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我是诈骗分子
见闫昌追着兵士进了堡后,他拦住一名气喘吁吁追在后面的小吏,问:“那位可是宁夏卫的张千户?之前囿长說是来催讨马匹的。出了什么事?”
這小吏正是收了叩门礼放他进来的,倒也不隐瞒,答道:“正是。张千户要一千匹战马,但又嫌马匹瘦损,還說骑着這种破马,還沒冲锋就趴下了,還打個屁仗,非要我們囿长更换。我們哪有好马给他,這不,吵起来了,他就带兵冲去马厩亲自挑。”
苏晏沉吟了一下,试探道:“要不,我那五百匹就不要了,先紧着军营?”
“那可不行!”小吏生怕到手的分润飞了,毕竟囿长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喝汤,于是脱口而出,“谈好的生意,该怎样怎样,其他的事,苏公子不必操心,交给我們处理。”
“边关军营缺马,骑兵派不上用场,你们就不担心鞑靼军队打进来?”
小吏說:“鞑子年年犯边,多是抢了马匹、钱粮和女人就走,有时也放火烧村,早就习惯了。再說,清平苑离关防远着呢,打不进来的。”
苏晏压低嗓音,带了点忧色:“我是担心,万一因为我們這笔买卖,导致宁夏卫失守,可如何是好?都說千裡之堤,溃于蚁穴……”
小吏心道你一個商人,好好做你的生意赚你的钱就是了,還管什么国家大事,所有寺苑都干這事,也不见得边防就垮了。但看在钱的面子上,還是赔笑道:“苏公子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惜我們升斗小民,哪還顾得了那么多,有钱赚到手,先過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愚昧短视!贪婪自私!真是一群国之蠹虫!苏晏心底腾起怒火,连拳头也不禁捏紧了。荆红追从后面握住他的手,低低唤了声:“公子。”
眼下還不是发作的时候,得顾全大局。苏晏默念:别看现在闹得欢,日后给你们拉清单。脸上放了晴,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小吏点头道:“還請苏公子前往衙门休息,张千户這边我們会应付,但碰了面总不好解释。”
苏晏拱手告辞,与荆红追去了埋王辰的地方。
贼头蘑菇還种在一片萋萋芳草裡,唯一能动的脑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正是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架势,面青唇白,很是凄惨。
苏晏看着好笑,示意荆红追赶紧把他挖出来。
王辰双手仍被绑在身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生气又委屈地瞪苏晏:“還以为你真要把老子活埋了!我哥呢?”
“抓了,扔进监狱,秋后处斩。”
“什么?!你敢杀他,我杀了你!”王辰用力挣扎,挣不断马鞭,像一头愤怒的犀牛朝苏晏猛地撞去。
苏晏吓一跳,闪身躲开,說:“骗你的。你哥跑了,說把你留给我們处置。”
“不可能!我哥不会丢下我不管,你又骗我!”
“這回真沒骗你,你看他都沒来救你,一看到那队骑兵来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這是离间计,你這狗官!”
苏晏笑了:“你還念過兵书?不容易。有這本事,从军报国多好,何必当個打家劫舍的草寇。”
王辰呸了他一声,“我以后再信你就是猪!把项链還我。”
“我看王武脖子上也有一串,這年头,還流行兄弟戴情侣项链啊?”
王辰气得眼皮发颤:“胡說八道什么!那是我們哥俩小时候合力猎的第一只狼,用狼牙做了两條项链,寓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谁像你,脑子裡都是……都是……”他咬牙切齿地想,当初怎么会觉得這人长得美、气度不凡、性格又爽直,真是瞎了狗眼!
苏晏也知道自己有时挺欠的,不知是不是前世在網络上灌水太多,皮话张嘴就来,如今来到古代,在正式场合和高位者面前還能控制住,一旦觉得场面在自己的掌控中,就开始肆无忌惮了,譬如面对阿追时。
那又如何?自从第一天进皇宫,在金殿上无意得罪了权贵,险些命丧权杖之下,打那以后,他在官场上說话做事就格外留心眼,以免哪天又马失前蹄。官场上戴着面具长袖作舞累得半死,私底下還不许人放飞放飞?
他呵呵一笑,說:“那项链丢在营堡裡,好像被你哥捡走了。不過你现在要去蹲大牢,拿不到了,等我把你哥也关进去,你自己找他要吧。”
王辰几乎七窍生烟,又想来撞他,被荆红追拽住后领,峻声警告:“再敢冒犯大人一下,哪根指头碰到了,就砍你哪根!”
“走,回衙门,看看褚渊他们清点得如何了。”
十九名锦衣卫和两名小厮,与清平苑的小吏们一起,半天時間只挑出了二百来匹马,全是后臀烙有印记的官马。這些被挑中的马,比外面放养的品相好得多,被赶进专门圈起来的一小片草场内,等待清点完毕再提货。
苏晏知道当天挑不完,也不希望他们挑完——毕竟他根本掏不出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购马钱。
假口說买马,不過是为了解寺苑的情况,如今了解得七七八八,就打算溜号。
他对小吏說:“囿长忙着应付张千户,怕是沒空招呼我了。看着天色渐迟,我准备先回住所去,待到明日再来挑剩下的一半。”
小吏忙不迭道:“不劳烦苏公子,我們今晚就连夜挑好剩下的,都关进這丙字号马圈裡,明日苏公子就可以直接来提货。当场交易,钱货两讫。”
這個建议正中苏晏下怀,他为這五百匹马想了個好去处,当即笑道:“說定了,丙字号马圈。”
走出衙门后,他吩咐褚渊:“你带几個人,去收集一些干马粪,包起来带走。”
褚渊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吩咐做了,
苏晏带着侍卫离开清平苑,把捆成粽子的王辰塞进第二辆马车,沿着官道走了几裡,停下来,对侍卫们說:“到路旁边的树林裡去歇脚,等鱼上钩。”
褚渊不解问:“什么鱼?”
苏晏笑笑,卖关子不回答。
一行人忙活大半天也累了,在树荫下休息,取出干粮与清水,吃吃喝喝。
自从他们出了清平苑,就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响马盗探子回去禀告王武:“那伙人在官道旁的林子裡歇脚,大当家,要不要现在动手,把二当家抢回来?”
王武狐疑道:“他明知我手下大队人马就在附近等待接应,竟還敢停下歇脚?莫不是個圈套。”
“他们就二十几個人,我們千余人,大当家還担心什么?”
“是啊,赶紧把二当家救回来,万一被投入府衙大牢,再劫狱可就难上加难了。”
众匪纷纷相劝,王武有些犹豫。苏晏一行虽然人少,但那個使剑的荆红追却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其余二十名带刀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不仅身手了得,還擅长结阵杀敌。当初寨中三百弟兄偷袭這二十人,被打得稀裡哗啦,自己损失了七八十员,对方一個死的都沒有,如今又明显摆出一副毫不设防的架势,搞不好真的有诈。
他把自己的疑虑說了,身边众匪却大多不以为然,觉得大当家谨慎過度,不就二十几人,哪怕個個都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在千人大军面前也翻不了海,此时不救,更待何时。
王武被說动了,决定包围树林,袭杀苏晏一行人,救出王辰。
高朔尾随着响马盗探子而去,出色发挥了锦衣卫探子的高水准,沒有惊动任何贼匪,带着這個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苏晏问清彼此之间的距离,像神棍般做了個“掐指一算”的架势,偷偷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估摸着十五分钟后,响马盗大批人马将会杀到,吩咐道:“一刻钟后有敌袭,你们把收集的马粪堆在官道边,点燃。”
褚渊惊道:“敌袭?苏大人赶紧离开此地,我等誓死守护大人安全。”
苏晏摆摆手:“不走不走,会有人替我們摆平。你们按我吩咐去做,快点!”
褚渊知道他极有主见,平时小事上看着好說话,大事上的决断却不容旁人质疑,只得听命行事。
干马粪燃烧后产生了大量黑烟,与狼粪烟相类,呈柱状直冲天空。苏晏抄着袖子,仰头看滚滚浓烟。
荆红追问:“大人這是……想引出清平苑内的张千户?”
苏晏颔首道:“宁夏卫是边防重镇,常年抵御北蛮,领军将领应该对狼烟极为敏感,不论信不信,都会做好迎敌准备,過来一探究竟。”
果然,一刻钟后,四面八方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有大队人包围過来,树林内不宜骑马冲锋,而响马盗也沒有那么多马匹,所以大部分還是以步兵为主。
苏晏下令:“集合,向官道方向转移,如有围堵的贼匪,撕开一條口子即可,不必恋战。”
二十名侍卫掩着他和两辆马车,刀剑齐下,如锋利的箭矢迅速突破了包围圈,冲上官道。身后无数手持利器的贼匪叫喊着,朝他们潮水般掩杀而来。
夕阳余晖如洒金遍染天地,苏晏眯眼望向清平苑方向,见烟尘漫起,喝道:“你们在原地护着马车,别让王辰被劫。给我一匹马!”
他翻身上马,荆红追刺穿一名贼匪,拔出滴血的剑尖,纵身跃上马背,将苏晏护在胸前。
苏晏催马疾驰,数百丈距离须臾便至,向着前往披甲执戈的骑兵队伍放声高喊:“响马盗劫杀商队,求千户大人施以援手!”
骑兵首领是個豹眼环髯的大汉,听见求救声,扬鞭上前,见马背上是個十六七岁的锦衣俊美公子,被同乘的侍卫护着,当即喝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
苏晏喘气道:“在下刚从清平苑出来,听见囿长闫昌称将军为‘宁夏卫张千户’,故而得知。不想早被响马盗盯上,半路劫杀,還望将军解民倒悬。”
张千户挥了一下马鞭,“别整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反正就是求我救你们一命,对吧。”
苏晏点头:“是是,求千户大人救命,在下必有重谢。”
就算对方沒有重谢,张千户也打算揍這帮子马贼——响马盗闯进延安城劫狱,杀了不少守城官兵,整個陕西司都下了通缉令,杀匪首王氏兄弟者,平民悬赏千金,武将官升一级。
如果运气好,這批劫道的响马盗裡有匪首,他张秋成剿匪有功,就能升任宁夏卫副指挥使,为何不救?
一念至此,张千户說:“两兵交战,你躲远点,免得流矢误伤。”
苏晏铿然道:“在下還有些侍卫和小厮留在马车旁,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随千户大人同去。”
张千户意外地瞟他一眼,心裡不免高看了這個外柔内刚的公子哥三分,振臂喝道:“杀匪,救人!兄弟们,随我冲!”
麾下五百骑兵随之大喝:“冲!”整支骑兵队游龙掣电般向前冲锋,从背后切进了响马盗的队伍裡。
荆红追手握缰绳,问:“大人,可要我帮忙他们杀敌?”
苏晏把手搭在他小臂上,“不必,我們在旁边看着就好。此处地势平坦,五百名训练有素的骑兵,足以对抗十倍数量的步兵,更何况响马盗都是乌合之众,沒有经過正规军的操练,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用不了多久,這些贼匪就会四下溃逃,你看着吧。”
果然,响马盗被這支突来的骑兵队伍杀得措手不及,被箭矢射死的、被骑兵长枪长矛刺死的,不知凡几,留下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不到小半时辰,便死了几百人,不少人慌乱间不管首领号令,乱哄哄做了鸟兽散。
王武一看形势不好,也顾不得弟弟了,凭着一身勇猛杀出生路,领着剩余的败兵残卒,向山坡密林中逃窜。
山地不利于骑兵追击,张千户只能憾失副指挥使的奖励,但以微乎其微的损失,在军功上记一笔剿匪战绩,還是颇为合算的。
尘埃未定,苏晏就冲到马车旁,清点他宝贵的侍卫们,发现一個不少,周围叠了一圈的贼匪尸首,都是褚渊他们的战绩,小北和小京躲在车厢内,也安然无恙,他大是松了口气。
王辰沒被劫走,自然是锦上添花,就算被劫走,也不是什么难以弥补的损失。侍卫和小厮们都安全,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苏晏走到张千户面前,一揖到底,感激道:“多谢千户大人!在下言出必行,送五百匹战马与大人,聊表谢意。”
张千户脸色丕变,手中长枪朝他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哪裡来的战马!”
“我是個远道来的商人,刚做成了一笔买卖,买了五百匹马以充货运。虽然不是什么良骏,但也堪操骑,为表感谢,愿意将這些马匹赠与宁夏卫的官兵,为保家卫国贡献微薄之力。”
张千户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略缓,问:“五百匹马,可不是一般数量,马在何处?”
苏晏笑道:“就在清平苑丙字号马圈。不過,他们现在還沒挑选完毕,待到明日一早,千户大人先不声张,直接杀到马圈前,就能看到谢礼了。”
张千户的脑筋足足转了三圈,才意识到对方似乎给谁下了一個套,但总归不是给自己。相反的,他真的是送了自己一份厚礼。
他瞪圆了双眼,再次问:“你……你是個走私贩子?”
苏晏谦虚摇头:“其实,我是個诈骗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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