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位老板
沒有月光。
陆小凤躺在床上,好好地盖着被子,一家客栈虽看起来破旧,地方也偏僻,实则是很有名的一家客栈。
裡的饭、酒還有服务,都是一流的。
被褥也是一流的。
但是陆小凤躺在如此柔软的被褥上,却還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如同烙饼一般,就這么烙了一两個时辰。
雨未曾停下。
雨点砸在屋顶上,就好像砸在陆小凤心裡一般,他的心也像雨点一样乱。
日子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乱,他先是卷进了金鹏王朝的事去,后又跟着沈百终去了大漠找楚留香,再然后就又是追查独孤九剑剑谱的案子,期间张三又被红鞋子追杀,到了现在金九龄竟死于非命……
事情每一件都凶险万分,每一件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命,每一件都比他以前遇到的凶险的事還要再险恶十倍,你叫他怎么能睡得着?
陆小凤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屋内一片黑暗,他只觉得未来的一段日子恐怕也会如屋子一样黑,到底是谁在针对他们呢?
柳枝拂過纸窗,廊下的红灯笼摇晃几下,滴出一串水去,滴落在沈百终的茶杯裡。
一只蜗牛正绕着木栏杆向外爬,留下一行透明的痕迹。
沈百终当然知道陆小凤沒有睡。
陆小凤也知道沈百终沒有睡。
他们一個在楼上,一個在楼下,都沒有出声,却比谁也更清楚对方在做什么,已是多年培养出的默契。
沈百终和陆小凤不一样。
他对别人的情绪似乎总不是很敏感,对自己的也一样,他虽很擅长照顾别人,也很会体谅别人,但還是有呆。
遇到這种事情,他向来是沒什么特别反应的。
因为這是针对他的阴谋,并不是针对他的下属、朋友和皇帝的阴谋。
沈百终从不在乎自己会遇到什么。
夜风吹過青砖中生出的野草,吹過木叶和鲜花。
沈百终的衣服在风中猎猎飞舞,等他踩住楼梯上的第一节台阶时,却停了下来。
细碎的声音悄悄响起,沈百终脚下的木板好像是冬天河上的浮冰一般不堪重负,只要有人踩上去就会立刻碎裂,把人抛到冰冷刺骨的冷水中去。
绣春刀抵到了木板上去,刀尖抵上去的一瞬间,沈百终就翻身而起,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扶手上。
木板轰然碎裂,被绣春刀所发出的刀气卷为粉末,尽数落在了突然出现的坑洞裡。
坑洞突然出现,无论是谁也不会想到在楼梯下面竟会藏着一個大洞,从外面看下去,底下布满了刀尖向上的毒刃,银光闪烁,如同寒星,显然是品质极高的精铁所制。
人要是掉下去,不說变成刺猬流血而死,至少也会被這毒给害死。
沈百终却连看都沒有多看巧妙的机关,只是抬头看了看楼上,察觉出陆小凤沒有动静后,才松了口气,跳下去清理了所有的毒刃,重又悄悄地取来一块木板来垫在了楼梯上。
从触动机关再到修好這楼梯,沈百终沒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块木板掉落本该发出声响,却也被沈百终很好地解决了。
他并不想让陆小凤太過于担心自己。
后半夜的时候,两個人总算是都睡下了,他们已在路上奔波了好几天,又淋了许久的雨,只有睡一觉才是最好的子。
不管你要去做什么难事,都最好要睡一觉。
第二天天亮时,雨已停住,陆小凤和沈百终几乎是同一時間起了床,也几乎是同一時間在大厅见着了对方。
客栈的老板已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已见過很多,所以沒有半分惊讶,也沒有半分恐惧,只是叫厨子去为他们炒几個菜来,顺便把后厨的血与酒擦上一擦。
“你难道不骂骂我們?”陆小凤忍不住道。
“骂什么?”
“骂我們是混蛋,是王八蛋,若不是我們,你的店小二根本就不会死。”
掌柜慢慢地拨着算盘,悠然道,“我为什么要骂你们?又不是你们杀了他。”
沒有小二,厨子把粥和小菜送到了桌上。
看着冒着热气的白粥,陆小凤心裡更不是滋味,“可我們……”
掌柜打個哈切,靠在了椅背上,“我在這裡开店已有二年了,什么事情沒有见過,莫說是店小二,就连我家的厨师,也是隔几個月就要换的。”
换厨师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厨师已是個死人,死人是不能做菜的。
“你也用不着替他难過,难道我给的钱還不够多么?”掌柜道,“裡住的都是些江湖人,工资已是别家的五倍,他来這裡之前,就该想好自己的结局。”
陆小凤不說话了。
沈百终已在吃菜。
他们不說话,掌柜却是要說的,“你们两個人也算奇怪,我裡招待過么多江湖人,你们是第一個要给店小二买棺材的,也是第一個替我修了楼梯的,江湖仇杀我知道的也不少,在我看来,你们已是很有担当的好人。”
“修楼梯?”陆小凤怔住了,“什么楼梯?”
沈百终立刻抬头,桌下的握紧了刀柄,面上却還是沒有什么表情,“是我修的,昨日坏了。”
陆小凤点点头,沒有多想,“吃過饭我們就去买棺材。”
“好。”
“掌柜的,我們這位朋友的尸身先放在這裡,等我們找到了棺材,再来接他,劳烦你等等了。”
“好說。”掌柜笑道,“我裡可是放惯了尸体的,莫說你要我等一等,只要银子足够,你就算是放在這裡等個七八十天,就算是要我给他磕头立碑,都沒有問題。”
倒真是個会做生意的老板。
遇上样的店,真不知是江湖人的福分,還是這江湖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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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店外种着一大片的茉莉花。
棺材店裡是新鲜木刨花的气味。
两样东西都不算难闻,特别是前者,茉莉花的香气一向是陆小凤认为的香好闻的东西,但是這气味放在棺材铺裡,却让人难受得很,简直让人想要捂上鼻子去撞墙。
棺材铺的老板和客栈的老板很不一样,客栈的老板看起来很富态,很市侩,棺材铺的老板却看起来像個死人,似乎下一秒就能被装进自己的棺材裡拉出去埋了。
他的身体很瘦,人也很长,就像是一根枯竹竿,样的人管着棺材铺,就更让人难受。
“我們要两口棺材。”陆小凤道,“要好的那一种,马上就要,越快越好。”
听到有生意上门,老板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搓搓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道,“客人也许要再等等,我們這裡近有许多订单,暂时凑不出什么好木头来做棺材。”
“要等到什么时候?”陆小凤问道。
“個嘛……”
沈百终在柜台上放下了一锭黄金。
“明日!明日!明日我就能为两位大侠做好棺材!”老板笑道,“发丧的人和墓地我也可以安排好,客人只需等着就是。”
“好,棺材要送到巷子裡的那家客栈去,你一知道是哪一家。”
“我当然知道。”老板道,“镇上只有那一家客栈。”
“只有一家?”沈百终突然问道。
“对!只有一家。”老板道,“神水宫就在這附近,那裡的仙子娘娘们从不允许我們多开店的,裡的客栈只有一家,酒楼只有一家,青楼只有一家,就连棺材铺也是只有一家。”
“你刚刚是不是說你近有许多订单?”陆小凤也突然问道。
“沒错。”
“镇子近死了很多人么?”
“那倒沒有。”老板道,“棺材都是同一個人订的。”
“哦?”
“人好像知道有很多人要死似的。”老板也觉得有点奇怪,不由得皱起眉来,“他总共订了五口棺材,几乎用光了我裡的好木头。”
“五口?”
人的一家老小莫非都遭遇了不幸不成?
陆小凤刚觉得有同情,就又听到了老板后面的话,他一听到這话,就好像被自己好像是被人照着鼻子打了一拳一样。
因为老板是這么說的,他說,“五口棺材都有了主人,他要我們在上面刻字,人的名字還很好听,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陆小凤還有沈百终,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听?”
陆小凤說不出。
于是老板又道,“起這名字的人可真有文采,只是這陆小凤……兴许是個女孩子吧。”
沈百终点点头,“应该是個女孩子。”
“对,名字裡我喜歡的就是陆小凤。”老板也来了兴致,“名字实在好听,虽然简单,却让人觉得名字的主人一既乖巧,又可爱,是個非常美丽温柔的大家闺秀,我若是有了女儿,一要让她叫小凰。”
沈百终又点点头,正色道,“有理,位姑娘一美丽动人。”
老板叹道,“只是不知道個女孩子遭了什么罪,竟会和四個大男人死在一起,实在是可惜可叹。”
陆小凤已经面无表情,道,“個女孩子一是生来就倒霉,說不她就不该叫這個名字的,叫陆大凤,陆大枣或者陆翠花這样既不温柔也不可爱的名字,往往才能活得久一。”
老板怔了一下,竟然点点头,道,“你說的沒错,贱名字总是好养活的。”
陆小凤反而說不下去了,只好咳嗽一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們,是什么人订下了五口棺材?”
“是一個老太太。”
“什么样的老太太?”
“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有很多,随便敲开一家人的门,說不就能找到一個,根本算不上是线索。
沈百终和陆小凤走出棺材铺,走到了街道上,两侧的茶楼人声喧闹,路边的摊位人来人往,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又通透,阳光也很明朗,陆小凤的心却好似沉进了谷底。
已有人替他订好了棺材,不仅替他订好了,也替楚留香订好了,就连沈百终也有一口。
绝不是在开玩笑,几乎是把目的摆在了他们眼前,幕后之人竟如此猖狂,现在就已为他们选好了死期。
陆小凤杂七杂八想了一大堆,回头去看沈百终时,竟发现他還是一点沒变,沉默地跟着他走,好像他去哪裡,都会奉陪。
“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沈百终摇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沒有用。”
“沒有用?”
“沒有用。”沈百终淡淡道,“金九龄已经死了,他临死前虽說出了自己的秘密,說出自己与红鞋子合作、与宫九合作的真相,但我們却也本就要对付红鞋子和宫九的,算是一种复仇。”
“是。”
“楚留香三人想必已在神水宫内,我們纵然想做什么也沒有子。”
“对。”
“剩下的两口棺材是你和我的,所以我只需看好你就足够。”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又拽了拽头发,“你么一說,事情倒好像变得简单起来。”
“本就很简单。”沈百终冷冷道,“谁要动你,谁就得死。”
陆小凤笑了,“我若是有個妹妹,一把她嫁给你。”
說完句话,他又觉得有不对,于是换了种說法,“我若是個女人,倒不如把自己嫁给你。”
“只可惜我已有喜歡的人。”
“你已有了喜歡的人?”陆小凤瞪大眼睛,“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我是刚刚才喜歡上的。”
陆小凤呆住,“我們刚刚似乎只见過两個老板,還有一個厨子。”
“是。”
陆小凤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所以你喜歡上了哪一個?”
“陆小凰。”沈百终淡淡道,“她的名字既然是从陆小凤而来,一会很可爱,很温柔。因为陆小凤就是一個很温柔的大家闺秀。”
陆小凤松了口气,叹道,“你一是被司空摘星和张平野给带坏了,竟然开样的玩笑,怪不得人们常說孩子大了,总是不爱听大人讲话的。”
沈百终不理他。
陆小凤自己是闲不住的,他们找棺材铺,选棺材样式已用了一上午,现在他已经饿了,听到街道两旁酒楼裡哩当啷的碗勺碰撞声,就更饿,饿到想咬自己一口。
所以他立刻拉着沈百终坐到了一家面摊上。
面摊的老板是一位老婆婆,她的腰已几乎直不起来,已几乎要弯到地上去,脸上也有许多皱纹,看起来简直已有八.九岁,可就是這样老的老婆婆,竟還在外面卖阳春面。
也是陆小凤选家摊位的原因,他总是想照顾照顾别人,总是想让别人也能過得好一点,让别人可以和他一样快乐。
老婆婆笑得很慈祥,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管年轻时有多暴躁,总是会收敛一的,特别是看到有礼貌的年轻人,他们的脾气往往就更好一。
位老婆婆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子一般,给他们的阳春面也比别人多了好大一勺。
陆小凤于是也回敬了许多笑容,他样的人笑起来,谁也不会觉得讨厌的。
于是老婆婆又立刻加了好几片青菜进去。
一個年迈老人的善意,大概是陆小凤這几天遇到過的好的事情。
沈百终看着老人家从热气腾腾的开水锅边走過去,才低头开始吃面,他刚低下头,就停住了。
陆小凤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你该等一等……”
陆小凤的话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因为沈百终已拔.出刀来,斩向了還在笑的那位老婆婆。
碗裡的面洒出来,洒在桌上,冒出嗤的一声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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