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琼枝 第3节 作者:未知 方才临危救护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经换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长衫,腰系宽带,背对着门低头立在窗边。 六皇子刘凌扬声道:“司徒先生,你受了伤,就不要立在窗边受凉了。” 司徒晟慢慢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在马车下捡到的一张纸塞入袖子裡,然后朝着六皇子走去施礼道:“今日多有颠簸,六殿下派人来传便是,何必如此劳动?” 刘凌一脸钦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师:“平日只知先生学问出众,沒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时体弱,母亲請人来教,图個强身健体罢了,沒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虽然少师說得谦虚,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刘凌在众位皇子裡并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为人木讷,他又天生体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這类失宠的皇子既不可能陪着太子伴读,分配到的少师也不会像太子太师那般是什么大儒名士。 這個司徒晟不過是翰林院裡任着闲职,毫无背景的年轻翰林。 刘凌原本对這样一路走运考上来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无人要的废物搪塞到了自己這,言语裡也多有些呼来呵斥,沒有什么尊师之道。 幸好這個司徒晟为人随和,六皇子顽劣不求上进,他也不說迂腐酸话劝人,干脆摒弃了四书五经,捡拾些有趣的地方异志讲给六皇子听。 一来二去,六皇子倒是被這些趣闻勾起了兴致,在一众循规蹈矩的先生裡,他最爱听司徒先生的课。 這等不入流的冷门皇子上课,自然也不会备考检验。少师若是用心教学,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于是,师徒二人都乐得摸鱼,相处越发融洽。 司徒晟的教学不拘泥规矩,闲暇时還会带着六皇子去皇庄种地,随便亲自捉些黑壳蛐蛐来斗,顺便讲讲天南海北的农耕畜牧。 总之让皇宫裡的皇家傻儿子开开眼,见识了些宫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连太子偶尔跟其他兄弟闲聊,感念自家太师的严苛高才后,也会带着一丝羡慕說,還是老六的少师好相处,耍乐逍遥得很,不像他们被严师苛责,每日发奋用功。 不過六皇子渐渐觉得自己這位先生传授的东西似乎并非全无用处。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唤来几位皇子一起在花园裡围炉煮茶,享受天伦之乐,三言两语间便提及了边关风土人情。 太子与几個得宠的皇子讲的都是些什么国泰兵强的边防大计,可是对边关的庶务都不甚了解。 倒是刘凌在饮茶的功夫,随口說了些边关地志,還有当地的风土人情。 大楚的礼仁陛下被這個总让他叫错名字的儿子勾起了兴趣,随口问了几句后发现,這個瘦弱儿子虽然正经的文章不通,可颇有些游侠气质,对那些边关市井如数家珍。 而他恰好需個巡查边关,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儿子虽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来,可以堪用的却只這么几個。 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脏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会影响皇储圣名。倒不如派個闲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将事情办砸,若能培养個能吏出来,也大有裨益。 如此几番考察试探后,礼仁陛下发现老六颇通庶务,不是那种不识秕谷,六体不勤之辈,据說每到春种秋收时,這個皇子总是会去皇庄跟着务农,很接地气。 于是天子下了诏令,对他委以重任,這才有了连州之行。 刘凌虽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宫裡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父皇问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着调的少师教授的。 怎么說呢,所授虽少,却全用在了刀刃上! 這下子,他往日的轻视鄙夷便消了大半,這次办皇差也是将司徒晟带在了身边,充当自己的妙计锦囊。 其实這一路的雷霆杀伐,全然不是刘凌的为人作风。 下面的贪官污吏都跟京城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一個沒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饱撑的,当初也想要轻拿轻放,走走過场。 司徒晟却问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顾惜自己的名声,是想要博得個圣贤皇子的美名嗎?” 第4章 王八脾气 這一句话惊起了刘凌满后背的白毛汗。 如今边关积弊甚深,父皇立意革新,为他送行时,也尽是放手一搏的勉励之言。這般久积沉疴,岂能是個年轻人能梳理清楚的? 父皇却让他不必顾忌,放手一搏,显然准备拿他当刀用。 他一個闲散的皇子若不肯做刀,偏偏要做贤者,博個圣贤美名回去,是想跟太子储君比美? 被点醒了之后,皇家御刀便开荤抽鞘了。果然這一路杀過来,弹劾刘凌的折子不断上呈送,却始终沒有父皇申斥的圣旨下达。 只是沒想到,真皇帝沒有发威,却惹得民间的地头蛇土皇帝发起混来。今日遇险,若不是司徒晟身手了得,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司徒晟临危不乱的沉稳,刘凌对自己的恩师越发敬佩得五体投地,少不得要问询接下来的章程。 按着他的意思,让知府缉拿要犯,早点离开這是非之地。毕竟皇差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六皇子也想早点回京交差,睡些安稳觉。 可是司徒晟却說道:“连州的美食甚多,当地還有山脉温泉,六殿下不妨停留几日,也好松缓下心神。” 刘凌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他如今不過年十八,玩心正盛的时候。這一路来,尽是做些审案摘脑袋的阎王差事。难得出宫,若是能放缓心情,再好不過了! 說起如此闲情雅致的事情,六皇子不免放缓心神,也有闲情逸致跟自己的少师說些闲话。 “今日真是凶险,也幸好遇到了那位通判夫人。真沒想到边关之地竟然還会又如此婀娜标致的佳人……可惜已嫁为人妇……” 司徒晟看了一眼面露惋惜之情的六皇子,淡淡道:“六殿下若是觉得长夜漫漫,不妨让知府摆酒做宴,自会有大把精挑细选的红颜佳丽入帐,以慰殿下疲累。” 這不是严师该与自己学生讲的话,倒像是浪荡同窗的倒灶勾当。 司徒晟并非纵情之人,刘凌听身边的侍卫說過,司徒先生平日裡除了授课,一人时都是粗茶淡饭,为人寡淡得很,不会跟侍卫们喝酒凑趣,更不会去粉巷风流。 他的眉眼长得儒雅,說出這话时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六皇子,就算說着荒唐提议也不像邀约享乐,倒带着淡淡讽意。 六殿下从小被宫人背后鄙夷,最是自尊敏感。他猛然惊醒:自己第一次被父皇重视,承办差事,岂能懈怠,一时贪欢? 刘凌再顾不得回味地方官眷的姿色容貌,只是摆手表示自己公事在身,无心女色,還請少师放心。 說完這话,六皇子便借故先行回去休息了。 司徒晟回到窗边,看着窗外纷纷的柳絮飞雪,长指抽出了袖子的那一页账,垂眸冷凝。 当他再抬头时,突然窗外添了抹靓丽红影…… 丢了东西寻找一路的楚琳琅,一边找,一边拼命回想——明明自己将造假的那一页账本放在了口袋裡了。就算掉落也无非是在马车、或者是官署裡。 可如今马车上全无踪迹,大约是掉到了官署裡。想到這账本若是落到了张显或者有心人的手裡……麻烦就大了! 這么一想,鹅毛纷飞的大雪落在冒汗的头顶,立刻化作了阵阵热烟。 找了几圈,楚琳琅决定再搬神明,从怀裡掏出了算命龟壳,用力摇晃,指望蒙出個方位。 可惜今日龟壳耍了王八脾气,一枚铜板居然从壳子裡顽皮跳脱,咕噜噜滑下小路。 楚琳琅连忙追過去蹲下捡,却发现一双洗得略微发旧的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一抬头,那個英俊的男人正一身白衫,冷眸漠然地望着她,那深如幽潭的眸子摄人,让人看到便忍不住生出怯意,想要挪开眼。 楚琳琅下意识回避,连忙起身准备往回走。可是沒走几步,那男人居然大步跟了上来,开口闲问:“方才见夫人一直在此处转悠,敢问在寻什么,不知在下能否帮上忙。” 楚琳琅只能停步转身,低头看着男人的长衫下摆,施礼道:“丢了個钗……不值钱的,我自己找找便好……大人您不必费心,自去忙吧。” 按理听了這话,一般男子都该跟已婚官眷避嫌,识趣走开才对。 可是楚琳琅面前的长衫却纹丝未动,清冷的声音伴着飞雪在她的头顶打旋儿:“方才看夫人找得甚是急切,不像是不值钱的……” 听到這,楚琳琅微微抬头,直直望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她稳了稳呼吸,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人這意思……是奴家在诓骗大人您了?我掉了东西,又不是山匪分赃,见者有份,就算真丢了贵重的东西,也沒有瞒着大人您的道理,对吧?” 這妇人拿钗逼着六殿下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妇人骨子裡的横。不過這股蛮性昙花一现,匍匐在六殿下面前請罪时,娇弱无骨得很。 如今這妇人在自己面前微微露出犀利言辞,司徒晟也不意外,他淡淡解释:“在下只是想要帮一帮忙。怎么,夫人嫌我碍事?” 楚琳琅看着眼前看似文雅的男人,心裡想的却是他拎提着六殿下,面无表情举刀朝着歹人挥砍的狠戾。 這姓司徒的,她听知府夫人提過几次。听說他是六殿下的少师,乃是前年殿试的探花,虽然出身贫寒,但学识不俗,年纪轻轻入了翰林。然则他无什么背景靠山,入了翰林,做的也不過是陪着皇子们弈棋、对楹联的逗趣闲官。 后来不知怎么的,這個毫无根基的司徒晟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六殿下的少师,此番還能跟着六殿下出来办公差。 楚琳琅看到了六殿下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足见此人是懂钻营,善爬官梯子的,绝非表面月朗风清的文人清高样。 此时她听着司徒先生的话头,一时有些拿捏不住……他這是贪恋她美色,前来借故言语撩逗,還是话裡有话……言语刺探? 楚琳琅的心裡一翻——她倒是不怕前者,毕竟自己的夫君是一方通判,正经的官职。而六殿下此番办着正经公差,就算這司徒色胆包天,也断然不敢在地方造次,给六殿下抹黑。 她最怕的是那页假账!会不会……被這男人捡去了?所以他看见自己找,這才走過来言语试探? 若是自己伪造的账目落到了皇子的手裡,那之后的麻烦可真是绵延不断…… 就在這时,司徒晟又开口问:“听夫人說话的口音不像连州本地的,敢问夫人是哪裡人?” 楚琳琅刚想开口說自己是水乡江口人氏,她身后突然有人說话:“你怎么還在這?還不赶快回家!” 楚琳琅扭头一看,自己的夫君周随安不知何时過来了,打断了二人的话。 听到楚琳琅說找发钗,周随安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六殿下還在此处停留,你就不要节外生枝,赶紧回去,丢了什么日后再买便是。” 楚琳琅低头称是,只能先行回去。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司徒晟正温和着眉眼与周随安說话,英俊的脸上挂着客套而略带疏离的笑。 从官衙到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足够楚琳琅捋顺心裡的乱麻。 那页帐是假的,注定真不了!上面的官印若细细观瞧,也能辨出真伪。到时候她死不承认這东西是自己的又能怎样? 這事情闹到最后,大不了让张显那厮知道了自己虚张声势罢了,再坏也坏不到哪裡去了。 若是司徒晟捡的,他一定会试探周随安,而官人毫不知情,也不怕他问,一切待官人回来便知了。 想到這,向来胆大的楚琳琅索性不去再想,只准备见机行事,免得自己平白吓着自己。 她刚下马车,便有老仆等在门口:“大娘子,老夫人那来了客人,叫您回来便去看看。” 楚琳琅听是婆婆的吩咐,也不敢怠慢,连衣服都沒换,解了斗篷便去了婆婆赵氏的院落。 還沒走进去,便听裡面传来女子轻笑說话的声音。 待走进去,除了婆婆赵氏,還有個脸生的妇人,而在這妇人身边则坐着個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楚琳琅走過去跟婆婆施礼后,便笑问来客。 赵氏冲着那個看着有些羞涩的女子温言道:“芳丫头,来见過你周家大哥的内人。她比你大五岁,你叫她姐姐便是。” 那女子听了,赶紧起身冲着楚琳琅施礼,低低叫了声“姐姐安好”。 楚琳琅听着婆婆介绍,說這对母女是故去公公生前要好的同僚——尹员外的家眷,便笑着连忙冲着尹夫人刘氏請安。 然后她拉着尹雪芳的手,对婆婆笑道:“母亲,既然她管官人称为兄长,那应该唤我一声嫂嫂才对,這一声‘姐姐’从何论起?” 原本很好解释的话,可婆婆赵氏却恍如沒有听见,并不接茬,只顾着与久未谋面的老姐妹刘氏說话。 楚琳琅被凉在一旁,脸上的笑意渐渐浅。 尹雪芳很识趣,连忙接過话茬道:“久闻周家哥哥娶了如花美眷,如今一看竟是不假,姐姐看着比我都小,若是赵夫人不說,我真会以为您是妹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