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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修罗场(下)

作者:支云
“桑條无叶土生烟,陇右大旱,百姓饱受饥馑。”宣王斜睨着他,眼尾拉出冷锐的弧度,竟好似在看令人厌憎的一具死尸。

  魏王心头一紧。

  那种自幼年时代起,便牢牢刻入他骨子裡的,对宣王的又惧又怕,還有憎恶的记忆,一下又被勾了起来。

  陇右大旱与我何干?

  魏王想這样說。

  但话到嘴边,他及时按住了。

  宣王下一句便是问他:“怎么?父皇勒令宫中削减开支一月的旨意沒有落到你的案头嗎?”

  其实陇右旱灾,還真影响不到魏王砸翡翠還是扔银子。

  但宣王這话一下就和圣意勾连起来。

  魏王若真敢說“与我无干”,后脚就会被状告至圣前。

  魏王骤然露出笑容:“是我举止鲁莽了,一会儿自然有人下水拾起。”他话音一转:“兄长在军中多年,性情越发严酷了。不知等到侧妃入府,若是不慎打碎了珍贵之物,兄长也会对她說這番话嗎?”

  宣王還是那样平静的语调,反问他:“你在父皇跟前也是如此嗎?”

  魏王噎住了,再不敢问宣王。

  他无奈坐下,与薛清茵道:“吓住你了吧?宣王殿下素来如此。有一回,四公主還险些被他活活吓死。”

  四公主欲言又止。

  被人当众揭短,那滋味可不好受。

  薛清茵满脸无辜:“我觉得宣王殿下不吓人啊。”

  魏王动作一滞。

  薛清茵低声道:“他說的话也很有道理。”

  魏王心下微恼。那就是我沒道理了?

  魏王忍不住阴阳怪气:“是嗎?薛姑娘的胆子着实不一般。不過,你们大都只知本王的這位兄长战功彪炳,但可知他是怎么攻下北狄的?”

  魏王說着话,還忍不住悄然觑了一眼宣王的脸色。

  宣王端坐,手捏茶盏悠闲把玩,竟然完全沒有要打断他的意思。

  似是要看他今日能說出些什么玩意儿来。

  魏王很受不了宣王這般姿态。

  就好似全天下就他一人云淡风轻,不动如山。

  魏王当即道:“他屠尽了北狄的王庭。”

  薛清茵心說這個我知道。

  我在书裡看過那么一两句!

  “他将王族中人,斩去头颅,堆叠成塔。每颗头颅仍怒目圆睁,血流淌而下,几乎汇成河流。以致后来兄长還朝,满朝文官见了他,都觉得他身上仍旧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啊。”秋心忍不住轻呼一声,往后缩了缩身子。

  再看薛清荷面色也有些发白。

  此情此景,魏王很是满意。

  但当他将目光落在薛清茵脸上的时候……不怕?她竟然還是不怕?

  当年宣王還朝,魏王和他打了個照面,都忍不住心肝一颤,后退了两步。

  薛清茵听得津津有味,问:“還有呢?”

  宣王在原书中,大多是着重挑了他身上的大事件来写。其余细节一概沒有。

  薛清茵這会儿就跟听故事一样,权当把当时沒看過的细节给补全了。

  魏王:“……”

  還沒听够?

  但已经起了個头,加上宣王也沒有出声阻拦,魏王面上挂不住,便也只有继续往下讲,道:“两年前,岭南孟茂造反,宣王将他拿下之后……”

  “好了。”金雀公主突然出声打断。

  她冷冰冰地盯着魏王道:“說這些有什么趣味?”

  魏王叹气:“我只是觉得兄长常居军中,待我們竟沒有半分骨肉亲情,冷酷得很,還从不更改。”

  薛清茵喝了口茶,很认真地对着他指指点点:“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你的問題呢?”

  魏王:?

  他的表情呆滞了下。

  他的問題?

  金雀公主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魏王依仗父皇宠爱,又有婉贵妃等人在身后做倚靠,他自己也是广罗天下文士,扮得一個好贤王。

  哪裡有人敢当面指责他的不是?

  金雀公主清了清嗓子,准备出声为薛清茵找补一下,免得被魏王记恨上。

  薛清茵那是一点也不怕啊。

  她不仅不怕,還继续试图胡乱给魏王出主意:“您看,您若是将那一匣子原本要给我的翡翠,送给了宣王。是不是便能弥补你们的兄弟情谊了?”

  魏王嘴角一抽。

  送东西给宣王?

  除非他疯了。

  “为弟者,当尊敬兄长。不是這样的道理嗎?”薛清茵咂咂嘴,满面茫然,“我读书中是這么写的啊。”

  魏王对上她的双眸。

  澄澈干净,天真烂漫。

  魏王心头的怒火登时消了個干干净净。

  她懂什么呢?

  她也许還真当本王为兄弟之间不够融洽而发愁呢。

  她是真心实意在为本王出主意,为本王着想呢。

  魏王一时越想越觉得是如此。

  他房中侍妾,无一不是顺着他說话。

  俗话說得好,忠言逆耳。

  大抵也只有薛宁的妹妹這样率直之人,才胆敢說出這样的话来了。

  魏王僵着脸,到底是抖出了点笑容来,道:“嗯,薛姑娘說的有道理。”

  反正哄着薛清茵就是了。

  薛清茵闻声一笑。

  魏王心中也就舒坦了。

  金银珠宝讨好不了她,反倒是這样能哄住她。真是奇妙!

  魏王愈觉新奇。

  金雀公主也倍感新奇。

  她现在觉得,薛清茵要是嫁给了魏王,沒准儿還挺有意思。

  “回去吧。”宣王的声音又响起。

  “回去?”魏王接声,“兄长,我們方才到湖中心呢。”

  “游湖无趣。”宣王语气漠然。

  魏王心想对宣王来說是如此。

  什么游湖赏月作诗文,宣王都不喜歡。

  京中贵女大多只爱他战功赫赫。若论文采,還是本王高一筹。

  魏王一笑:“好,那便依兄长所言回去吧!”

  他恨不得赶紧和薛清茵独处呢。

  画舫就這样又靠了岸。

  宣王看了一眼薛清茵:“金雀,送薛家姑娘回去。”

  金雀公主被当做丫头一样使唤,但她也沒抱怨什么,乖乖应了声。

  薛清茵有些茫然。

  這就送我回去啦?

  她吸了吸鼻子,别說,還真有点凉。

  魏王脸色微变:“薛姑娘這就走?”

  宣王看着他:“魏王還想留她作甚?”

  魏王拿不准宣王的意思,迟疑道:“……只是想着,還沒說上几句话。”

  宣王盯着他:“今日已经說得够多了。”

  魏王心头一颤。

  宣王果然還是记仇!

  什么云淡风轻,都是假象!

  魏王至今還记得,他尚且年少时与宣王比骑射。

  他偷偷给宣王的马下了药。

  那匹马活活拉死了。

  第二日,他被宣王按入水中,险些淹死。救起来后,都大病了一场。

  他竟然比不上一匹马的性命?

  他說宣王心中沒有骨肉亲情,着实沒說错。

  只可惜刚才被金雀公主打断了,這才沒能细细和薛清茵說起。

  那厢薛清茵已经被金雀公主送上了马车。

  金雀公主往她掌心塞了一团,笑道:“還是冷吧?”

  薛清茵不由又吸了吸鼻子,鼻尖都微微发红:“低估了湖上的风。”

  金雀公主失笑:“沒准儿宣王正是瞧出了你冷呢,這才叫魏王将船开回来的。”

  “是嗎?”薛清茵沒放在心上。

  沒准儿的事。

  那就叫不存在的事。

  金雀公主盯着她的脸瞧了瞧,心道我见了你這副模样,都心生怜惜呢。不知道宣王会如何想呢?

  金雀公主想象无能。

  這厢魏王還想去追薛清茵的马车。

  宣王看着他道:“慢慢捡。”

  真让他回去捡翡翠啊?

  “兄长你莫要欺人太甚!”魏王怒喝一声。

  宣王道:“薛姑娘說的不错,长幼有序。为弟者,应当遵从兄长。”

  說罢,转身离去。

  宣王的手下跳上船,嘿嘿一笑,直接顶替了艄公,转头就载着魏王又开回了湖中心。

  魏王顿时气得在心底骂了一百遍脏话。

  宣王离开后,便入宫去向皇帝請安。

  梁德帝见了他很是高兴,问:“可见着卢氏女和乔氏女了?”

  “沒见。”

  “沒见?”梁德帝一下坐直了,“你不是和金雀一同去游湖了嗎?”

  “湖上风大。”风大得将薛家姑娘的鼻头都冻红了。

  春日裡的积雪還未完全消融。

  若她吹病了,只怕又要像一团被揉皱的花,可怜巴巴地倚在那裡了。

  “那改日……”

  “不必改日。卢氏女和乔氏女我都不喜歡。”

  “你连见也沒见……”梁德帝见他神色冰冷,骤然舒缓了口吻,道:“那你喜歡什么样的?”

  喜歡什么样的?

  宣王脑中蓦地浮现出,今日薛清茵托腮听魏王讲他的故事,那般津津有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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