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一夜鱼龙舞
贺难蹲下去对程青树說的第一句话是:“你以为只有你一個人的童年很悲惨么?”
這句话倒是把程青树给问住了,他使劲咳嗽了两声之后反问贺难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贺难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直到除了在自己面前的程青树、其他人竖起耳朵听也听不见的程度,缓缓說道:“其实我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我過得也沒比你好到哪裡去。”
十年前,盛帝遇刺一案牵连了北方周边数郡,单事发之地斧阳一郡便有官员及家眷共计近千人遭受株连而下狱,周边七郡合计更是有三千余人卷入此案。
贺难的父亲时任斧阳郡下属清明县之县令,自然也无法幸免,在彻查刺客未果之后与七郡百余名官员一同问斩,贺难之母也因此事积郁成疾,忧愤而终,只留下了当时只有十岁的贺难。
贺难从那时候起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比起当乞丐的程青树要好上不少,毕竟還有叔父等亲眷接济,再加上贺难的父亲为人处事公正廉明,素有威望,深得当地民心,倒是无人去欺凌他。但是沒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生活的也很落魄就是了。
在贺难十三岁的时候,当地学堂中的先生便已经沒有什么能教给他的了,他便计划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叔父托人带着他来到了白玉京中,希望他在能在繁华京城中找到一处学府。
京城中的上等学府、学馆可不是穷乡僻壤中的学堂可比,能在此地读书的非富即贵,而唯一能收取寒门子弟的山河学府——其难如登天的府试便已劝退了九成的学子。更何况山河府从来都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每三年一次开府招收学子的数量也是有定额和严格時間限制的,贺难此次之行因路途遥远便已经错過了初试和复试,再想考试就得等到三年之后了。
人生又能有几個三年呢?如果這一次沒能留下来,恐怕這京城便再沒有了贺难的容身之处了。他不想等,也等不起。
迫于形势逼人,贺难做出了一個大胆的决定——击鱼龙鼓。鱼龙鼓,顾名思义便可知击此鼓者便有机会跳過笔试、鱼跃成龙,在山河学府之内被称为鱼龙鼓试。這鱼龙鼓试乃是山河学府唯一的特殊考试,而考官便是山河府的府首李獒春。
山河学府正常的府试流程是三次笔试,初试考的是诗赋与算术,复试考的是经义与文章,终试考的是法令与时务策——其实盛国科举的科目大抵也是如此,只是顺序略有不同。由于山河府本身是司法官署,所以把法令這一项放到了最后去考,而在终试裡取得头几名的考生则会进入面试。
而与正常的府试流程不同,击鱼龙鼓之后则是全程面试。笔试尚且有時間去思考、修改自己的答案,精炼自己的文笔;但是面试的难度就不一样了,无论考官问些什么你都要迅速回答,丝毫沒有整理思路修饰措辞的時間,更何况鱼龙鼓试的考官历来都是山河府首李獒春亲临。
每次开府都有不少人想靠着击鱼龙鼓而直面李獒春,希望能在這位朝廷首屈一指的大员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想要通過鱼龙鼓试的难度可想而知,那些自作聪明想通過一些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答案博取李獒春好感的人无一例外全被淘汰了出去,所以近些年来敢击鱼龙鼓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当时的那一年甚至无人敢击此鼓。
原因說来也简单,山河学府对于击鱼龙鼓一事也有着很严格的规矩。击鱼龙鼓者便相当于有了特殊的途径入府求学,還能面见李獒春、有机会得到他的青睐,所以付出的代价相对来說也很高昂——鱼龙鼓试未通過者九年内不准再报名府试。這個规矩可不是为了将求学心切的学子拒之门外,反而是過滤掉了一大批妄图哗众取宠之人——山河学府又不是菜市场,年年都来击鼓想混個脸熟的人還是给他们吃闭门羹算了,李獒春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来应付這些跳梁小丑,所以便立下了這样的规矩希望能减少一些“投机”的现象。而真心想入府求学的人也不会被這條规矩所耽误——通過笔试也能入山河学府成为门生,何必去自找那些不痛快断了自己的路?
李獒春设下鱼龙鼓的目的之一便是“望天下读书人皆可自量”,有能力者去击鼓自然能通過鼓试,而那些不自量的无能之辈落选一点也不值得可惜。在此之前追溯至山河学府成立以来,通過了鱼龙鼓试的人数只有十三個,而這些人无一例外都成为了李獒春的亲授弟子。
贺难倒是对于成为“亲授弟子”這件事兴趣不大,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先留在山河府求学,所以才在走投无路之际才击了鱼龙鼓。
一個瘦弱矮小的少年,拎着比他脑袋還要大的鼓槌面对着周遭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站在山河学府的门前不断地击打着庞大的鱼龙鼓,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心声终于引得了李獒春的莅临。
李獒春看到小贺难也很惊异,因为山河府招收进来的学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左右、已经读過不少书甚至参加過科举的少年,這么小的孩子倒是不常有,而且這小家伙居然敢击鱼龙鼓——這個年岁击鼓的好像倒是头一例吧?
李獒春看着小贺难,问话道:“你可知道击這面鼓是什么意思么?”
贺难从小就拽的像是别人欠他钱一样,瞪着眼睛說道:“当然知道,山河学府的鱼龙鼓试嘛。我来自北方斧阳郡,因为路途遥远错過了初试和复试,所以只能击鱼龙鼓了。”他也是到了白玉京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错過了府试,束手无策之下听旁人說起鱼龙鼓试不失为一個补救的办法,所以就算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李獒春点了点头,又问话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贺难点了点头:“李府首。”其实贺难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眼力劲儿還是有的,周遭围观的人看這老人的眼神都十分敬畏,而這老人的举手投足之间也是风采斐然,干脆就往大了猜呗。
“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考场裡面试,你可准备好了么?”李獒春抓着小贺难的手,便往山河学府裡走。山河府一府两院,前院是司法官署山河府,后院便是教书的山河学府。
进了考场,李獒春便让贺难在下首位坐下,自己坐在了上首位,表情也变得十分严肃了起来——山河学府是天下寒门子弟迈向仕途的最好出路,自然是要严格对待恪守不渝的,哪怕小贺难只有十三岁也是如此。一路上李獒春已经问過了小贺难的一些基本情况,又命人将他的名字记录在考生花名册之内,這样他也算是一名考生了。
面试的內容和笔试其实也差不离相同,只是难度更大。李獒春先是问了贺难不少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中的內容要他背诵和释义,贺难的头脑聪明,這些东西自然是难不住他,无论问些什么他都能张口就来,解释含义也能做到個七七八八,对于他這個年龄来說已经算是很不易了。
不過上述這些內容考的都是背诵,死记硬背下来的內容显然不足以让考生轻松地得到李獒春的高看,充其量只能說是记忆力比较好罢了。况且能背下来无数书籍、口若悬河之人李獒春见過太多,让他们說出点书本之外的东西他们很容易就两眼一抹黑了。
紧接着李獒春還考了贺难“法令”這一科目,本来他還以为小贺难這個年纪对于法律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或是压根就不懂得法律也情有可原,不過贺难却把李獒春所考的律例背的十分清晰,虽然有些地方他也忘记了,不過大体上却是对了個十之八九。
贺难为什么对于盛国的《国律》這么清楚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刑场上监斩官所宣读的父亲的罪名,而他在之后翻遍了《国律》却发现《国律》之中根本就沒有答案——以父亲的错误来說,免职都已经算是過分的惩罚,更别提处斩了。
是因为皇帝的愤怒,所以父亲才会……可皇帝就能将個人的情绪与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么?這是贺难七年以来不断思考的問題,而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默然,思绪也不知道飘荡到哪裡去了。
李獒春敲了敲桌面,把小贺难那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了考试之中:“在你看来,人的才能与品德哪一個更重要呢?”
小贺难不假思索地說道:“都重要,非要說选出一個的话——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禽兽,自然是因为有了德操。”
李獒春刚想点头问下一個問題,沒想到小贺难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毫无疑问我会选才能。”
李獒春轻轻地“咦”了一声,问道:“這又是为何?”
小贺难鼓着腮帮子,用了一种故作沧桑的语气說道:“因为這個世道,无论有才无才,德行高尚的人活的都比较累……无德之人天生就比他们少了诸多的限制,无德便是无所顾忌,他们不念苍生苦,反做众人害。而有德之人……是感念天地万物的,德行愈高尚,就越看不得众生疾苦,最后反而将自己囿于笼中了。”
府首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算是赞同還是理解,紧接着他又问道:“那你觉得有才无德之人在仕途上发展如何?有德无才之人又如何呢?如果是你的话会对這二者如何取用呢?”這個問題和上一问看似差不多,但实际上内涵完全不同,前一问顶多算是考生個人对于才能与德行的见解、倾向;而此一问已经进入到“时务策”的范畴了。
這個問題直接刨除了“无才无德”和“有才有德”這两個弱智选项,原理自然不必多說。无才无德之人基本上就是不堪一用,而德才兼备之人——上哪裡找那么多?
小贺难想了想,回复道:“若是非要在二者之间取用的话自然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小到商铺酒楼、大到朝廷各部都有主有辅,在我看来有才无德之人适用于作辅,而有德无才之人则适用于作主。前者才干高超,能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无人钳制必生大患;后者虽然才能不足,但德操高尚恰可以用来作为标榜整顿风气……不過這就是比较理想的情况,实际上還是有才之人比有德之人更能吃的开,光有德行之人难以制御,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哦?”李獒春倒是对贺难的這番见解产生了一些兴趣,之前他也问過其他面试的考生這类問題——其中有用官阶举例将人分類的,如有才无德之人可做到上三品,有德无才之人只能屈居前者之下;有以成就作为论述的,如有才无德之人能叱咤风云,有德无才之人则庸庸碌碌——而贺难所說的“主辅”之论却是不常听到。
“当然,一個人要是皇帝,那他不管是无德還是无才就都不重要了。”人道是童言无忌,贺难還真是什么都敢說啊……从小他就這样。“反正天下都是他的,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知道,议论皇帝就是十死无生的重罪,不過李獒春并沒有太当回事。因为贺难的确是一個小孩子,不懂得這些人情世故也在所难免,李獒春自然也沒必要跟一個小孩儿上纲上线的。
所以他压根就沒听出来贺难那股子阴阳怪气出来。
李獒春越问,贺难便越敢答,這场问答从傍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破晓,而结果便是李獒春对這小家伙真是中意的不得了。能說会道的神童不少,但贺难除了這一点外還展现了他颇为强烈的個人风格——独立思考的能力是這個年纪最难能可贵的。
他的最后一個問題還是回到了原点——若是你可以选的话,你会選擇做一個有德之人么?哪怕会很难。
贺难给出来的并不是一板一眼的答案,這一次也沒有去刻意讨巧,反而颇有些值得玩味:“我的名字叫贺难,本来就很难了,想来难上加难也无妨吧。”
李獒春在后来贺难离开山河府之前对他說過同样的话,便是对小贺难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呼应。
山河学府鱼龙鼓试的通過者又添了一人。
贺难,一夜之间,鱼跃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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