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校察看(下)
男孩試圖張了張嘴,沒想鼻頭一酸,差點就掉淚哭了出來。
“你別紅着眼睛盯我,怪嚇人的。”羅生生爲怕動容,決心偏頭不再看他:“當時程念樟打你,下手雖然重了點,但話是一句也沒講錯——好好的名校生,有書不讀,自甘墮落跑去聲色場裏當鴨,光榮嗎?說白了,你這種人,心氣兒到頂,撐死也就錢眼那麼大,蠅營狗苟的,要我怎麼看得起你?”
“過往聊起學業、談起志向,你總愛揪着自己身世和家境這層底布,扮副自尊心受挫的樣子把我懟回去。可你看看外面,那些遭遇還不如你的孩子,他們再苦再窮,又有多少人會走這條出賣色相、坑蒙拐騙的歪路?”
“你最初是怎麼入行的,我現在不想多問,預計問了也是真假摻雜,滿口苦衷那樣。但人吃了虧就要識得改變,要懂面子需靠裏子掙的道理,這些程念樟當時已用拳頭教給過你,本以爲你都聽進去了,現在看來,到底還是他下手不狠,沒讓你喫到痛的教訓。”
話音落定,羅生生失望地嘆出口氣,擡表再次對過時間。
“少高高在上了,我賣皮相,還不是因爲有你這樣的買家?喝個大醉花錢買哄的時候,怎麼不見你羅生生說話這麼凜然。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和程念樟那種人能走到一起,本質就是兩個道貌岸然的傢伙惺惺相惜而已。一樣是靠賣肉營生,他運氣好,賣到了高位,現在就回頭搞倖存者偏差那套,有意思嗎?你怎麼不去問問他,問他當年給權貴當兔子的時候,心氣兒又能有多高?”
“啪!”
耳光落下,甩紅了尹良辰的半張臉孔。
“你他媽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要是再讓我聽到這種潑髒水的混話,就算程念樟不樂意出手,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指着男孩鼻頭撂完這句狠話,羅生生手心還是止不住會有顫抖。
她抹了把臉,轉身拿上包袋,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臺結掉賬單,推門走人。
尹良辰後來神色空洞地獨坐了會兒,直到時針轉過十點,被店家連聲催促之後,方纔起身。
長運堤此刻正是夜半熱鬧的時候,音樂混着霓虹,跑車引擎的炸響在地面造出微震,教他腳心發麻。
木馨在對面見人出來,發現不管自己怎麼招呼,他都不應。出於擔心,她就小跑出去,不近不遠地跟了一段,最後看這孩子坐在了近湖的石墩,怕他別一時想不開跳湖溺死自己,便趕忙上前:“哎喲……小祖宗誒,演苦情戲給誰看吶?不就個女人嘛,這個不行換下一個唄!更何況像她這種大小姐,眼睛長在天頂,還愛故作清高,說穿了,本來就和咱這種人沒法相襯。有句老話叫朱門配朱門,竹門配竹門……看開其實也就這麼回事兒,大家都是俗人,講俗世規矩而已,不嫌丟人,啊?”
“咱們這種人……是哪種人?”
“下賤人唄。”木馨聽他安穩,掏了盒煙,抽出一支打火,遞到了他的嘴邊:“抽嗎?當是排遣也好。”
尹良辰側目瞥了眼,推手沒要。
木馨見他確實不抽,也沒堅持,索性自己吞吐一口,望向湖面被風吹皺的粼波,溫言繼續:“今天我找介紹你來UNDA的中間人打聽了一下,他說你近來一直有新債在滾,末了還暗戳戳要我出面,講南林灣邊上有個會所新開,勸你換到那處重操舊業。如果事成,最高可以分給我六萬賣人頭的佣金。”
“他們也和我提過,說到那裏幹可以免掉利息,本金拿抽成抵,三七分,他三我七,幹到還完爲止。講實話,還挺誘人的……不過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來錢的門路,就暫時不考慮了。”
門路?
木馨呷煙的動作一頓:“哪找的門路?除了Vivi,難不成你還傍着別人?”
“羅生生這人小氣吧啦,門檻算得比葛朗臺還精,你覺得我能靠她什麼?呵。”
“那現在這個金主……具體什麼底細,哪方的來路?你自己都清楚嗎?如果還沒同對方談妥,那我不妨和你兜個底……幾十萬在我這兒並算不上大數,你要是不想再找高利貸把雪球滾下去,我就先幫你把債墊完。之後你寫個欠條,每月定期還上本息就行,省得去外頭沾腥帶騷的,真惹上些甩不掉的案底……Vivi這個人喜歡講空話,但昨晚有句沒錯,你未來還長着呢,可千萬別在十幾歲年紀就把路給走死,過短命鬼的日子,聽懂了嗎?”
聞她原來是要幫助自己,男孩垂頭,冥冥中一股熱流上涌,衝得他鼻酸又起。然而這次他沒再能忍得住哭意,咬緊下脣,硬憋住嗚咽點頭髮了聲嗡嗡的——
“嗯。”
算是正面給了答覆。
……
次日,淺眠的羅生生被兩下消息鈴聲鬧醒,打眼一瞧,發現來信竟是王栩。
對方先是打了聲招呼,而後跟上正題,說雙節期間,劉安遠在美國公差,沒能同羅家老小問候,覺到有些抱歉,所以特意帶了點禮物回來,問她明天能不能抽出空閒,與他簡短打個照面。
這本是好事,但最近麻煩太多,羅生生害怕應酬,就下意識地想提出拒絕。
輸入框裏拼音打到一半,她轉念似是想起什麼,刪光後點開語音,突然又不着四六地問了王栩一句——
“王祕書,我想求你件事兒,你手裏有沒有信得過的律師能推我一個,我有份協議急着處理,想找第三方諮詢諮詢。”
這廂她剛“咻——”地把消息發送成功,沒有幾秒,對過就立馬打來回電。
“羅小姐,您找律師,是近期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呃……”羅生生迷朦着起身,抓了抓睡亂的頭髮:“我幫朋友問的,不是自己。”
“哦,朋友。”王栩頓挫:“那是哪方面的文書?走民事還是刑辯?”
“是份和解書,目前應該屬於民事的範疇。”
“好,明白了,我來安排。有問題再聯繫。”
“哦……”
王栩作爲劉安遠的手下,做事向來雷厲,不喜拖沓,不愛廢話。
早上把這事攬下後,中午不到,他就給羅生生髮去準信,下午便直接替她安排上了律所的面訪,效率奇高。
羅生生出於謹慎,見面諮詢時,將原版文件上的姓名都做了馬賽克處理,而後轉成圖片遞給律師。
“您看還有沒有歧義或者需要補充的地方?”
律師接過,通篇掃了一眼:“這個問題需要先看立場。冒昧問下,您朋友具體是協議裏的甲方,還是乙方?”
“甲方,賠錢的那個。”
指程念樟。
“哦,那沒什麼問題,相關條款在乙方違約事項的定義上列舉都很寬泛,賠償倍數也在法定範圍內做到了頂格。很明顯對你朋友更加有利,直接用這個做終版就行,沒必要修改。”
“是嗎?呼……”羅生生聽言,後靠向椅背,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大氣:“那簽了以後,對方再來要錢,除了追討賠償外,我朋友還能反告他敲詐嗎?”
“嗯,理論上,其實就算不籤也可以告他敲詐,就看你朋友對人情的把控了。從法理層面來講,這個協議至少證明你朋友有積極賠償的意願,如果事後對方加碼或者反悔,憑現在這個金額,再迭加勒索次數,嚴重起來,讓對方入刑,判個三年五載也不算什麼難事。”
聞說入刑,羅生生剛剛放鬆的頭腦,又不禁拉響警報。
“還真能這樣?”
“實操上,這種案例並不鮮見。當事人不堪騷擾,我們有些同行就會給出這種一勞永逸的建議,雖說缺德是缺德了點,但誰叫它好用呢?你說對吧?”
“那如果對方還是學生,我朋友真這麼做了,法院會輕判或者撤銷立案嗎?”
“得看是什麼學生,協議裏沒加監護人簽字項,我估計乙方大概率已經成年。成年的話,就得看前期調解與庭辯的情況了,和是不是學生……本質沒有太多關聯。”
律師答問時語氣淡淡,而羅生生聽着,卻莫名生出股不安。
“那憑經驗,您覺得我朋友告他的機率……大嗎?”
這問題奇怪地很,哪有委託人問代理人想告不想告的?
律師聞言蹙眉,勉強壓下疑惑,捻着下巴細想了會兒:“如果我是甲方代理,這份協議簽得順暢,那八成不會建議同對方追擊;但萬一不順,結果就是另說。”
意思就是得看尹良辰是什麼態度。
話,既已說到了這裏,後續羅生生也就沒再有什麼問題可問。
今天按計劃,尹良辰會去店裏幫忙,她想順路,就正好把協議拿去歸還,省得再多跑一趟。
在律所前往Melisa酒吧的路上,羅生生從頭到尾把事情給覆盤了一遍,退去衝動憤懣之後,連帶着把各人之間的微妙態度也給咂摸了個通透。
“這事不能拖,程念樟爲人多疑,昨晚尹良辰又被自己打罵出了脾氣,萬一兩人鬧崩,把協議流產,最後還真難斷定會是怎樣一個收場。”
於是本着這層擔憂,羅生生暫且放下齟齬,加快了去店的步程。
到達時,天色已至傍晚,店裏只有木馨和幾個新招的幫工正在忙碌,沒有見到男孩身影。
羅生生照常找到木馨搭話,小聲問了她句:“Justin人呢?”
對方笑笑,一邊看着電腦對賬,一邊漫不經心地指了指玻璃窗外隔湖與她們相望的安大:“回去收拾行李準備滾蛋了吧。”
“啊?什麼意思?”
“哦,你不知道啊?有人報警說他勒索,早上待了半天派出所,警察看他還是個學生,翻了翻法條說敲詐的次數不夠立案,就把人給放了。但因爲情節比較惡劣,已經通知學校那頭做嚴肅處理了。聽說現在暫時給的處分是留校察看,後面嘛……估計八成就是開除了唄。”
“噠噠。”
按完最後兩下回車,木馨摘去眼鏡,合上電腦,突然俯身下來,支肘撐住下巴,略略神經質地觀察起了愣住的羅生生:“Vivi,之前看不出來……沒想到你們上流人的巴掌,甩下來竟然是這麼個狠法……至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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