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行歌
谢惊鸿拄着拐杖循声走過来,他還未能好完全,腿尚不能用上全力,谢惊鸿第一次见岳修弹琴,他从不是什么雅致的人,只觉得甚为好听。
谢惊鸿将自己换下的衣裳与岳修的衣服放在一個盆中,說:“這次也劳烦道长了。”
岳修沒有說话,按下琴弦看了谢惊鸿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懒得出奇,衣裳也不肯自己洗。”话虽是這样說的,岳修却起身从外头打了水来,倒进盆中,当真开始帮谢惊鸿洗衣裳。
谢惊鸿眉开眼笑,倚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岳修。
岳修說:“等衣裳干了,就离开吧。之前不一直要走么?”
谢惊鸿抱胸:“我又不想走了。我要赖在這儿。”
“不怕追兵来抓你嗎?孟元德。”他声音還是一样的清和,却叫谢惊鸿听得皱起眉。
听不到谢惊鸿說话,岳修继续道:“我给你三天的時間,逃得越远越好,三天之后,我会亲自去抓你。”
“怎么?”谢惊鸿眯着眼,眼中慢慢浮现上狠戾之色,“既然要抓我,为何要给我三天的時間?”
“抓你是为道,容你是为义。”
岳修知道谢惊鸿是想保己身之命才会出卖鹿州,但這并不能成为叛国的理由。
谢惊鸿走過去,手绕過岳修的肩,扼住他的喉咙,却并未用力,岳修也并未躲开。谢惊鸿低声說:“道长口中的道义,却是要人命的?”
岳修笑着起身到院子中将衣裳晾起来。
谢惊鸿狠了狠眼,森森地笑着:“我走可以,不過,岳折云,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沒了你,我也离不开靖国。”
岳修沒有說话,谢惊鸿說:“颜姬是我的姐姐,你就忍心看她弟弟就這样死去?”
岳修脚步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惊鸿,再三確認着他话中的真假。
颜姬就是岳修的心上人。
谢惊鸿自是骗他的,他才不是颜姬的弟弟。何湛似乎就是继承谢惊鸿的這点,骗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沉定自若,似乎是生来就会骗人的。
谢惊鸿从入京那天开始就在准备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希望能在皇都站稳脚跟儿,因此他将朝中大大小小官员的底细全都查了一個遍,其中自是包括大国师藏客。因大国师在靖国声望极盛,谢惊鸿对他多番留意,知道他俗名是岳修,也知道他有一個心仪的女子是一個唤作颜姬的歌女。
若不是对岳修知根知底,谢惊鸿也不会放任自己在他的药庐中养這么久的伤。
除了他自己,谢惊鸿从不相信任何一個人。
岳修停在原地默了半晌,沉沉地吐出几個字:“我送你出关。”
谢惊鸿当时在想,岳修真是太好骗了。
浓云過万重山,岳修一路冷着脸,从他身上再难寻一点烟火气。若是岳修对他冷言冷语,谢惊鸿尚且持住脸上沉定的笑,可岳修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說,仿佛两人形同陌路。
岳修带谢惊鸿第七次逃過追兵,两人藏在客栈当中,岳修让谢惊鸿休息,自己在外守卫。
谢惊鸿看见岳修坐在桌旁,拿起染血的剑看了半晌,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顺着指尖儿流下。那條胳膊已经被岳修划得不成样,七道伤口蜿蜒于上,他从不会好好处理,伤口有的都开始溃烂,看起来狰狞又恐怖。
谢惊鸿见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以为這样就能赎罪嗎?”
岳修疼得狠了,眉目轻皱着,却始终不发一言。谢惊鸿阴冷着眼出去,不久之后带了些上药過来,他擒住岳修的手腕,往他的胳膊上洒了一层药粉,刺痛陡然而生,岳修疼得要缩回手,可谢惊鸿的力气实在太大,不容他半点逃离。
谢惊鸿說:“沒用的!你觉得歉疚?可世道本就是如此,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岳修,难道你不想活?”
岳修嘴唇苍白,颤抖着說不出一句话来。
谢惊鸿怒道:“回答我!”他用力握住岳修的伤处,岳修疼得叫出声来,眉宇间全是痛楚。
岳修疼得身子都在发抖,颤着声答了一句:“沒有你...他们不会来杀我...孟元德,這是你的世道...只有你,才会活得如此...”
谢惊鸿闻声一愣,继而则是更为疯狂的怒气。
他揪着岳修的领子将他抵到墙上,慢慢逼近他的脸庞,阴恻恻地說:“是,這是我的世道,可是往后你就要跟我一样如此活着了。岳修,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靖国的大国师跟我一样是個叛国贼,为天下不容。那时候,你還能像现在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岳修无力地倚在墙上,眼前阵阵晕眩,失血過多让他再难寻到意识,谢惊鸿的脸逐渐化在黑暗当中。
谢惊鸿按住他,方才让岳修不至于倒下。
谢惊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冷着眼說:“岳折云,人都该为自己而活的。不择手段。”
两人一路逃到了常州,常州边关已有姜国的人前来接应,谢老七领队。
谢惊鸿与谢老七取上联系,一队人伪装成姜国商人的模样在驿馆稍作休息,伺机离开边关。
谢惊鸿忙着部署的事,谢老七得令来照顾岳修。
谢老七将药瓶一掷,冷声說:“换药。”
“不必劳烦了。”
“哥說让我来照顾你,這是我的职责。你看着挺年轻的,往后可以叫我一声七哥,我会保护你到姜国去,算是還你对我哥的救命之恩。”
“這是我欠你姐姐的。”
“姐姐?哪裡来的姐姐?”
岳修看向谢老七:“颜姬,不是你姐姐嗎?”
谢老七定了定眼,沒有回答,转而答道:“换药吧。”
“他在骗我!?颜姬不是你姐姐?”岳修猛然站起身来,直看向谢老七,眼睛就似钩子似的,看得谢老七背脊发麻。
得不到回应,岳修方才確認了自己的话。
谢惊鸿一直在骗他。
岳修红着眼,半晌沒有說话,最后只苍白地笑了声,提剑跑出门外。
谢惊鸿正与人议事,岳修从门外进来,他盯着谢惊鸿,脸色越来越白。
谢老七跟上来,抿了抿唇对谢惊鸿請示道:“哥,他...他自己要来的。我沒拦住他。”
谢惊鸿挥了挥手将人遣退下,悠悠然看向岳修,含笑问:“怎么了?”
岳修咬着牙:“你骗我!你根本不认识颜姬。”
谢惊鸿笑得更深:“還想着你会傻多久,明明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你利用我!孟元德!”
他怒不可遏,挥剑冲了上去,谢惊鸿堪堪躲過,顺势夺下岳修的剑。岳修的右手已经快拿不起来剑了,脸上全是多日逃亡的疲怠,他愣着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缓缓跪倒在地。
谢惊鸿喜歡岳修這时候的样子,這时候岳修才像個人,会发怒会流血会疲倦。
“岳修,杀人的时候,你不也很痛快嗎?”
谢惊鸿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手抚着岳修的下颌,邪邪地笑着:“你敢否认嗎?”
掌控生死,让岳修有种摆脱生死的错觉
這种错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让他错生出心道合一的境界。岳修看着自己满手鲜血,猛地醒悟過来,被自己生出的想法吓得不轻,正是這样,他才日复一日地在痛苦中煎熬着。
佛家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大抵如此。
岳修看向谢惊鸿,一双眼睛裡全是血丝,他咬着牙颤抖道:“我不该救你的...孟元德,你该去死。”這已经是他生平說過最狠的话,带着最深的崩溃和绝望。
可于谢惊鸿而言,這些咒骂都抵不過他平常听的十分之一。只是這双眼睛裡的恨意太過浓烈,谢惊鸿一时怔住,沒能說出话来。
岳修疯了一样地跑出去,谢惊鸿沒敢再去追,派了两個人保护他。
谢惊鸿不知道這是他见岳修的最后一面,否则就算斩断岳修的双腿,他都要把這個人留下来。
该死的是他谢惊鸿,最后死的人却是岳修。
三日后,岳修的尸身出现在城墙边的长竿上。
脖子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狰狞裂开。
满身血污。自刎而死。
谢惊鸿猛地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宁祈的那张脸,额角汗水涔涔而下。
玄机子抽出剑,指向谢惊鸿,說:“怎么?還用贫道亲自动手嗎?”
谢惊鸿說:“就算不是我,难道皇帝就会放過他嗎?”
玄机子令人将他绑起来,看着谢惊鸿,冷冷說了一句:“你真是死不悔改。师弟怎么会遇见你這么恶心的人?”
谢惊鸿狂笑了几声,阴霍着眼看向宁祈,自顾自地說:“反正他会死,因我而死,又有什么不好。”
“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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