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尘埃
他打得這两只肥鱼是用来给人补身子的,半個月前,道观裡来了几個人——
凤鸣王背着何三公子来求医,后头跟着名叫杨坤的后生,当然,還有小尾巴宁晋。凤鸣王碍于身份,不可在道观中久留,只留了些钱财,嘱托杨坤和宁晋好好照顾何湛。
何湛来,玄机子沒有不救的道理。他前些天還在推演七星,见紫薇冲星,天光大开,乃是机缘已到。
果不其然,宁晋隔天就跟着何湛来到他的道观。
手头的這两條鱼是炖给何湛的。
玄机子得知,忠国公府已经沒了,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沒剩下。何湛冲进火海中,只将宁晋一人救了出来。被烧得焦黑的大梁砸下来的时候,何湛将宁晋护在了怀中。他强撑着意识抱宁晋出去,待确定安全之后,又冲回去再救人,若不是凤鸣王和杨坤及时将他从火场中拉出来,何湛的這條命就要搭进去了。
何湛辗转到玄机子手中的两次,皆是重伤的状态。第一次命悬一线,第二次也好不到哪裡去,背上被烧得血肉模糊,大片大片的焦烂混着血丝,简直惨不忍睹。好在受得都是皮肉之伤,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何湛因在火场中被浓烟呛了嗓子,已经大半個月說不出话——
玄机子也不知是他說不出,還是不愿說。
带着小貂儿回到道观时,玄机子将手中的鱼扔给宁晋,叫他看着火仔细炖上半個时辰。自何湛不說话后,這孩子也不說话了,好似两個哑巴,谁也不搭理谁。
小貂儿飞快着窜到后院去,跟在杨坤脚下打转儿。杨坤洗了手,端着宁晋调制好的药泥,从清风观后门沿着山道往残月亭去。亭中四周挂了竹帘,只放下一面遮挡阳光,中置着一张软榻,白绒绒的毛毯子覆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便是何湛。
“阿瑛到死都沒說你的父亲是谁,可我待她情同姐妹,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孤苦无依?那时我刚失了第二胎,我以为你就是菩萨送来给我的福缘,故将你视如己出,赐姓定名。”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双眼茫然,万事万物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你是不足月出生,年小体弱,我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守在你旁边儿。又怕你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過去了,我就每逢一段時間就招你一次,把你弄醒,看见你委屈地哇哇直哭,我一边哭一边笑地再把你哄睡。”
宁华琼背对着何湛,一夜之间生出满头华发。
她晕死在朝堂上,再醒来是在太后的坤宁宫,太后劝她放宽心,好好度過余生,若觉得寂寞了,可从官家子弟裡挑個顺眼的,让他伺候着。宁华琼听着只觉得恶心,肮脏得恶心。她跟何大忠磨了大半辈子,這世间還能有谁比他更顺眼?
她离开坤宁宫时,何湛已在外头跪了两天。宁华琼走一步,何湛就跪着跟一步,一直跟到皇宫门口,宁华琼才停下脚步同他說了這些话。
宁华琼缓缓抬起头来,刺目的秋日让她挣不开眼来,背脊后一阵一阵发凉。
她用手比划着大小,继续道:“你那时才這样大,脾气可坏,别人抱不行,必得让我抱;我坐着抱你也不行,必得在屋子裡来回走,让你看着新鲜东西,你才不会哭闹。你大哥就跟我恼,說我有了弟弟之后,就不再喜歡他了,在一旁气得直哭。你听见他哭,你也哭,哭声比他還响,你大哥看不過去了,呆儿愣的把你抱在怀中哄。”
何湛就跪在宁华琼的身后,沉郁地哭着,嗓子裡涌上血腥。
宁华琼冷了声:“本宫能看得出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能看得出你和德儿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一直对你疼爱有加,生怕你在忠国公府受一丁点委屈。德儿沒有的你有,德儿有的你比他更好。本宫宁愿委屈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委屈你。這么多年来,本宫对你问心无愧。”
她脚下踉跄,何湛想去扶,却再也不敢靠近她。宁华琼說:“只要你能健健康康长大,本宫对你别无他求。可是何湛...你有真心当我們是你的家人嗎?”
“娘...”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個人把你爹、你大哥逼上死路?”她跪倒在何湛的面前,使了死力摇着何湛的肩膀,丹蔻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她嘶声质问他,“为什么放走那個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认你爹!为什么!我們何家欠了你什么啊!”
“儿子沒有...儿子...”
“你是不是也想把本宫逼上死路?!”宁华琼眼神狰狞而凶狠,那眸子中滔天的恨意就如利刃般剜着何湛的心脏。
宁华琼将他推倒在地,拖着沉重的身子踉跄着往午门外走去:“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姓何,你跟我們何家沒有半点干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别再让我看见你。”
何湛跪在那裡想了很久很久,想什么?
想黄泉轮回,想忘断,想不重来。
他颤着一双被如蚁噬的腿,扶着宫墙,哆哆嗦嗦地走回忠国公府。他从来沒觉得這條路有這么长過,好像要花尽他這一生的力量。他无处可去,除了忠国公府,他无处可去的。
他以为,宁华琼于他有养育之恩,只要他肯认错,還是有回转的余地。他不想管宁晋,也不想再管什么样的天罚,只要能保住宁华琼,让她這一辈子都安安稳稳的,何湛别无他求。
可当他来时,忠国公府早已被火海淹沒。
這是宁华琼放得火,一点都不留给别人,将她這一生都烧得干干净净。何湛几乎是疯了一样跑进火场裡,可他沒能将宁华琼救出来,只在角落裡找到了宁晋。
实际上除了宁晋,他沒能救回任何一個人。
仿佛有火焰在何湛眼前跳动,他一闭上眼,就能记起那冲天的火光和灼热的温度。
杨坤跪坐在软榻一侧,将药膏放在矮方桌上,唤了声何湛。何湛眼角滚出泪来,颤着吸了吸鼻子,用毯子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头看向杨坤。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冲他微微一笑。
杨坤看见他笑,握着药匙的手一颤,半晌才道:“换药。”
“谢、谢。”他說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乎都听不见。
杨坤揭开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药膏。两人兀自沉默着,杨坤知道不能总這样下去,开口說:“不如到青州去。我這么多年来也攒了些钱,够你和宁晋住上一阵。你不是挺会看东西的么?你替那些個老爷们看几件好货,能赚点小钱,回头开個铺子,虽然苦了点儿,但也能活着。”
何湛沒有說话。杨坤想了想,又說:“届时我留下来帮你好了,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好。”
何湛努力发出声音,问:“是不是、都、沒...沒有了?”
杨坤知道他指得是忠国公府。的确什么都沒有了。官兵来救火的时候,整個府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尽是荒凉之景。杨坤知道何湛忧心,故下山打听過,只是一直沒敢告诉何湛。
但总不能一直瞒着他。
“皇上恢复了忠国公一等公的爵位,并追封太公主为安硕太公主,两人合葬在皇陵。你大哥何德免于死罪,流放远疆,早在六天前就被押送出京。忠国公府裡已经沒了,還有几個人沒有逃出来,是谁...也不知道...”
還能是谁?雪娘...何楚...大抵都是被覆了白布抬出来的。
“好...”何湛說,“好...”
“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沒想這样。但你放心,你是我兄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受半分苦。”酝酿在杨坤心头多天的话,终于說了出来。
“沧、海,也沒有了。”
杨坤帮他穿好衣袍,替他掖了掖毯子:“你還活着,已是命中大幸。”
“我還沒...让老天满意,他不会、让我轻易去死。”何湛苦笑一声,到头来,他這一世落得竟比上世還不堪。宁华琼想必是恨透了他,带着這样的怨恨,回头他是一定升不了仙的。
也好,也好。
他這样的人,担着生生世世的债,就该到无间地狱裡去受苦。
宁祈和杨坤两人将他从火海裡拉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火光,就知道,以后的路,必得他一個人走了。
杨坤陪着何湛在残月亭裡坐了很久。宁晋提着木盒一路小跑上来。山路不比寻常,他停在残月亭前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手中罐子裡的鱼汤却一点都沒洒。杨坤冲他招招手,他才进去。
宁晋半跪在软榻前,将鱼汤盛到小碗裡,又将鱼脍挑到碗中。他說:“三叔喝些。”汤炖得很清淡,配得也是冬瓜萝卜這类的菜,闻起来很香很香。
他哑着嗓子說:“离我...远点...走开...”他怕自個儿的病气過到宁晋身上。
宁晋将小碗递到杨坤手中,只道了句“三叔好好休息”,未曾有停留,即刻起身离开。
杨坤看着飘香四溢的小碗鱼汤,叹了口气說:“何故迁怒于他?他活着,不是他的错。”
整片火海裡活下来的就只有宁晋一個,何湛救了他,却沒能来得及救其他人。杨坤能理解何湛对宁晋生厌的心情,可這终究不是孩子的過错。
“沒有。”何湛說,“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要离开的。怕他难過。”
杨坤說:“你這样,他就不难過了?”說罢,他又觉得自己多嘴,這件事总归需要時間。他转而言道:“也罢,你想做什么去?”
“玉屏关,参军。”
杨坤诧异道:“参军?那么远?”
何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說:“這儿、有冤,有恨。”
“裴之...”
“想走到很高的地方、问他,为何...容不下我爹娘?”說完,他猛地咳起来,连咳嗽声都是喑哑的。
杨坤扶住何湛的背,也不管何湛口中的“他”是谁,只說:“我陪你,我們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