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愚善
杨英招是中途跑回来的。等杨坤掌烛,杨英招已经坐在小桌边上,拿起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大几口水,方才酣畅淋漓地喘了口气。
杨坤问:“杨左督,你怎的回来了?”
杨英招說:“我真对我师兄忍无可忍了,才会连夜赶回来。跑了半夜的马,都快渴死我了,死活找不到水,就来你這裡找点水喝。”
...這是正确的找水方式么?大晚上潜入一個大男人的营帐,杨英招真不是一般的心大。
杨坤去营帐外面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赶紧催促杨英招:“趁着沒人,杨左督快点回去吧。”
杨英招自是知道這個榆木脑袋在担心什么,调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說着又灌了几口水。
杨坤见她实在是渴极了,只能留她喝完再說。他问:“侯爷還沒回来么?裴之呢?”
杨英招叫苦不迭:“哎呦,求您别提了,我看见他俩就头疼,巴不得這两位在外头巡视,永远都别回来了。”
杨坤问:“怎么了?”
怎么了?!
卫渊侯去其他营地裡巡视,何湛和杨英招应令陪同。可同样是陪行,人跟人之间的待遇怎么就那么大呢?
宁晋饿了,跑腿的是杨英招;宁晋渴了,打水的是杨英招;宁晋累了,搬椅子的也是杨英招。何湛呢?宁晋饿了,陪吃的是何湛;宁晋渴了,陪喝的是何湛;宁晋累了,陪/睡的
呸!
反正杨英招是不干了!杨英招以月事为由留了一封信,连夜就从南营赶回西营。
跑腿的,打水的,搬椅子的事都让何湛去干吧!统统让何湛亲力亲为,她师兄不知得多高兴!
当然,杨英招绝不会跟杨坤抱怨這些,只答道:“還能怎么了?俩臭不要脸。”
再缓了缓,杨英招嘴裡可算有点水味儿。杨坤默默地坐着等杨英招喝完,再送她走。
杨英招的眼睛在杨坤身上转了一圈,說:“刚刚我潜进来的时候,你动手挺快的嘛。虽然你枪法不如我,反应還算灵敏。”
杨坤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为是小贼。”
“去,小贼能偷到你帐子裡来?你有什么?除了力气,你看看你還有别的东西么?”說罢,杨英招又叹道,“倒是何三叔那裡能找到些好玩的东西。”
杨坤羞赧地点点头。
杨英招又拿起桌上的点心吃:“对了。之前你违抗军令私自去救韩阳的那茬儿已经揭過了,何三叔替你求得情,說是将功补過。以后你做事前也该用脑子想想,别老是把人往火坑裡带。你把韩阳救出来了,但要是三叔搭进去命,你怎么办?你觉得我师兄会放過你嗎?”
“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心急救人。”
想到何湛,他就后怕得厉害,那种恐惧感盘亘在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那时一回营卫渊侯就下令派他去勘察玉龙山的地形,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公务上,不敢有任何闲暇的時間。只要有点空当,他便会想起何湛脸上的伤。
倘若,只是倘若那流箭再偏一点点,倘若何湛沒有躲過去,杨坤就算死,也难赎罪了。
他的鲁莽,差点害死何湛。
杨英招“啧”了一声:“我给你說件事,虽然可能有点不大恰当,你就当听一听好了。”
杨坤连连点头。
“以前有個小孩儿在清风山逮了一只小狐狸,他家母亲重病,急需钱财救治,所以他就合计着将小狐狸卖给酒楼。野味的价格一般都比较高,正好能抵上他母亲的救命钱。结果他下山的时候,碰见一個来问道的书生,两人就同行下山。路上书生见那小狐狸可怜,趁人不备就把小狐狸给放了。那個小孩儿当然生气,把书生打了個半死。”
杨坤惊了惊。
杨英招重重地点了点头:“最后他因伤人罪被官府抓走了,他的母亲也因沒有得到及时医治而去世了。他母亲的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得不成样,当地村民請了我道观中的师兄弟去做法事,才让她入土为安。”
“那,那個小孩儿呢?”
“留在道观裡修行了。他找到我师父的时候,說他想学功夫,想杀人,戾气很重;师父本想着引他入正道,日日带着他讲道授业,但他一点都沒听进去,那么半大点儿的孩子,跟同门师兄弟动起手来,招招都要人性命。”
杨英招翻出自己的衣袖,之间手臂上蜿蜒着一块不长不短的疤痕,像是刀伤。她解释說:“這就是他伤的。”
杨坤看着這么大的疤痕,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我师兄为了帮我,将他打了個半死,可他一点悔過的意思都沒有,口口声声說要杀了我师兄。我师父玄机子第一次当着众人发怒,挑断了他右手手筋,他才哭着求饶,发誓說再也不敢了。师父沒再敢留他,而是将他交给了官府处置,之后便再沒了消息。”
杨英招說:“师父說善良是人自身用来正心正行的,若是你行善却要他人付出代价,便算不得善良,只能算...恩...嘻嘻。”杨英招笑着将小点心吃下,沒有再說。
听言,杨坤深深地低下头,难掩脸上的愧疚。
杨英招吃饱喝足,拍了拍杨坤的肩:“谢谢款待,我先走啦,回头請你啊。”
杨坤赶紧起来相送:“我先去看看外头有沒有人。你還未出阁,对你的清誉实在...”
杨英招白了白眼:“老古板,得,我翻窗出去行不行?”說罢,她提步飞身,只见窗户一张一合,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沒了踪影,像是从沒来過一般。
杨坤无奈地叹息一声,心中细细回味了杨英招的话,再叹了几声。
上头沒有卫渊侯束着,杨英招在军营裡玩了個爽,每天带着那群新兵操练,跟副将掰手腕,别提多潇洒。
可好日子不长,這天她刚用自己的耍花枪调戏了一個小兵,那头就远远听哨兵击钟,嚎了一声:
“卫渊侯回营——”
从营地门口率先冲进来一匹大马,刚過门,就听马上的人朗声大笑,将马拉停。他后面紧跟着一匹快马,却是输他一步抵达军营。
何湛调转马头,看向跟来的宁晋,得意地扬声說:“這次是臣赢了!”
宁晋淡淡地笑着,将一方帕子递向何湛:“恩,孤输了。三叔擦擦汗。”
紧接着进来的是追得气喘吁吁的大军。宁晋挥手遣他们去休息,明日再点兵。带队的依令将士兵井然有序地带下去。
何湛正欲下马,却见宁晋先他一步,而后朝他伸出手,說:“来。”何湛朗朗一笑,借势下马。
宁晋关切地再问:“叔累不累?不如...”
不及何湛回答,两人背后传来唤声:“侯爷。”
来的人是杨英招和杨坤。
宁晋的神情淡了几分,问:“何事?”
杨英招假装沒看见宁晋脸上的不悦,一本正经地汇报道:“秋狩事宜已经准备妥当,昨天已经组织山中的猎户撤离,陷阱也清干净了,再過几天便可封山秋狩。暂时调用了军饷来作为猎户的补偿,這一個空缺還需雍州城的府库来填,不過来往信件都需侯爷的大印,所以一直搁置着了。”
何湛对宁晋說:“此事大不必劳烦主公,不如让他们将收條送到臣那裡,由臣处理。来往都是些小数目,不成問題。”
“好。”宁晋轻笑着点点头,而后再度看向杨英招。
這眼神盯得杨英招背脊发麻,睁着眼的都能就看出宁晋是在下逐客令。杨英招立刻說:“除此之外,沒别的事了。”
宁晋满意地点点头:“那便退下吧。”
杨英招退下,但杨坤留在原地沒走。杨坤說:“卑职有事找何大人。”
何湛笑了笑,請示宁晋:“那臣去跟褚恭說几句话。”
宁晋问:“叔晚上還来南院用饭么?”
何湛答:“去。關於此次巡察,臣還有事要奏,等臣写好折子再去。”
虽然何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宁晋愈发觉得满意,說:“好。孤等你。”
几個随从拥着宁晋回南院,路上他還一直琢磨让火头营的厨子做什么菜才好。
何湛請杨坤到一侧去,借步說话。
杨坤說:“我打算找你喝点酒的,不過既然侯爷都让你去南院用饭了,不如改天再說。”
“沒事,反正天色還早,小酌几杯也不误事。”
杨坤见他還有時間,便将何湛引到营帐中去,拿出了上次剩下的玉山酿。
何湛是决计不肯多喝的,只掂了個小杯,将酒水抿了又抿,沾唇辄止。
杨坤饮酒饮了几大口,先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之前一直沒机会跟你說。”
何湛心裡也明了几分,沉默着等杨坤說话。
杨坤說:“上次去阿托勒部的事,我反思了很多天,是我鲁莽冲动,一心只想着无愧于己,却差点让你...”
何湛笑道:“褚恭,你我相知相交也快十年了吧,什么时候你也要同我說這些了?”见杨坤面上更愧疚,何湛问:“若让你重来一次,你還会去嗎?”
杨坤想了想何湛的话,回道:“会。可我不会让你跟去了。”
何湛了然一笑:“你看,你要去救韩阳,是你的道义;我要跟去,也是我的道义。你我都坚持了自己的道义,孰对孰错,该怎么分呢?”
“裴之...”
“有空說這些,不如将你欠我的那一顿酒补回来。”何湛睥睨了一眼桌上的酒碗,“這可不算啊,太糊弄了。我上次差点毁了相,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杨坤被他逗笑,简直拿這個人无可奈何。
他重重点头,轻捶在何湛的肩上,說:“谢谢。裴之...谢谢...”
何湛笑着同他多喝了几杯酒,因還要跟宁晋回禀巡视的情况,何湛不敢跟杨坤多說话,略微坐了坐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坐在书案前理了一番思路,将巡察军营這几天遇见的問題一一写下。
韩家军武风强悍治军严谨乃是众所周知,军营各地所备的武器尤为精良。将军韩广义在军中的威望极盛,其人在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很有一手,镇守玉屏关多年,可谓是百战百胜,难逢敌手。
但韩家军也并非无坚不摧。
韩广义掌军严谨,向来只注重军功,以個人才能为标准来晋升军阶。這本是极好的政策,一方面能大大减轻裙带相依的现象,另一方面也会激励军士提升自己的素质。
可韩广义脑筋直,执行政策容易死板,不太会变通,一点油水也不放给士兵。這就会让那些能力平平者抱团,尤其会让他们去依附能力出众者,导致军中上下为“兵王”者众多;加上韩家军与非韩家军之间也有相互争斗的现象,军中私斗尤为严重。
若非由于韩广义忠君思想对韩家军的影响极为深远,面对外敌,韩家军必将成一盘散沙。
前几年韩广义也意识到這個問題,下令禁止私斗,一经发现,参与者仗责一百,扣除三個月的军饷。然而這個禁令也是治标不治本,只将大浪压平,其实私下依旧是暗波汹涌。
通過這次比试,何湛算是摸清了各大营地之间的小兵团,以为东营已经算严重了,沒想到其他营地更甚。
想起韩广义,何湛不禁顿了顿笔,略微思考,落款用红朱笔写了“密”字,而后合上了奏折。
所谓“密”字是臣下提醒主上,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探讨,只需君主一人定夺即可。
拿好折子,何湛就往南院去见宁晋。天上已着了一点夜色,门口挂上琉璃风灯,来回走动着一队侍卫,见了何湛,都行礼唤了声“何大人”。
“承宣使請见。”
外头通传,得了宁晋一声允诺,何湛正了正衣冠便走进屋中。
他在门口环视一圈,却沒找见宁晋,只见桌子上已经摆好酒菜。他以为宁晋是在内室更衣,便径自走进去,却不想沒走几步,自己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惊得何湛一跳,也沒能跳出那人的禁锢。
“三叔来迟了。”
卧槽!来迟就来迟了,要打要罚都可以,你抱我干啥啊主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