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叫苏信
站在急救室外面,黄承等到老大爷的家属来了,来的是郭老的两個侄女,其中一個黄承還认识,叫郭月茹,华通通信的总经理,三十岁左右,黑色套装,手提lv,干练中透着一股无人敢攀的奢华。
不過郭月茹可沒给黄承這個市长秘书好脸色看,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开口便是询问他大伯的情况,质问怎么還沒抓到肇事司机?警察局长干什么吃的?出事這么久還沒抓到人是不是不想干了?
這话說的很霸道很不知趣,要是普通人谁敢在黄承面前這么說话?但黄承完全沒在意反而笑着耐心解释,他也不得不耐心解释。原因不仅仅是郭月茹是裡津市有名的女企业家,更重要的是,躺在裡面的那個老人是省长郭子健的亲爹!
如果這事情不处理好不处理周到,裡津市官场上上下下大小官员都沒好果子吃。今天黄承经過王口大道的时候,见道路口围满了人,想去看看,這一看就认出了郭老的身份。郭老是土生土长的裡津市人,一直住在裡津,他见過几面。当时他就知道出大事了,毫不迟疑用市长专车把他送到医院,然后给上面的领导挨個打电话,只怕现在警察局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差不多耐心地把情况一一跟郭老的两個家属解释一遍,之后又把医生的原话告诉两名家属,說郭老送来及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终于稳住了她们,黄承又把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完,呆在這儿也沒用,而且還要跟顾恺之汇报。
黄承离开医院,在车上,他打开苏信的那封信,仔细看了起来,他越看表情越是讶异,完全沒想到苏信這家伙会来這么一出,看来他嫌事情不够多,不够大!
等信看完之后,黄承放下信纸,全身靠在后座软垫上,呼了口气,這個苏信究竟想干什么呢?居然敢对三十六湾的問題指手画脚,還真是了不得啊!
想了想,黄承掏出手机,拨打了警察局副局长方海军的电话号码,电话嘟嘟地响了会儿,接通了,他开口道:“方局长,麻烦你一個事,帮我在电脑上查一下一名叫苏信的人的户口情况,他是裡津市人,大概十六七岁,在一中读书。你可以按照這個缩小查找范围。”
過了会儿,电话那头有了声音:“黄秘书,裡津市叫苏信的有三個,不過十六七岁而且在一中读书的只有一個,住在裡津市北城大道的白水小区,母亲是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长,父亲也是裡津市官场中人,前几天刚被停职的环保所所长,有名的苏大倔——苏柄言!”
黄承愣了一下,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部迎刃而解,明白了苏信送這封信的意图,他笑着說:“麻烦方局长了,改天咱俩聚聚。”
挂了电话,黄承又看了一遍苏信的信,心裡在权衡這封信该不该交上去?交上去会不会吃力不讨好?其实重要的是這封信对顾恺之意味着什么?他看了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是不屑一顾還是另眼相待?
每一個细节每一個点黄承都要考虑清楚,安排周到,不能让顾恺之有后顾之忧。如果顾恺之有后顾之忧,到了他這儿就成了现在之忧,忧的是他這個市长秘书快要干到头了!
所以黄承必须把一切厉害关系思考清楚,不仅要想市长所不能想,還要想市长不愿想。最好的办法是换位思考,把自己当做顾恺之,如果看了這封信又该怎么想?该怎么做?
沉思了会儿,黄承心裡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回到市政府,已经十一点,黄承在自己的办公室快速把今天的文件浏览一遍,把认为比较重要的文件从上至下排好,然后安排下午顾市长的工作表,想想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委婉的提醒市长,最后拿着文件离开办公室。
来到市长办公室门外,黄承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办公室裡传来一道声音。
黄承翻了翻手中的文件,确定每一份文件的循序按照重要程度从上至下排列正确,然后整了整衣服,把衣服上的每一個扣子扣好。這是他自从当上市长秘书后的习惯,因为顾恺之曾经說過一句话:连着装都整理不好的官员,不可能整理得好裡津市!
推开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裡,一名四十来岁,面宽耳阔的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椅上批复文件。
黄承喊了句市长好,然后将手中的文件放在顾恺之面前,說:“這是今天的重要信件。”
顾恺之嗯了一声,抬起头问:“小黄,郭老還好吧?”
“已经度過危险期,现在還是昏迷不醒,不過应该沒有性命危险。”黄承在医院裡专门给顾恺之打了电话,把這事情告诉了他,所以顾恺之才有如此一问。
“肇事司机抓住了嗎?”
“還沒有,不過肇事司机的具体情况已经调查清楚,警察局长刘光栋下了保证,一天之内一定抓住肇事司机。”
顾恺之点点头,心裡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去看看郭老?不過想想還是作罢,這么敏感的时候跑去有讨好之嫌,還是等他醒過来再去吧。
顾恺之放下這件事情,收回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那一沓文件上,手中的笔一顿,拿起文件最上面的那份信封,瞥了眼黄承,說:“小黄,你今天可是别有用心啊!”
黄承听出了顾市长的弦外之音,因为他每次都是把机关文件放在最上面,下面才是书信。今天把信放在最上面還是第一次,因此才引起了顾恺之的好奇。他微微欠着身子解释說:“這封信是昨晚在市长直通车向你提问的一中学生苏信送来的,而且今天救郭老的人也是他。在医院他把這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
“哦?”顾恺之来了兴趣,伸手拆开信封,拿出裡面的两张信纸,其中一张a4白纸上写着的标题是《關於裡津市三十六湾矿区域污染综合治理的十二條建议》。
看完后,顾恺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得不說苏信這個男生的想法很新奇,這十二條關於三十六湾污染综合治理的建议完全推翻了以前的保守方法,大刀阔斧推进污染治理,只是法子略显激进,如果真的按照這個方案实施,那么三十六湾的矿业必然受到重创,拉低裡津市的整体经济。所以這十二條建议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很难真正落到实处。
他又展开第二张信纸,看了起来:
尊敬的市长您好,我是昨晚通過市长直通车向您請教問題的一中学生,对于那四個問題,我也有自己的理解,现在我把我的理解說给您听:
一:裡津的经济发展方针确实是以商业为主,旅游业和轻工业为辅,但這些年来,市裡的财政税收裡面,矿产开发所带来的税收竟占了近百分之三十,三十六湾更是裡津市财政收入的命脉。
這是一种极其畸形的经济现象!
裡津如果要成为一個真正的商业旅游城市,我认为必须加快速度转型,加大产业优化结构的力度,抑制矿资源开发速度,进一步淘汰三十六湾那些乱挖乱采的落后产能。更严重的是,三十六湾的污染已经超出本身的环境承载能力,整顿三十六湾环境污染迫在眉睫!
二:關於治理三十六湾污染的問題。其实所谓的治污,很简单,关键的是治人!治强权!
三:關於三十六湾需要一個什么样的官员?我认为三十六湾只需要這么一個人,敢說真话,敢办实事,敢为别人所不敢为!
四:我叫苏信!
顾恺之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前面三個答案很犀利,直指裡津市這些年来经济发展是所面临的困境,以及三十六湾环境污染問題的根源所在。治污不难,难的是治人,治强权!
說得不错。顾恺之在心裡赞叹一声。虽然這封信语气冲了点,但一個高中生竟有這番见地,实属难得。
不過在他看来,這封信通篇要說的就一個意思,裡津经济发展需要转型,不能通過大肆采矿拉动gdp,因为矿产开采破坏环境,其中尤以三十六湾矿区污染最为严重,而环境污染表面之下隐藏着人事权力的纷争。要想治污,必先治人,而谁能够治人呢?
這封信末尾的名字已经给了顾恺之暗示。从昨天晚上的对话开始,苏信這個少年就三番五次强调他的名字,显然是有深意的。或者說是出了個谜语,让自己来猜。
所以這個人的名字得有個苏字,再结合三十六湾污染問題,還得是個治理污染的官员,谜底呼之欲出:
西河区环保所所长苏炳言!
這是唯一的可能,也是顾恺之的第一個想到的人!
苏炳言這個人他還是比较欣赏的,除了性格急躁了点外,是個务实的好官。這一次苏炳言敢把三十六湾的污染問題揭出来。事情的经過他也清楚,不過他并沒有放在心上,为什么?因为三十六湾跟他沒有关系。至少现在是這样的。
对每一個裡津市的掌舵人来說,三十六湾都是重中之重。顾恺之也不例外,刚来裡津市的时候,他也一心想将三十六湾控制在手裡,但過了段時間就明白是自己异想天开。
因为在三十六湾他根本无法开展工作,官员们一個個全部跟他阳奉阴违玩猫腻,說的话他们听着,下去检查也陪着,可下达的任务全部打折扣或者根本敷衍了事,汇报工作也不找他,找余建华。碰到這种情况,他這個市长還能有什么法子?沒法子!
這個时候,一旁的秘书黄承见顾恺之看完信后沉默不语,适时的提醒了一句:“顾市长,我刚才调查了苏信的户籍,他是苏炳言的儿子。”
顾恺之微微一愣,抬起头望向黄承,目光有询问的意思。
黄承立马道:“依我看来,苏炳言性格刚烈,他敢违抗余书记的,心裡应该做好了被撤职的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让他儿子写信来求情。”
顾恺之点点头,心裡也否定了這個可能,苏炳言他還是了解的,愚直、刚正,确实不大可能做這种事,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不至于蠢到在信后面附上自己儿子的名字。
如此說来,這完全是苏信這個小家伙一手策划的,目的很简单,他的老子现在深陷囫囵随时有可能掉官帽,他是在跟自己痛陈利弊,求自己出手保住他老子呢!
苏炳言该不该保呢?顾恺之心裡打起了鼓,保是必须要保的,就算苏信不来信,自己也会在常委会上反对撤掉苏炳言的职务。但关键是保他的力度要有多大?
這实在不好把握。难道說因为苏信的這封信,就痛下决心不顾一切保苏炳言?這封信的分量還沒這么大,也沒有這個必要。尽管苏信在信裡說的意见很有道理,但他只是站在他父亲的立场阐述意见,或者說沒有考虑到复杂的环境,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时候,旁边的传真机上嘟嘟地响了起来,顾恺之抬起头,对黄承說:“可能是省裡发来的文件,你去接吧。”
“好。”黄承点点头,走過去在传真机上按了文件接收密碼,過了会儿,发来三页a4幅面文件,他略微扫了一眼,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
顾恺之瞥了黄承一眼,道:“怎么了?”
黄承连忙說:“這是省裡刚刚通過传真发来的南召省委人民办公室有關於三十六湾矿区环境治理的批复文件,市长您看看。”
顾恺之接過文件,翻阅了一下,也是一愣,连忙拿起旁边苏信的那份《關於裡津市三十六湾矿区域污染综合治理的十二條建议》。两相比较,主题思想几乎完全相同,简单来說就是责令市政府必须大刀阔斧整顿三十六湾,所有矿产企业都要停工检查,设备规模不符合要求的限期整改,污染严重的矿厂必须封矿,三十六湾坚决不能存在乱采乱挖的矿厂,裡津市也坚决不能再走以牺牲环境发展经济的路子!
而最让顾恺之吃惊的是,這個苏信就三十六湾的污染治理問題的看法,竟然和省委的意见一模一样,实在不简单啊!
顾恺之已经意识到苏信的這份建议有多么重要,事到如今,加大力度整顿三十六湾矿区污染势在必行,省裡下达的這份文件也一定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這個时候,坐在三十六湾治污主负责人的位置上的苏柄言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放下信纸,顾恺之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敲,過了会儿,忽然问:“今天下午市常委会议有那些课题?”
“三十六湾治污主要官员的职务调整排在最后面。”黄承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他答的很聪明,一针见血。市长想要问的就是這件事,而且一般留在常委会最后讨论的那個课题,一定是最重要的!
顾恺之瞥了眼黄承,這小子就像他心裡的蛔虫,什么也瞒不了他。心裡有些无奈,任何一個上位者都不喜歡太聪明的人,他也不例外,只是黄承這個家伙从他调来裡津市就一直是他的秘书,做事认真负责,脑瓜子也灵泛,而且想問題很独到,总能够在关键时刻给出不一样的看法。对于這样的人,顾恺之是爱之深,也恨之切。
收回目光,顾恺之道:“關於三十六湾治污主要官员的职务调整的問題,你是怎么看的?”
黄承扶了扶黑框眼睛,“我很赞同苏信的建议,三十六湾需要一個敢說真话的人。”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打官腔了?就事论事嘛。”顾恺之不满地哼了一声。
黄承额头冒汗,“如果把三十六湾治污主要负责人调整的問題摆上常委会,問題就严重了,這次省裡下派调研组检查出来的一些东西,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說到這裡,黄承不說了,点到为止!
其实他還有很多话沒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要說三十六湾环境污染严重吧,還真的很严重,可這個問題存在好多年,治污的口号也喊了好多年,可真正动真格的,难,千难万难。因为這裡面牵扯的东西可不是污染問題那么简单!
三十六湾环境問題就是想动的沒能力动,有能力动的不想动。所以只能摆在那裡,久而久之就成了陈年烂谷的事儿了。
在黄承看来,眼下对顾恺之而言,真正严重的有两点,一是三十六湾作为裡津市的经济命脉,他作为市政府的一把手,完全沒有掌控权。现在省委下达整顿三十六湾的任务,三十六湾必将成为市政府当下最重要的课题,那么顾恺之必须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去,将来才有和余建华掰手腕的实力!
其实黄承千方百计帮助苏信,并不是苏信說得多么有理有据打动他。在权力斗争中,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关键是這些理由下面隐藏的信息,而苏信的信裡面就透露了一個至关重要的信息——他已经替他的父亲選擇了顾恺之的阵营!
苏信這個少年很奇特,黄承相信他既然敢发出這么個信号,那么說明苏柄言会从一個两边不讨好的中间派彻底倒向顾恺之。所以,黄承才会把苏信的這封信交给顾恺之看,才会故意装傻引导顾恺之下决心想办法保住苏柄言!
二是常委会早成了市委书记余建华的一言堂,但凡有什么問題摆上常委会,顾恺之一定是惨败,主张难以得到认同,权力被架空,那些理想抱负自然无法施展。所以如果顾恺之下定决心想要保住苏炳言,那么绝不能把這個問題弄到常委会上去讨论!
此时的顾恺之已经陷入沉思之中,心裡在权衡這裡面的厉害关系,手指在办公桌上很有节奏的敲着,過了会儿,忽然停了下来,他似乎是下定决心,望向黄承,“前几天,關於新河集团收购湖阳酒厂的事情,余书记的秘书不是向你探口风嗎?你把消息透给他,我同意了。”
黄承猛地抬起头,表情透出一丝讶异,他不明白顾恺之为什么這么做。新河集团收购湖阳酒厂的事情是市委余建华一手促成的,但收购合同需要市委、市政府和人大三方面签字同意才行。现在的情况是人大和市委那边都签字了,但市政府這边一直压着不签字也不表态,要說原因,就是顾恺之這個市政府一把手认为新河集团收购湖阳酒厂存在侵吞国有资产的嫌疑。他不愿意把湖阳酒厂這個老牌国企拱手送给私企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
可现在顾恺之忽然同意這個收购方案,黄承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图,以至于吃了一惊。
顾恺之有些不满黄承的表情,真是沉不住气,道:“還有,這一次三十六湾环境治理的主要负责人苏柄言的行为虽然有些過激,但出发点是好的。我們要知道,每個官员都会犯错误,重要的是犯了错误后明白错在哪裡,這样才能更好的进步,所以我反对一棍子把人打死,三十六湾治污主要官员的职务沒必要调整,更沒必要兴师动众拿到常委会上讨论。你顺便跟余书记的秘书通通气,這個课题取消吧,让相关负责人做检讨,接受批评。”
黄承猛地反应過来。市长高招啊……用湖阳酒厂的收购方案這個大诱饵吸引余建华的注意,然后顺带提出撤销在常委会讨论三十六湾治污主要官员的职务调整的問題。其实不管余建华猜不猜得到這二者的关联,他都不会拒绝,也沒理由拒绝。因为湖阳酒厂的收购方案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
這一次,市长大人用的招是弃车保帅!
不对,应该是弃车保兵!
苏炳言只能算是一個兵!
但這個兵很厉害,很能折腾,省裡下来一個环保调研组走過场的,他愣是把三十六湾污染問題的老底揭出来给调研组看個遍,结结实实给市委一通官员打了一巴掌,這样的兵能不厉害?
可這個兵也很不听话,不像個当官的,倒真像個当兵的。从来不是指哪儿打哪儿,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
但不管怎样,在黄承心裡,市长顾恺之這一招很有高手风范,湖阳酒厂虽然重要,但在整体布局上却不能作为重要的棋子,而苏柄言就不同了,别看他官职小其实重要着呢,尤其是现在這份省委整顿三十六湾的文件下来,就更加关键了。如果他能够悟透這一层关系,彻底成为顾恺之阵营的一员。那就等于在三十六湾矿区這個至关重要的安插了一個钉子,這個钉子看似微不足道,关键时刻却可以撕破层层防线!
但从另一方面来說,如果苏炳言悟不透這层关系,那顾恺之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在三十六湾矿区彻底失去翻盘的机会,而且连湖阳酒厂也拱手送人,和余建华的较量中只会陷入更大的被动局面!
市长的這步棋,走的妙,也走的险啊!
黄承莫名想到苏信,這個少年相比他老子,目光更犀利,更能看透局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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