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隐秘
洛阳城中,雷家宅邸。
换了套富贵衫的雷爷手握水烟袋,站在自家阁楼之上,看着黑色尽头那一抹耀天火光,他脸上笑眯眯的,就好似在看曲儿一样。
在這阁楼之上,只有赵管事一人在侍奉,但房中摆着案几,還有酒菜预备。
显然,雷爷是在等人。
“诗音睡下了嗎?”
雷爷问了一句。
赵管事轻声說:
“大小姐用了宵夜,已经睡下了,老爷不用担心,小姐并未受惊。”
“诗音从小胆大心细,有她娘的兰心蕙质,心性极佳,我是不担心的,只是這伏牛山之事,处处透着蹊跷。”
雷爷抽了口烟,他說:
“帮中那几個头目...”
“已经死了。”
管事說:
“是自杀,而且阖家身亡。”
“啧”
雷爷弹了弹舌头,他眼中有一股忧虑之色,他說:
“這么狠的手段,绝了后患,這恐并非是意外,也不知我那大哥,在伏牛山上,有沒有找到一丝线索。”
“這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嘛。”
“别叫我大哥,我当不起你大哥。”
就在雷爷话音落下时,阁楼房门被推开,换了套黄色僧服的恨命浪僧捻着佛珠,漫步走入阁楼裡。
赵管事见大爷来了,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吃吧,都是你喜歡吃的菜。”
雷爷站在栏杆边,手扶着栏杆,头也不回的說:
“也沒下毒,放心吃。”
“就算下了毒,你又能奈何我?”
那浪僧冷笑一声,他坐在案几边,也不拘束,拿起竹筷,便夹了块上好牛肉,放入嘴中。
他一边咀嚼,一边說:
“是圣火教中人。”
“啪”
雷爷扶着的栏杆猛的破碎开,真气入木三分,就像是碾为齑粉一样。
他回過头,眼中尽是森寒。
他說:
“确信?”
“嗯,若是那张肥在那等非人折磨之下,還有胆量說谎,贫僧也认了。”
浪僧倒是表情平静,他端起酒杯,引了杯酒,這才說到:
“那人已离开中原,回去西域,应该是临时起意,听张肥的意思,他似乎也不能确定诗音的身份,所以才要掠去確認一下。”
“也就是說,尚未暴露?”
雷爷走到案几边,盘坐在浪僧对面,他一边抽着水烟,一边說:
“還可转圜?”
“呵,你怕是存了妄想。”
浪僧冷笑一声,他讥讽道:
“怎么?舍不得你這河洛帮一身家业了?若真是如此,你且早些让我带走诗音,免得她跟着你,落得一個沒有结局。”
“休想!那是我女儿!”
雷爷寸步不让的說:
“不是你的!”
“呸!”
浪僧啐了一口,他恶狠狠的說:
“若不是当年你使了手段,阿娇又怎会随你?她当年喜歡的是我!”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雷爷刚才還心思忧虑,這会却要笑出来。
他笑呵呵的为浪僧添上一杯酒,得意洋洋的拍着肚皮說:
“咱老雷当年也是一表人才,阿娇一向仰慕于我,我开口求亲,阿娇也沒有拒绝,至于你,你只是单相思,一厢情愿罢了。”
浪僧阴着脸,不說话。
但這事确实是他一生之憾,甚至因此遁入空门。
可惜六根不净,便又在江湖行走了。
“别扯這些!”
浪僧闭着眼睛說:
“這事得有個章法,圣火教既然已经怀疑,便会源源不绝的来刺探。這洛阳城被你经营的滴水不漏,還不是生了事端,诗音不能留在這裡了!”
“不在這裡,又去何处?”
雷爷担忧的說:
“在這洛阳城,我好歹能护着她,我经营這河洛帮,也只是为了万一有不忍之事,便能护住女儿,你带她去了别处,岂不是更沦为鱼肉?”
“你以为只有你关心诗音?”
浪僧讥讽了一句,他說:
“自古以来,江湖事,江湖了。圣火教在西域势大,若倾巢而来,你一個小小的河洛帮岂能抵挡?”
“那魔教七宗看似分裂,但因张莫邪留下的余荫,彼此之间也存了一分旧情。想要护住诗音,靠你河洛帮是不行的,必须得找到更大的靠山!”
“嗯。”
雷爷点了点头。
结义大哥這句话說的倒是不错。
他說:
“但武林正派豪门,一向爱惜羽毛,也不甚与我河洛帮往来。”
“我有办法。”
浪僧放下酒杯,他对雷爷說:
“你且在苏州为我准备一套宅邸,要清静些。”
“享用要朴素些,但不能落了俗套,還要备上一两架古琴,再寻些罕见曲谱,找一個擅长素斋的厨子,一定要用贴心人!”
“這是为何?”
雷爷抽了口烟,說:
“宅子,古琴,厨子都好說,但我得问清楚,你要這些作甚?”
“自然是送人的。”
浪僧捻着佛珠,耳语說:
“我這几年行走江湖,偶遇一位涅槃寺俗家弟子,为人方正,偏好琴曲,与我颇合得来,已是至交好友。”
“正合盘算,必要之时,可将诗音托付于他。”
雷爷的表情变得古怪了些。
他思索片刻,问到:
“涅槃寺势大,确实足以抵御圣火教,但你寻得一個俗家弟子又能作何?不是嫡传,那群秃驴和尚又怎肯冒着风险,护住诗音?”
“你這便是见识浅了,谁告诉你,俗家弟子就不能是嫡传?”
浪僧用筷子点着碟盘,他說:
“我那朋友,可绝非一般人,他乃是涅槃寺当代主持,圆悟禅师的亲信弟子,一身武艺已至江湖一流,只是家中有渊源,不便剃度罢了。”
“還有這等人物?”
雷爷好奇的问到:
“他姓甚名谁?我怎未曾听過?”
“他自号芥子僧,俗家姓氏不知,只知名叫旁墨。”
浪僧语气温和的說:
“自然不是真名,但我听闻与前朝有关,所以不要多问,我也不知更多。”
“怕不是前朝王子?”
雷爷眯起眼睛,问了一句,但浪僧摇了摇头,不再說话。
片刻之后,雷爷有了计较,他拿出印信,递给浪僧,說:
“你自去苏州,那边分舵管事,是我心腹之人,他会帮你的,一应花销,也不需担忧。”
“行,我明日便启程。”
浪僧也不迟疑,接過印信就要离开,但却被雷爷唤住。
“不去看看诗音?她颇为想你呢。”
“丫头怕是睡下了。”
浪僧那总是无情的,灰蒙蒙的眼中也有一抹温柔,他舒了口气,說:
“那便...留一日吧,也让我与侄女說說话。”
“本该這般嘛。”
雷爷笑呵呵的站起身,对浪僧說:
“你我本就是兄弟,总是這么生分,不好。”
“谁和你是兄弟?”
浪僧一把打开雷爷的手,咬着牙說: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若不是有诗音,你這身肥肉,早被贫僧一掌劈死了。”
“阿娇是我妻子!”
雷爷也撸起袖子,不甘示弱的說:
“你這贼僧,六根不净,辱我亡妻,今日便要和你做過一场!”
“来!”
浪僧冷笑道:
“到让我看看,当年那秋风刀的一身功夫,今日還剩下几分?”
不多时,雷家宅邸地下的演武场裡,便乒乒乓乓的打成一团,赵管事在一旁侍奉,他也是哀叹一声。
自家這大爷,二爷明明情同兄弟,却因一個女子反目成仇,又因诗音小姐不得不联手对敌。
這般别扭的关系,還真是造化弄人。
几刻钟后,两人罢手。
只是点到为止,也沒有伤势,雷爷的脸上有個巴掌印,浪僧胸口也被踢了几脚,两人坐在演武场中,互相怒视。
雷爷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到:
“伏牛山之事,可做的稳妥?”
“我亲自出马,自然稳妥。”
浪僧揉着胸口,說:
“上下五百人,在贫僧与你那些帮众的超度下,已经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你真是吃斋念佛迷了心!”
雷爷骂了一句,他讥讽的說:
“当假和尚還当上瘾了,满口佛语。”
浪僧不言,雷爷又說:
“我让老赵且再去伏牛山查看一二,务必保证不留隐患。”
“這江湖恩怨理不清的,万一走脱一两個,以后成了气候,你我又衰老下去,将那麻烦留给诗音岂不是大大不妙?”
“這等事,必须斩草除根。”
听到這话,浪僧瞥了他一眼,說:
“做事如此酷烈,以后恐有报应。”
“若真有报应,报应到我雷烈身上便是!”
雷爷哼了一声,他拿起水烟袋,咕嘟咕嘟的抽了一口,說:
“這事关诗音未来,自然不可莽撞。”
“随你去吧,只是過几日,我要给伏牛山亡魂做场法事。”
浪僧闭着眼睛,一边调息,一边說:
“我乃出家人,见不得亡魂无所归处,既然念着佛,心裡也要有佛。”
“行。”
雷爷也不阻拦,他說:
“做场大法事吧,就当是为诗音消弭命中业障。”
午夜时,李义坚坐着马车,带着家中护院,从自家药铺赶回家裡。
他现在虽然被禁足,但3個月之后,還要跟着管事去各处历练行商,便从今日开始学习账目。
学了一天,让秃瓢少年头晕脑胀。
若不是身边有含香丫头脑子灵活,這账目怕是要整理到明天早上。
“少爷,夫人让你明早去和她一起礼佛呢。”
含香也在马车裡,对李义坚小声說:
“少爷要给自己找的刀,這左右也无处寻去,好刀不易得,你得再等一段時間。”
“沒事,三個月呢。”
秃瓢少年盘坐在马车裡,运转着真气,他摸了摸自己古怪的头发,对含香說:
“一定要好生寻找,我观沈秋师兄那把刀就吹毛立断,当真好兵刃,既学了他的刀法,便不能辱沒。以后要是再见了,也要請沈秋师兄观赏我的宝刀。”
“少爷你就是魔障了。”
含香丫头叹了口气,她說:
“沈秋少侠也劝你继承家业,你却一心想着游走江湖,不是亡命之徒,或被逼无奈,谁会去想走江湖啊。”
含香从小和李义坚一起长大,說话自然就直白了些。
這让秃瓢少年一阵不爽,但他又不是打骂女人的无能孬种,便只能摆了摆手,中二之气大发,說:
“男人的事,女人别管!”
“你们放开我的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要打你们了!”
一阵喧哗声从马车外传来。
李义坚拨开马车窗帘,向外看去,就看到一個落魄少年正在和小巷裡冲出来的浪荡子们纠缠。
他的包袱被丢到一边,又被那偷袭之人大打倒在地。
那些人要抢這少年的刀,但少年虽然瘦弱,却有股狠气,硬是抓着刀不放手,任何那些浪荡子的棍棒打在身上,也不低头。
這一幕,让秃瓢少年陷入了强烈的既视感裡。
前几日,他面对土匪时,也是這般落魄的。
“住手!”
秃瓢少年抓起手边单刀,就冲出马车,身边护院急忙跟上。
李义坚抓起带鞘的刀,使出一招秋雁南飞,打飞浪荡子手裡的棍棒,又飞起一脚,将另一個相貌猥琐的家伙踹翻在地。
“噌”
李义坚抽出一截刀刃,对那几個欺负人的二流子喊到:
“滚!”
那几個家伙眼看李义坚身后有护院赶来,人多势众,但仓皇而逃。
再次体验了一把行侠仗义感觉的秃瓢少年内心颇为受用,他笑呵呵的转過身,将那落魄少年搀扶起来,他对那低着头的少年說:
“沒事了,以后走夜路要小心点,你可有家人,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家人...”
那少年咬着牙,低着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說:
“我爹,死了,我已无处可去了。”
“啊,這...”
秃瓢少年听闻這惨事,内心不忍。
他又想到,3個月后,自己出去历练,总不能带着含香去,身边总要有個伴当。父亲往日不也叮嘱,做些私密事,便要用自己人。
這少年刚才那股狠气让李义坚挺满意,但他多少留了個心思。
這人也不知是何来历,不能就随便收入府中。
他想了想,对這少年說:
“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去我家产业裡当個差使,你可练過武?”
“嗯,会点三脚猫功夫。”
少年抬起头,颇为感激的看着李义坚,他学着老爹的样子抱着拳,对秃瓢少年說:
“东家愿意收留我,我张小...我张小虎必然竭力报答!”
“好。”
秃瓢少年让护院将张小虎送去码头,李家在那裡有处货栈。
而就在张小虎转身离开时,一名护院帮他捡起地上那形状稍怪的刀,却不甚让刀划出刀鞘。
那刀面云纹立刻吸引了李义坚的眼睛,让他忍不住說:
“好刀!”
但秃瓢少年也有些格调,不愿夺人所好,他把玩那刀片刻,便将它递给张小虎,后者摇了摇头,心灰意冷的对秃瓢少年說:
“东家既然看上了這刀,我便将它赠予东家,反正我這无用之人,也护不住父亲留下的刀。”
他捧起那把细长之刃,递给李义坚,說:
“此刀乃是父亲在海路尚未断绝时,自倭国商人那裡得来的,据說是名匠所铸,父亲嫌它本身的名字過于繁琐,便叫它‘伏虎’。”
张小虎悲从心来,他抹着眼泪,别過脸,将刀塞进秃瓢少年手裡,跟着护院离开。
走出几步,他回头对李义坚俯身說:
“我已无处可去,幸的东家收留,从此便为东家驱使,我与這刀,還望东家好生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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