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番外一:赵煦风
但无妨。
打从薛清茵落座开始,便有内侍殷切地取来软枕为她垫住腰,再往她怀中塞個手炉,脚下還沒忘记放上個汤婆子。
紧跟着又是一阵热雾腾起,香气也随之飘来。
内侍开始往桌案上摆炉子、锅子、点心、酒和肉……
大臣们挨個拜见新帝时,薛清茵在吃拨霞供。
他们禀报其职权范围、近日朝政时,薛清茵在吃拨霞供。
宴請群臣,他们吃着冷食,薛清茵终于慢吞吞地吃饱了。
這冬日裡的天气,冷食怎能与热食相比呢?
但大宴之上,素来又只有冷食。
薛清茵是不吃了,那挟着热意的香气却钻入了每一個人的鼻中,以至于登基大典结束后,旁的倒沒记住,净记得那一口锅有多馋人了。
一個個回了家,家中夫人迎上来,满脸的焦灼也在嗅到那香气后散去了。
“我還以为今日恐有变故发生,担心老爷性子执拗,惹来血溅当场呢。”
“怎的带了一身肉香气回来?等等,不会是有人被当堂煮了吧?”
对上夫人惊恐的目光,這人才重重叹了口气:“胡话!新帝岂会這样残暴?若传出去你我要诛九族的!”
“今日只是殿上有人吃拨霞供。”這人說着,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道:“叫厨房弄碗热汤面来。”
夫人连连点头,走时還不由好奇地问:“拨霞供,近来京中流行,說城外有個庄子极会做此物……不過谁敢在殿上吃?”
“宣王妃。……不,皇后。”
“那无事了。”
這般对话在别的府中也有发生。
毕竟开始說是清君侧,大家還是很相信的。但等到安西军都入皇城了,把各個府邸以保护之名都看守了起来。
這要是還看不出宣王的意图,那就真是蠢货了。
既是“造反”,难免担忧家中夫君在朝上宁直不屈,被当场砍头……
好在是一切都结束了。
京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走在街道上也只闻得见冬日裡凛冽寒梅的气息。
一架马车缓缓从青石路上碾過。
路人只见马车旁跟着的队伍威风凛凛,却不知裡头坐着的正是当今新帝和新后。
按时下的风气,女子产后应当卧床至少一月,這一月裡要门窗紧闭,见不得一点风,出不得门,每日裡好吃好喝供着,還要熏起浓烟,驱散血气……
不止如此,還有什么孩子只能交给乳娘喂养,而妻子亦不能见丈夫,因为血光会過到丈夫身上去……
薛清茵听了就头疼。
不如直接掐死我得了。
眼下薛清茵便将大氅一裹,戴上一顶毛绒绒的帽子,由宣王,不……由贺钧廷亲自陪着,一同出宫,要到城门外去接小公爷。
有宫人和贺钧廷伺候着,倒也不必怕累。
“到了。”马车外响起杜鸿雪的声音。
今日负责牵马的是他。
“到城门口了?”薛清茵掀起帘子便要往外冲,被贺钧廷一把薅住了。
“我抱你。”他道。
薛清茵摇头:“别,你身上的伤還沒好。”
“……已经大好了,茵茵。”
“万一抱不稳别把我给摔了。”
“……”
不過這话有效得很,到底是劝住了贺钧廷。
薛清茵在前面踩着脚凳下马车,贺钧廷就在后头给她拎裙摆。
下了马车沒一会儿,就见一行人纵马狂奔而来。
为首的便是赵煦风。
若忽略他明显不同于常人的神情,他這会儿看上去是分外勇猛的。
等到了跟前,他一個翻身下马,踉跄了下。
然后径直走到了薛清茵面前,张张嘴,却吐不出一個字。
赵煦风瘦得更多了,下颌凌厉。他头上落满了雪沒拂去,乍看就好像是一夜白了头一般。
他很疲惫,很憔悴,一双眼都透露出呆滞。
“阿风,我們走了。”薛清茵道。
赵煦风那双呆滞的眼裡這才缓缓流下了泪水。
赵国公的尸身停在国公府上。
赵煦风跟着薛清茵他们回到府中,這個昔日万分熟悉的家,已经变了個模样。
到处挂着白幡。
“小公爷?小公爷回来了!”府中的下人震惊過后,便哭喊了起来。
沒了国公爷,连跟随他多年的赵总管也跟着去了。一时府中连個主心骨也无……
眼下见着小公爷回来岂能不激动?
只要小公爷還在,就還有人能撑起门楣。
不過很快,這人就又失望地垂下了头,万分难過地道:“按规矩,下葬前该由亲人为国公爷换上寿衣。可這……這亲人只剩小公爷一個了。小公爷又……”
别說给国公爷换寿衣了。
他连自己穿衣都不会。
這门楣撑不撑的估计也沒什么指望……
“他能穿。”薛清茵說着跨进了门。
国公府上的人怎会不认得她?
见她便是一惊,连忙要行礼。谁知道薛清茵进来了,后头還跟着一位……
“拜见皇后,拜见陛下!”那人說完又觉得不妥。但他确实是先看见了皇后啊!
還好,他小心翼翼地一觑,发现新帝的面庞上并沒有什么怒容。
新帝只看着皇后,目不转睛。
“阿风,你能为你爹换上衣裳,对嗎?”薛清茵看着赵煦风。
赵煦风呆愣愣的,看上去沒听懂。
但薛清茵還是将他推向了棺椁的方向。
這個雪季长,加上又用了防腐之物,赵国公的尸身還未散发出异味。
赵煦风贴住棺椁,将头埋进去。
他认认真真地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睡着了。
他想。
這时下人捧着寿衣走了過来。
“小公爷……請。”
赵煦风盯着看两眼,抬手扯過扔到了地上。
下人顿时双眼一红:“這、這……小公爷這是還不能接受国公爷的死啊。”
薛清茵看了看赵煦风的神情,低声道:“不是。是不喜歡寿衣吧?是嗎?”
赵煦风点了点头,神情显得倔强。
下人愣声道:“可是這是国公爷生前自己亲手为自己挑的寿衣啊。”
薛清茵皱了下眉,還是道:“换一身吧。”
下人满脸茫然:“换什么?”
“有干净的盔甲嗎?”
“……有。”
沒一会儿,便有人抬了一副盔甲過来。
這东西很沉。
但赵煦风却力大如牛一般,一手将自己的亲爹从棺椁中扶坐起来,一手抓着盔甲便动作笨拙地开始为亲爹换下血衣。
盔甲时不时碰撞到棺木,发出闷响。
但众人都耐心地等着他……
终于,盔甲穿好了。
最后是穿鞋。
他花了很久的時間,但最终這個只能由人伺候着穿衣的痴傻的小公爷,终于亲手给自己的爹穿上了衣裳。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又盯着看了会儿。
嗯,更像是睡了。
“好了?”薛清茵问。
赵煦风点着头,沒有流泪。
下人提醒他:“小公爷,要给国公爷磕头……”
赵煦风這才跪下砰砰用力磕了几個头。
最后他拉开腰间的口袋,将裡面的土倒在了赵国公的身上。
下人见状又觉得悲苦又觉得无奈:“小公爷!哎呀我的小公爷,您這是作什么?”
薛清茵打断了下人的声音,问:“阿风,哪裡的土?”
赵煦风說:“阿娘。”他停顿了下,又說了一遍:“阿娘。阿娘的土。”
他這话并不是看着薛清茵說的,显然所指更像是他自己的亲娘。
下人也反应過来,一拍大腿:“小公爷去挖国公夫人坟上的土了?”
這、這……
赵煦风不觉得這有何不妥,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喜歡,爹也会喜歡。”
薛清茵口吻笃定地告诉他:“嗯,你爹会喜歡。你为他穿衣他喜歡,你给他送土他也喜歡。”
赵煦风笑了。
下人重重一声叹息,也明白了其中意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那寿衣也许真的不好吧。
让国公爷威风凛凛的,依旧以在小公爷心中的形象离去,兴许是最好的。
国公爷泉下有知,也会感慨于傻儿子竟然有自己的想法了。傻儿子会为他穿衣,便亦能照顾自己了。
之后便是送国公爷下葬。
等葬下后,府中人才按国公爷生前一直想办但沒能办成的事,把许家表哥认了一個到国公府来。
反正如今薛清茵已经是皇后了,他们也不必怕多认一個過来,会抢了该属于薛清茵的东西。
赵煦风挖蚯蚓抓鱼的时候慢慢也变少了。
倒不是他一夜长大了。
只是他进宫见了一面太子。
嗯,太子。
一個连一月都不足的储君。
小小储君如今還只会沒事儿吃吃手。
這世上赤子之心总是相通的。
赵煦风很喜歡陪這個小小储君,而且照顾起来非常有一套。
大抵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曾数十年都如照顾幼童一样地去照顾他,那些行为习惯早在不知不觉间都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薛清茵看了都得說一句:“男妈妈,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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