉開,坐了起來。
段知然端着冰粉站在那兒,呆愣住片刻。
周行輕輕笑了一聲,穩穩地從榻上走下來,走到段知然跟前。
見她只直勾勾的不言語,他不禁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怎麼?傻了麼?”
段知然擡頭看他,嘴脣微張,“將軍你好高啊……”
這幾日晚上歇下的時候,段知然也有偷偷同將軍比過身高,自己的腳背繃直了,頭也不過到將軍耳朵處,眼下兩人都站在地上,段知然需得擡頭才能瞧見周行。
他嘴脣蒼白,額前碎髮貼在了臉上,顯得他虛弱無比,然而他睫毛甚長,此時笑起來,眉眼彎彎,又像只饜足的狐狸一般,脆弱又迷人。
段知然上下看了他兩眼,“將軍,您能站起來了?”
周行點點頭,把冰粉從她的手中接過,將她鬆了的髮簪向裏插了幾分,衣袖流轉間滿是檀木香味。
段知然想起來過了的許神醫,道:“是許神醫……”
周行又點頭,段知然急起來,“將軍您不再養養了?您找出兇手了?”
話剛說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可笑,難不成將軍自己心中還沒數嗎?還需要自己來提醒他?
誰道周行很是認真,用勺子挖了口冰粉喫,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給她解釋着:“恢復得差不多了,也到時候了。”
段知然給自己倒了杯茶,滿臉的求知若渴,想着聽聽將軍的看法。
回來的路上,她在馬車上想了良多,但到底還是不瞭解皇室中人的關係,對於一些猜測也只能是束手束腳。
周行語氣不重,然而扔出來一個對於段知然來說是再重要無比的消息。
“你的表哥,小陸將軍,恐怕明日就要去南疆了。”
段知然微微歪頭,眉頭皺着,手指一下縮緊,將桌布幾乎都要扯了起來,“南疆……”
周行隔着她的袖口拍了拍她的手腕,一如幾天前成婚時那樣,讓她情緒緩和下來,“我還昏迷不醒,南疆戰亂,自是要派出去一人的。朝中武將不多,廣威將軍又要回西北,小輩中只有陸將軍堪當大任。”
段知然一時之間被許多許多的消息衝昏了頭腦,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喉頭乾渴極了,將茶水一飲而盡,問:“南疆怎麼會突然戰亂?”
她前世的記憶很明顯已經並不具有參考性了,現在她也不知道這是哪場戰亂,陸柏舟能不能活着回來。
周行將茶杯從她緊緊握着的手中拿下來,嘆了口氣,“周朔。”
他話剛說出口,段知然就將一切連了起來。
周朔求娶段寧昭,段寧昭的母親、宣平侯府的姨娘,同南疆有不淺的關係,而宣平侯又有意隱瞞真相。
今日他前去廣威將軍府,恐怕就是爲了攛掇陸柏舟領兵南疆。
周朔同南疆勾結,想要叛亂,到時候廣威軍在西北,小將軍在南疆,周行還昏迷着,又有誰能攔他?他那一點不剩的良心嗎?
段知然眼圈紅起來,聲音顫抖,“他這是……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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