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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生

作者:焚金
69书吧

  对死亡的恐惧从生命的诞生开始,便已经镌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裡了。

  无论一個人有多么的渴望死去,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他仍然会克制不住的感到恐惧。

  郭煜便是這样。

  当子弹打进来的时候,他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不是普通的怕死,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就好像在午夜坟场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然后你蓦然绷紧了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條神经,毛骨悚然。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到“咚”的一声巨大的闷响。

  估计是倒下的时候他的脸砸到地了,他想。

  郭煜一直以为人死后是完全消散在世间的,沒有灵魂,沒有意识,只剩下皮囊慢慢腐烂成泥。

  然而他发现他错了。

  人死后很可能是有灵魂的。

  因为他居然還能够思考。

  然后郭煜发现自己处在一個虚假而奇怪的世界。

  他竟然看见郭回拉着徐娇娇叫嫂子!

  郭煜其实弄不清楚郭回的具体样貌,甚至因为年数太久,他连徐娇娇的样子也记得不清晰了。

  但冥冥中好像有一個强大的意念在左右他的理智,告诉他,這個就是郭回,那個就是徐娇娇,而为什么郭回会叫徐娇娇嫂子呢?因为你和徐娇娇已经结婚了啊。

  对的,我和徐娇娇已经结婚了。郭煜的意识很快屈服了。

  但理智却還在四处挑毛病:

  這太违和了。为什么郭回是十□□岁大姑娘的样子,而徐娇娇是十二三岁小孩子的模样?

  而且,十二三岁能结婚嗎?

  他模糊地想,“這简直就是一個无比荒诞的梦。”

  然后他就真正的醒過来了。

  很多情况下,当一個人在梦裡意识到這是在做梦的时候,他就很可能马上要清醒過来了。当然,也不排除這世上還有一些能自主控梦的牛.逼人物。

  反正郭煜是醒過来了。

  他睁开眼就看见了一片辽阔的湛蓝的天,然后他坐了起来,看到了身下垫着当床的大石头,不远处只剩下树梢挂着几個红枣子的歪脖儿野枣树,還有自己脚上看不出面目的脏鞋和挂了一個大口子的裤子。

  他伸出手看看——黑黑小小的,满是擦伤和干掉的泥巴;又卷起裤腿看看——又干又瘦麻杆似得一双腿,上面到处青青紫紫,其中膝盖下两指处有一道伤口已经溃脓了。

  是了,這的确是他自己的身体。

  膝盖下的那道伤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上辈子那道伤好了之后就变成了一道凹下去的肉疤,而這道疤一直跟他到最后。

  他沒有再怀疑,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回到了過去。

  這就是现实世界,而不是梦。

  因为梦裡的世界永远不会這么清晰。

  树叶的绿,枣子的红,天空的蓝,這些都只有现实中才有。

  郭煜扭头又看了看那颗野枣树。他对這棵树有些模糊的印象,他当初好像還爬上去试图把树梢上漏網的枣子摘下来着。现在的郭煜也很能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因为他现在很饿,非常饿,饿的都前心贴后背了,感觉手软脚软的用不上力气。在胃裡空虚无比的时候,红枣子的确非常诱人。

  這是哪一年?又是哪一天?

  枣子红了。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看那枣树被人敲得只剩下老高的树梢梢上還零星挂着几個,现在最早也有农历八月底了吧。

  就是不知道哪一年。

  郭煜双手撑着身体,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

  然后他皱了眉,那种难以說出口的感觉——

  他解开裤带,右手伸进内裤裡掏了掏,掏出了一卷人民币。

  钱!

  這是他从王家沟逃跑的那一天!

  2001年阴历九月初八!王青山带着他老婆孩子去给他丈母娘上寿那天!

  那种刚刚醒来的困顿与迟滞感迅速烟消云散。

  郭煜腔子裡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猛然意识到,這时候徐娇娇還活着!她還在山北省那個刘永年家!

  迅速系上裤子,他跑去抱着枣树树干往上爬。

  多年不怕树,早就手生了。可是骤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如有神助,像长了翅膀托着一样蹭蹭蹭就窜到了最高的树杈上。

  到底是小时候生活過的地方,路也是当初走過的最难忘的路。郭煜上了树视野开阔了之后很快认出了方向。這是他需要翻的最后一座山的山顶,而山下就是通了城乡公交的云霞镇。

  从树上下来后,他就一刻不停地往山下的云霞镇跑去了。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脚步如飞。

  刚刚還手软脚软呢,這会儿力气就上来了。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表现出来的大小只取决于目标有多诱人罢了。

  也是运气好,他刚跑到镇子有公交经過的那一條马路边上,就有一辆公交车過来了。

  上车时郭煜還担心有人会认出他。不過等上了车他就发现自己白担心了,因为车上的人要么在睡觉要么跟同伴說话要么吃东西,都在干自己的事,根本沒人关心上来這個小孩儿是谁家的。

  顺利到了县城。

  但他這次沒有選擇转车去市裡火车站,而是在汽车站内买了一张去省城的大巴车票。

  他坐的這趟大巴车的司机是個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女人,眉目和善,還问他几岁了,一個人去省城干什么,到了有沒有大人接,怕他年纪小在外面跑丢了。

  他就骗她,說别看他個子,其实已经十四了,到了站他叔叔接他。這边山裡十四岁基本上已经算成人了,很多孩子都是十四岁开始出去打工的。

  女司机也就沒再问什么,但還是不放心他,就特地安排他坐在最前面挨着挡风玻璃的座位,這样她眼睛余光一瞟就能看见他。

  這位好心的女司机给了郭煜一個启示。到省城汽车站时,他打算当一回“可怜的需要帮助的孩子”,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找條更安全的路。

  在郭煜坐在大巴车上一路往山南省省城驶去的时候,黑山镇刘永年家的卧室裡,徐娇娇正在借用老板的电话机往家裡打电话。

  刘永年夫妻俩各有一部手机,但是他们宝贝的很,不会让别人用。徐娇娇他们几個打工的要是想打电话,就得去他们的卧室用有线电话,那上面的显示屏能计时,最后看看通话時間是几分钟,按一分钟六毛钱收费,记在老板娘的本子上,年终发工资的时候一起扣掉。

  徐娇娇拿着电话机等着。电话那头儿的春花嫂子已经放下电话去帮她叫她妈了。她家裡三個哥哥上着学呢,家裡過的紧巴巴的,沒钱安装电话,這电话是她家屋前头春花嫂子家装的。

  显示屏上的数字从20秒跳到1分零9秒的时候,她妈在那边拿起了电话。

  “喂,娇娇,是你吧?”张红玲喘着气道,她是一路跑過来的,对面女儿那边打电话收费不低,晚一分钟就多掏一分钟的钱。

  “嗯,妈,是我。”徐娇娇一听见那头儿熟悉的声音鼻子就发酸了,眼裡也涌上泪来。那种大量的黏腻腥甜的血从喉管裡从鼻孔裡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情形,說起来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对她来說其实就是刚刚发生。

  前一秒她還在医院的病床上呕血,下一秒她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刘家小箱包厂的宿舍裡,跟她在一個病房治同一种病的二红正在她的下铺呼呼大睡。

  她睁着眼想了很久,直到外头响起老板娘叫起床干活的声音。

  她怕极了。

  她悄悄告诉二红她们,說她们干活刷的胶水裡有毒,会让人生病。

  但是她们都不信。“怎么会呢?這镇子上做箱包的有几百家吧,要是有毒早毒死一大片了。”

  “真的!二红你昨天不是還說你头晕头疼?而且大家最近都不少流鼻血,還烂牙龈!”

  “头疼那是前一天干活太晚了睡得不够。流鼻血烂牙龈是因为上火啊,這多明显啊,山北不比咱们山南,這边靠北,风大天干的。你多喝水就好了。”

  再要争辩,她们已经不耐烦了,“哎呀,娇娇你别瞎操心了好不好啊,有那功夫赶紧干活吧,要不然又得弄到半夜。”

  最开始,徐娇娇想劝小姐妹们跟她一起走。可是她们不相信。于是她就打算自己先走,回去医院看看真有問題了,再叫她们家裡人来接她们回去。

  可是后来她发现,她自己也走不了。因为沒钱。连回家的车钱都沒有。当初除了带够给老板的押金,剩下的就只够付司机的车费了。

  当初說好的包吃包住一個月500块工资,她在這裡干了8個多月了,那也有4000了,所以她去要工资。

  却被老板娘指着鼻子骂了回来,“我們這边找人干活都是包吃住,到年底一块儿结工资。你這干了几個月就想走本来就不合规矩了,還要工资?你走了我重新招人不得花钱嗎?给我造成這么大的损失,不要你倒贴钱就是有良心了,你還想要工资?!想的挺美啊。要么你就干到年底领工资,要么你现在卷上铺盖滚蛋!一分钱沒有!”

  沒办法。

  如果捂住鼻子,干活的时候不把毒气吸进去,干到過年应该不会再像上辈子一样治不好吧?

  晚上休息的时候,徐娇娇把自己的一條浅蓝色棉布手绢折小了,用线缝上边,再在两边一边缝上一根带子用来挂耳朵,一個简易的口罩就做好了。

  她指望着這個简陋的口罩能够帮助她抵御毒气。

  可是根本沒用。

  干活儿的屋子裡窗口都钉死了——因为干活儿的屋子跟睡觉的屋子连着,老板娘怕警察来查暂住证看见了她们会罚款。因为她们這些打工的打的都是黑工,大部分年龄都不到18。

  所以干活的地方空气本来就不流通,她带着口罩沒避开毒气反而把自己憋得脸通红,被二红她们毫不客气的指着嘻嘻哈哈笑了一通。

  真难。但還是得走,那种临死前睁不开眼喘不上气用不上力的感觉太糟糕了,她实在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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