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桃花
他心裡有些纷乱,不知该与谁說。手中的琉璃牌可以联系到他所有记忆裡的亲友,可他却沒有要开启的想法。
正如那时他在這裡签下第一份幽都少君令,将已经调走的此间司命星君跨界压回来,亲自写下对他的判词,交付此间三十六层女青地狱处刑。這一切也是他自己决定,而不是在家中时,做什么都思量万千,询问家中长辈可否如此。
当他独自做這一切时,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处理過了千百遍。
巽风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走過华山,山鬼奉上一支神秘舞蹈;他踏過湘水,湘君赠他一曲三苗古谣......人间风月正好,山川湖海静谧温柔。
待巽风回到客栈,已是天光熹微。
林平之正坐在白玉台前可转动的高脚椅上支着头小憩,身上盖着一條毛毯子。史连城和史宾娘对坐在一方八仙桌旁打瞌睡,鬼身隐隐,鬼气倒是收敛得非常好。
离她们稍远一点的昙花旁,绯衫公子正百无聊赖转着手裡的锁链,另一只手掐着各种手势的道诀,看着很有那么一回事。
巽风踏入客栈,瞧见的就是這样一副情形。
也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暖。
“舍得回来了,小老板?”本就醒着的王怜花扭過头,手中锁链发出“哗哗”声响。
“老板?”
“小老板?”
林平之猛地惊醒,连忙跳下高脚椅冲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巽风一眼,松了口气道:“您可算回来了。”
除了身上有几分凉意,看起来神态還好眼神也正常,应该沒有在皇城发生什么事情。
史连城和史宾娘亦凑過来,看到他后心下稍安。
“既然您回来了,我和连城就先退下了,厨房裡蒸着您喜歡的桂花糕。”
說罢,史宾娘拉着史连城化作袅袅轻烟消失在原地。虽說她们是鬼,鬼并不怎么需要遵守生前作息,但這些日子她们早已习惯正常生活。
巽风后知后觉:“你们在等我?”
“您突然就不见了,我們有些担忧。”林平之道,“现在看到您回来就放心了。”
巽风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挠了挠脸颊:“我去皇城走了一趟,见到你们的那個皇帝。”
王怜花饶有兴致问:“新皇如何?”
永乐女帝退位退得那叫一個潇洒,新皇登基虽时日尚浅,瞧她上位后的几個动作,大约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巽风简明扼要:“天命所钟。”
王怜花瞳孔猛地一缩,好半晌他才道:“大明三代帝王皆如此,果真得天独厚。”
巽风一脸理所应当:“废话,那可是我昭明哥哥的弟子。”
林平之:“......是您哥哥?”
王怜花深吸一口气:“小老板,請你不要用這么轻松的语气說出這种消息来。”
在此之前已经听過林平之讲過巽风离开的前因后果的王怜花,自然不会以为這個“弟子”指的是当今圣上。
那应当是已经出海几十年在海外建立新国的和泽女帝。
巽风道:“我乐意,你管我。”
王怜花:“......”
他怎么觉得小老板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后活泼不少,且看他更不顺眼了呢?
林平之摇摇头,既然是這样,那就沒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他便道:“既然如此,我先上去休息了,您也早点休息罢。”
說罢,他转身走上二楼,刷玉令开了自己房门进去。
徒留王怜花待在原地磨牙。
巽风脚步轻巧走向白玉台,正准备撩开珠帘忽而停住了,转身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說嗎?”
往生池的雾气升腾,头顶唯一還亮着的灯散发出玉石一样的柔和光晕,给和他之间隔着白玉台的王怜花身上镀上朦胧色彩。
王怜花道:“先要谢過小老板請阴差带我一程,第一個任务算是圆满完成,那只厉鬼已经压入地府。”
巽风道:“做的不错。”
王怜花道:“有件事情想要问您一问。”
巽风道:“說。”
“在下可否請個人手来帮忙。”王怜花无意识捏了捏衣袖一角,“以后少不得要魂魄离体,在下在外面仇家也不少,可不想哪天厉鬼抓完,回头一看身体被砍了。”
巽风定定地望着他,异色眸裡充斥着某种王怜花看不懂的情感。
怎么回事?
王怜花心下一动,巽风给他的感觉,确确实实和上一次见到他不一样了。
分明只過了半個晚上,小老板发生了什么?
王怜花迎着巽风目光硬着头皮道:“林平之要留在這裡帮您,我总不能带着连城宾娘两位姑娘去罢?”
带着女鬼去抓鬼,也不太像那么回事儿啊。
在王怜花浑身不自在时,巽风收回视线,别過头道:“只要你能遵守地府规则,能承担起那個后果。”
王怜花微微松了口气,问:“在下自然明白,只是這人手相关的忌讳,您可否指点一下?”
“气运强大到能压得住你的就可以。”
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只余珠翠玉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在厅堂回响。
王怜花低头,桃花眼中亮得惊人。
夔州城中人来人往,似乎比往常更要热闹一些。
有些的本地人察觉到,最近一段時間城门繁华非凡,有不少身手利落的江湖人士来到了這裡。
莫不是最近江湖有什么大事要在夔州发生,令得這座蜀地城池沸腾起来?
直到京城的邸报以最快的速度抄送天下,来到远离皇城的蜀地后,他们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时,那些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已经沒了踪迹。
而這一切,暂时与步入蜀地的青年无关。
夔州城墙角的告示栏下,正有一青年抬头,仔仔细细看着那面告示栏下贴着的通缉令,片刻后,他伸手把通缉令全揭了下来。
旁边守着通缉令的兵士瞧见,本着职责提醒一句:“這位侠士,這上面可都是武功高强的逃犯,府衙出的悬赏金虽高,也要量力而行。”
那青年一身落拓,面上挂着慵懒的微笑,闻言道:“多谢這位兄台提醒,在下尚還接得住。”
既然对方這么說了,守着下面一排功效各异的告示栏的兵士也就随他而去。
這样自持本事的江湖人太多了,他已经尽到了义务。
這样的告示栏各大城下都会有,一般朝廷有哪些新变动的政令,衙门都会在這裡贴上告示告知往来百姓,并安排人在边上解释。至于其他的版面,大多会是本地各种流动信息,诸如寻找丢失的孩童啊、哪裡新开的酒店茶楼啊等等,每一排告示栏都有各自对应的安排。
让兵士守着的自然是贴在最显眼处的那些犯下大罪的穷凶极恶之徒的通缉令。這样的犯人悬赏金一般都很高,不少囊中羞涩的江湖人士每到一处后都会選擇来到這裡,挑出自己有把握的去解决以换取赏金。
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双方很多麻烦。
那些以赏金花红为生的江湖人士,一般被称为“赏金猎人”。
這来到夔州的落拓青年自然就是這样一位赏金猎人,但他這次来夔州,却不是为了获取赏金谋生。
只是到了城门口,他习惯性扫了一眼贴着通缉令的那排告示栏,瞧见上面列出来的累累罪行后叹了口气,還是停下了进城的脚步。
左右他想要做的事情,其实也不是特别急。
青年拿着几张通缉令,按照上面提及的那些逃犯的出沒地点,在城中搜集完信息后,很快抽丝剥茧找出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将之一一押去官府。
他做這一切都显得游刃有余,好似什么都沒有难到他,以至于前来交付赏金的府吏都汗颜,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家的办差水准。
那青年只是微微一笑,取了一半赏金后飘然远去,府衙武功最高的人都沒有瞧见他是怎么离开的。
這下官差们心裡平衡了,不是他们太废,是這位无名侠士显然是個顶尖高手。
平衡之余又忍不住猜测這是谁,夔州新些日子新来了不少江湖人士,他们都一一暗查過,沒有一個有這样的身手。
“有這般风采,只是赏金猎人,還只取一半的话......”有個常年在外行走的官差若有所思,“莫不是沈大侠?”
“沈大侠?”
“天下第一名侠,沈浪。”
“嘶——那莫非就是沈浪?”
飘远的青年正是沈浪本尊,只是此刻他不仅沒听到那些官差私下的谈论,還遇上了大麻烦。
沒走出多远,他戴好的斗笠就被一阵怪风吹开,挂在一株苍天大树上。
月光之下,沈浪目送着跟随自己许久惨遭分离的破旧斗笠,微微摇头,也不去管它,继续往城郊走。
那裡還有一個沒有解决的恶徒。
待他提着恶徒的头颅准备离开时,又来了一阵怪风,伴随着细微的锁链声响,又似乎有折扇开合的声音。
清风明月下,陈旧衣衫也遮不住俊朗的青年长身而立,一手持着一把陈旧铁剑,一手提着一颗双目瞪大的头颅。此情此景,若令個胆小的人過来,定然会被吓到屁滚尿流。
那风又送来一朵艳丽的桃花,紧接着无数桃花砸落下来,纷纷扬扬仿若下了一场浩大的桃花雨。
此时桃花花期早已過去。
沈浪立在漫天桃花雨中,依然是那副慵懒逍遥貌:“王公子,你又惹什么麻烦了?”倾天桃花雨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绯衫公子,正是王怜花。
他并不言,只是睁着双水光盈盈的眼,无辜地瞧着他。
沈浪叹了口气,“你不說,我怎么帮你。”
若不是闹出了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麻烦,這位骄扬跋扈心思诡谲的王公子怎么会放得下身段来找他?
說什么千面公子,分明就是個鬼灵精,时时刻刻在给他惹麻烦,让他不得安生。
王怜花撇了撇嘴,道:“名震天下的沈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沈浪懒懒散散的笑:“名震天下的沈浪也不能次次知道怜花公子在江湖上又布下什么局。”
王怜花道:“看来這次我赢你一局。”
沈浪道:“這次又是什么?”
武林秘籍金银财宝美酒美人,只有他想不到的,沒有王怜花折腾不出来的。
王怜花幽幽叹道:“這次我可沒有挑起事端。”
沈浪道:“好,你沒有挑起事端。”
月色之下,绯衫公子的身形几乎透明,他终于瞧见对方白皙手腕上缠绕着一條鬼气森森的锁链。
沈浪那永远智珠在握的神态终于变了:“你怎么了?”
王怜花笑而不语,足尖轻点后退十几丈,声音遥遥传入沈浪耳中——
“沈浪,后会无期。”
漫天花雨顷刻消失,好似从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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