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他將車鑰匙放置在鞋櫃上,躲開她滾燙熱辣的視線,垂眸,神情因背光隱匿,看不清明。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就該和溫洵在一起?”
她站在他面前,雙手交迭在胸前把着浴巾邊沿,光潔的肩上滾着晶瑩的水珠,神色極其不悅。
沉星耀聞聲,喉頭上下滾動兩下,顫巍着目光又看向她,貼合的雙脣微微啓張,想說什麼,卻終像啞了一樣說不出口。
“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逃避什麼嗎?扭扭捏捏的,有意思嗎?沉星耀。”
她的語氣很重,帶着刻意隱忍的怒意,邊說着,眼裏又泛起淚光。
她越來越覺得心累,明明她已經夠努力在向他靠近了,明明她處處都想着他,可他爲什麼再次醒來之後就像變了人一樣越來越扭捏和淡漠。
他是看不見她的真心嗎?還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自己?
沉星耀接住她滿帶疑惑與難過的目光,心像被錘子鑿出一個空洞般痛,鼻頭連連酸澀,垂在身側的指尖收緊。
醫生的話語時常在自己耳邊響起,他直直指出自己的病症。心病還須心藥醫,他的心病源於過去,心藥要從自己落手。道理他是知道的,可無論如何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到底怎樣從自己落手,怎樣去找到真正的自己?他是誰?他到底又該幹什麼?過去的事情......明明那樣痛了,爲什麼還要回望?他不想也不願。
他這些天時常在思考,思考自己對沉嫋婷的情感,他想自己是愛她的,可這愛的根本並不純粹,結合醫生的話,他越來越發現,他的愛是源於對缺失感情的索取。他把她當什麼呢?女兒?妻子?還是母親?他又在她身上索取什麼樣的愛呢?親情、愛情?
因爲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熱烈地愛着自己,所以他擁有她並被她愛着時才那樣上癮,無法割捨。弄得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在怎樣愛着她。
他只覺自己對她的情感實在太過複雜了,複雜到他一想到就覺得心中一團亂麻。他承認自己懦弱自私又自卑、拿不出高大男子的恢宏氣概、現在回想過去自己的種種作爲,實感幼稚無奈,真的是羞愧無比。
和沉嫋婷說的一樣,他總是扭扭捏捏、舉棋不定,優柔寡斷,做什麼都患得患失,無法堅守。那這樣的自己怎麼能夠保證給予她幸福呢?
曾經他們二人抱着親密,甜言蜜語和無所畏懼到現在看來真的是太天真了,明明都還沒到最可怕的那一步,他已經率先敗下陣來了。這樣又怎麼長久呢?他還留這一身病,要拖着她到什麼時候?
也許方晴姝的出現只是上天對他的提點,警示他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免得以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就像夢裏的那樣。
她應該擁有更好的未來,及時止損纔是他們這段不倫關係最好的結局,所以沉星耀,至少在最後果斷一次,堅定一次吧。
他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聲音壓下去,紅着眼眶抿脣淡笑,隨後一雙眼直直對上她的眼,緩慢地開口:“婷婷,如果他是值得託付的人,那爸爸不會干擾你們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就算那人不是他,也會比跟我在一起好很多很多,所以,婷婷......”
沉嫋婷只覺如雷貫耳,整個耳朵都開始嘶鳴起來,她寧肯聽他還是像之前一樣說些跳躍主題的話,也不想聽他說些類似於要徹底推開自己的話。
她找他談話不是想聽見這些的!
所以幾乎是同步地,她嘶吼出聲:“你閉嘴!”
不知眼淚從什麼時候已經徹底模糊了雙眼,她渾身上下都止不住地顫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怕的。
心中像被刺穿了一根箭,痛得她連呼吸一口都不能,她就那麼打斷他的話,站在原地盯着他,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你......在說什麼?你......”
組織好的言語被積累在喉間的重石壓垮粉碎,她猛然頓聲。
“婷婷。”
沉星耀看她的眼淚瞬間就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從眼眶涌出,忙驚慌地忍不住伸手去揩,卻被她擡手猛地打開。
“你什麼意思?是要徹底......把我推給他了?”
沉嫋婷胸腔劇烈震顫着,喉間時不時傳來短暫的抽泣,她的一雙眼裏原本溫亮的光逐漸淡下,堆積起越來越多的難以置信。
“我......”
他張脣,感受着手背上的酥麻痛意瀰漫開來,眼睛酸澀得厲害,喉頭重如千斤。
“爲什麼?”
沉嫋婷的目光始終在他身上,她眉頭蹙到極致,手指死死地摁着在仿若在滴血的胸口。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他!明明知道我只對你有意,你爲什麼還要說這樣的話?!其他人......又是什麼人,你是要把我推給除你之外的所有男人嗎?”
她步步緊逼,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突然猛地頓足,只因心絞得實在太痛。
沉星耀連忙扶住她的雙臂,淚也跟着落了下來。
“爸爸不是......只是我們實在不能走下去了,我給不了你最好的未來。你現在年紀還小,未來很長,還有很多機會去結識不同的人,你現在只是短暫地愛着我,去看的人多了,你應該是可以嘗試着再去愛上其他人的,去愛一個值得你愛,能給你美好未來的人的。而不是跟我這樣只會不斷傷害拖累你的人耗着......”
沉嫋婷悲慟到渾身無力,卻因聽了他的話,猛地朝後撤身躲開他,眼淚跟隨那大幅的動作飛灑於他的指尖,燙出了一個透明的窟窿。
“未來?又是未來?你告訴我未來究竟是什麼?其他人又是誰?!我的感情在你眼裏就這麼不值價?你覺得愛一個人很簡單,忘一個人也很簡單?你覺得這是過家家嗎?”
她咬緊牙關,儘量避免自己因過分的難過而泣不成聲失去理智,雙眼始終投於他身。
“不是的,但婷婷,放棄我是你現在最好的選擇,你一定會遇到那個比我更愛你的人。”
沉星耀心都疼得滴血,又去牽握她的手,卻再次被躲開。
說到底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的心,他還是這樣膽小無能
說是最好的選擇,那是對他最好的選擇吧!
“哈哈哈......”
她幾乎是無望地冷笑出聲,身形歪到撞到鞋櫃邊,木質的尖角直直戳到她裸露的背脊、白皙軟嫩的膚理劃破出血,可她沒有半點感知,只是大口地喘息着空氣。
每一下都是如此深重,胸口的起伏連綿不絕,卻如何也撫平不了她的傷痛。
“那你爲什麼一開始——”
她死死地攥住胸口的浴巾,擡眸望向他,到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已然是淚與聲俱下了。
“你爲什麼一開始要招我?”
“既然最後是這樣的結果,那你......爲什麼不一開始就藏好對我的念想與情慾?爲什麼招惹我以後,你卻想脫身而出了?”
“對於你來說,一句話就能結束我們的關係,可我呢?從那天晚上開始到現在,我一路從懵懂到明清自己的內心,我不止付出了身,我還付出了心,你現在一句話就可以結束一切了?”
她的手指顫抖不停,眼睛已經完全看不清事物。
“這不公平啊......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你在把自己的女兒當免費的妓女嗎?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尊重我啊!我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僕人嗎?爲什麼!爲什麼總要打着爲我好的名義傷害我?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心痛。”
“不是的婷婷。”
沉星耀連連搖頭,眉眼都透着傷情,越是看她哭越是難受得緊,忙去拉她。
“別碰我!”
沉嫋婷猛地推了他一把。
“沉星耀,你不是東西!你果真是混蛋!你問過我嗎?每一次你做決定之前有想過問我嗎?在一起是兩個人的事情,不能只有你一個人決斷!爲什麼?你看不見我對你的情嗎?你怎麼知道又怎麼判定我以後就會離你而去呢?你爲什麼總把你的價值觀強加在我身上,說什麼一切都是爲了我好?!可你看我哪裏好了?!我滿十八歲了!我是成年人,知道爲自己的行爲選擇負責任!愛上父親是件怎樣天理不容的事情我不清楚嗎?一開始我沒怕過嗎?!這其中的後果苦楚我都想過,可我還是選擇堅定地喜歡你。沉星耀,其實我早就做出選擇了,我無條件地信任你,我甚至現在就可以告訴所有人我愛你,我瘋狂地愛着你!可你呢!”
她擡手去戳他的心口,眼淚婆娑,“你的良心不會痛嗎?是不是真的需要我把心臟剖出來給你看了,你纔會相信我?你爲什麼就這麼殘忍呢?爲什麼一點都不願意相信我,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別的人,你是第一個,第一個我能完全確定喜歡的,我明明那麼努力去愛你,我的心臟明明再也住不進其他人了......可你現在卻讓我去嘗試喜歡別的人?這對我來說公平嗎?沉星耀!!!”
她說着,再也撐不起了,渾身一下卸了力,坐到地上,雙手捂住面部痛哭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到最後要走到這樣的結局。
她明明那麼那麼喜歡他,可以不懼世俗不畏偏見,滿心滿眼都在他的身上,深沉的情意每日都在訴說,可到底爲什麼,他要這樣?
就因爲那道不清說不明的夢境?
“婷婷,對不起......”
沉星耀連忙蹲下身將她摟進懷裏,眼淚打溼了他的面容。
他是個懦弱、自私的窩囊廢,所以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只會道歉。
沉嫋婷將臉從手心擡起,對望上他,嗓音已經嘶啞。
“爲什麼到現在了也只會道歉?我們過去也經歷了那麼多,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爲什麼和你在一起會這麼累啊......我根本不在乎你過去怎樣,也不在乎未來怎樣,我想過你怕什麼我們就去擊倒什麼,我說過會陪你一起,一直站在你身邊,我說過愛你,很愛很愛你,這些你到底聽進去沒有?”
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襯衫領口發問,嘴脣發白顫抖,她似乎想在他的臉上搜尋什麼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可無論她怎樣找,都只有滿滿的無盡的歉意。
這讓她的心緒一瞬間徹底凋謝。
“你真是個窩囊廢啊......愛我是一件讓你這麼痛苦的事嗎?你現在是連愛我都不想承認了啊......世俗、未來的不確定性就讓你這麼怕嗎?你爲什麼就這麼不堪一擊啊,爸爸......”
她哭到不能自已,極速的喘息偷走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氣,連帶着腦子也昏沉起來。
世界放佛天旋地轉了,她嘗試起身,卻又重重跌進他的懷裏。
“婷婷,我真的對不起你......”
她的一聲“爸爸”像一顆炮彈一樣炸穿了他的整個胸膛,他抱着她,嘴上反覆重複着這句話,淚水不知濺灑在何處,一雙眼再也看不清前方的路與她的身影。
他知道他們是真的要結束了。
根本記不得那天是怎麼收場的,她只記得自己的淚好像落了一夜,而那個人也陪着她坐了一夜。
再之後,她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在醫院。
她還記得斑白的天花板下,他坐在她身邊,可再見他時,她感覺自己的心同樣缺了什麼。
連喜怒哀樂都沒有,只有淡淡的呆怔。
好像那一夜把所有的淚都流乾了,連帶着沖刷走了她的情感。
她以前很納悶,爲什麼有的人大喜大悲之後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但現在......她逐漸理解了。
因爲她現在就是這樣。
悲傷耗盡了她所有的元氣與生命力,而人體保護機制出於保護主人的本能,在那一夜奪走了她所有的感知力。
於是她再也不會笑、不會哭了,甚至再也聽不見看不見某一個人。
五個月後12月24日
“喂!婷婷!喂!”
許雨鷺拿着一小桶油炸串,頂着一頭雪跑到沉嫋婷身邊,搖了搖她的肩膀。
口中呼出的都是純白的霧氣,把圍巾都跑散了的她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剛纔看她就覺得奇奇怪怪,心不在焉的,明明說好去美食街一起買喫的,人是答應了,結果等她興奮地率先跑到店裏,回過頭來卻發現她不見了。
這麼個飄着雪的大冷天,來來回回轉了幾條街,腳上的凍瘡都急得癢乎乎的,差點就報警了,好在終於在一家西裝店門口看見了她。
喊幾聲沒回應,她這才伸出了自己的藏在手套裏的爪子扒拉,“看什麼呢?”
沉嫋婷回過神來,遲鈍地嗯了一聲。
玻璃窗內星點狀的紋路似乎在她暗淡的眼底綻放出耀眼的煙火、有那麼一瞬,許雨鷺在她眼裏見到了許久未曾有的光。
她心臟一緊,連忙探頭朝她收回視線的方向看去,透過反射着屋檐昏黃燈光的玻璃,見到了一套穿在模特身上的西服。
“怎麼了?”
她好奇地反問,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套衣服很好看,卻不知道有什麼值得沉嫋婷眼也不眨地看的地方。
沉嫋婷又將目光移了回去,不過只定格在繫於模特領口的領帶上——那上面有着星狀點的紋路。
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有些閃花了她的眼。
她搖搖頭,抿脣強硬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迴應:“沒什麼,你買好了?”
“嗯,結果一轉頭你人沒了,嚇我一跳,還好找到你了,你還想喫什麼不?”
許雨鷺點頭,把手中的炸串遞給她,舔了舔喫得花裏胡哨的脣周,“有你最喜歡的嫩牛肉。”
“謝謝。”
沉嫋婷接過,又從包裏掏出紙巾給她,“你也擦擦嘴。”
“哦,謝謝老婆關心嘛!”
她笑得甜蜜蜜,扯着紙巾開始擦嘴,又乖乖湊到沉嫋婷身邊挽住她的手臂,小鳥依人地靠在她肩膀上。
說來她也驚訝,都說女生滿十八歲基本就算徹底成熟不會再長了,可沉嫋婷從暑假補課以來,一直到現在,短短五個月,也不知道咋的,竟然像吃了激素一樣猛長了三釐米,本來身子骨就不矮的她,現在已經一米六五了。還不光說是身高長了,許雨鷺總覺得她面相都變了,以前小小的一隻臉上都是溫暖熱心的笑,現在雖然也小小瘦瘦的,臉上卻沒了笑,只有不冷不熱的沉悶。
搞得她這個只有一米五八,看她要越發仰着頭了,越發嫉妒了。
“你喫激素了?”
她又莫名其妙地問出了這個幾乎天天都問的問題。
“啊,沒啊。”
“那我怎麼感覺你還在長呢?”
“錯覺吧。”
沉嫋婷抿抿脣,挑出一串油炸串來喫。
“怪冷的,你還想喫什麼不,我倆趕緊找一家有門店的去,哎喲,凍死我了。”
她一面打着顫說話,一面扣緊自己的羽絨服,眼神來回在四周的街道門店掃蕩。
“那走,去喫碗羊肉湯,就一小碗。”
許雨鷺看到街道邊的一家羊肉湯店,拉着沉嫋婷走了進去。
她倆點了一小鍋羊雜,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感受着室內暖和的溫度,未發一言。
“對了,婷婷,你看那個劇沒,最近超火的那個偶像劇。”
許雨鷺喝了口熱湯率先打破寂靜,爭取熱絡氣氛。
“嗯?什麼劇,最近我沒太上網。”
她抿抿脣笑道,不停扣弄着自己的指甲,明明是在迴應她,可視線卻飄渺着不知道在看哪裏。
只一下,許雨鷺的心思就沉了下去。
說來奇怪,她其實納悶很久了,也不知道爲什麼自7月中旬以後,沉嫋婷的話與笑容越來越少,突然間整個人就來了個極限大反轉,直接從原來的小太陽變成了一個小冰塊
對,按她的話來說就是小冰塊。就是那種對你說的任何話都沒太多反應,只會嗯啊哦,毫無情緒的人。現在她是要好些了,但許雨鷺依舊找不到她原來的熱情,就好像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所以在刻意配合一樣,特別沒勁。
比如現在她的這個樣子。
這樣她覺得有些累。本來想着趁今天週六放個早學帶她出來放鬆解壓的,可現在看來......她是一點狀態都沒進入。
每天只知道悶頭學,學完了就回宿舍。
宿舍
許雨鷺想到這裏,眸色也暗了下去,想起九月高三剛開學的時候沉嫋婷就申請了住校,也沒有任何原因,就是說要住。
班裏的人都知道她的情況,家離學校就二十分鐘的車程,也都不明白她爲什麼要住校。那段時間流言蜚語滿天傳,有的人說是沉老師給她找了後媽給人氣走了,有的人又說是她爲了不被沉老師干擾談戀愛而住校的。信後者的人要多些,直到現在一大部分人,還認爲沉嫋婷和溫洵在談戀愛。
許雨鷺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也不知道原因,去問過好幾次,沉嫋婷都閉口不言。
好像從那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只會學習的機器,毫無情緒,連笑一下都覺得牽強,多說一句話都費力。
爲什麼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實在太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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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這個混蛋怎麼寫着寫着還是讓他們分開了,嘛,分開就分開吧。沒事,下一章又能遇見了,馬上就會回到過去了,我先期待搓手!婷婷會好好救贖爸爸的,這一節過去寫完,故事基本也就快尾聲了,之後會寫很多甜甜與醬醬釀釀,之後完結寫番外!番外我是想好怎麼寫了,有一個想法,我很喜歡。果然還是好喜歡寫故事,雖然不會寫又寫得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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