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9
贝尔纳黛特站在小屋门前的草地裡,仰头看着无数细小雪花从铅灰色的云层飘落,轻柔细密地笼罩住她。
小镇上的初雪比记忆裡的纽约冬雪来得更加温柔,還沒落地就开始逐渐融化,沾湿她的手指和发梢,将空气也浸润得清新寒凉。
她来到這個十六年前的时空已经快一個月,這是第一次看见下雪。
身后有汽车逐渐靠近的声音,贝尔纳黛特回头,看到一身黑色旧衣的泰德正坐在驾驶座上,朝她偏头示意:“来吧,总要实践的。就趁這次机会来试试看你這段時間的训练成果。”
她沒有回答,只点点头,走過去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经過近半個月的训练,贝尔纳黛特对于自己超能力的运用已经比以前要熟练很多,這样的速度连泰德都感到惊讶不已,還感慨始祖和普通莫洛尼果然完全不同。
当初他可是花了足足两年時間,才能勉强做到和贝尔纳黛特现在一样。
之后,贝尔纳黛特又问起泰德關於他的事,想知道当初他和他的父亲艾伦在凤凰城与玛德琳分别后,又去了哪些地方,为什么现在只有泰德孤身一人。
他沉默很久,习惯性摸出一根烟点上,抽了好几口以后才缓缓回答:“他死了。两年前在费城,pib的人发现了我們。這群人很聪明,知道白天有光,不可能和我們硬碰硬,好几次都让他们损伤惨重,于是就专挑晚上這样弱光甚至无光的时候追杀我們。”
“那天夜裡下雨,他们切断了费城大半個城市的电源,动用一切装备。我父亲告诉我……”泰德說到這裡忽然停顿住,只低头抽着烟,淡青色的烟雾缭绕蔓延。
贝尔纳黛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的语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鲜活,变得又轻又脆弱:“最后只有我逃出来。”
這是所有莫洛尼的弱点所在。他们的超能力必须依赖光芒才能运用。而一旦失去影子,他们和普通人完全沒有任何区别。
长久的沉默后,泰德终于扔掉手裡燃烧殆尽的烟头,将它用鞋踩灭,重新抬起的年轻脸孔上,表情充满深刻入骨的强烈憎恨:“所以从那以后,我就独自一個人生活。那群疯子都以为我会逃得远远的,但我并沒有。我一直跟着他们,還搞清楚了他们最终的实验地点就在纽约,所以我离开费城来到這裡。”
“他们想打开逆世界,那我就破坏他们的计划。”他停顿一下,纠正,“不,我要毁掉他们所有人,让他们也尝尝我所经历的痛苦!”
過于具有攻击性与浓烈残忍意味的字眼,从他口中极为自然地說出来,语气阴暗又冷硬,让贝尔纳黛特轻微僵硬住。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面无表情的泰德,能很轻易分辨出他并不是因为暂时的怒火才会這么說,而是在非常认真地在诉說自己的计划。
他痛恨有关pib的一切。
情理上,贝尔纳黛特完全能明白泰德的心情,但又忍不住会想起理查德和玛丽,并隐约觉得,也许pib内部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至少从帕克夫妇的表现来看,他们两個似乎并不希望莫洛尼家族的人被pib抓到,不然也不会一直暗中保护她,甚至最后還将她趁乱放出去。
“也许有天当我們能够心平气和地一起坐下来聊天时,我能详细告诉你。”理查德的话再次浮现在她脑海裡。在放走贝尔纳黛特之前,他曾无比真诚地告诉過她:“但不管這么样,請相信我和玛丽是站在你们這边的。”
不能否认,她对于pib抱有同样的憎恶与畏惧,尤其是在经历過被关押的日子以后。但对于理查德和玛丽,贝尔纳黛特感到很矛盾,不知道该对他们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尤其……
他们還是彼得的父母。
她叹口气,眉尖皱起来,忽然听到泰德对她說:“我們到了。”
面前是pib设立在纽约郊区,很靠近他们所在小镇的一处能源供应中心。根据泰德的說法,這是pib用来研究开启逆世界通道的实验基地之一,就跟她曾经被关押的那個地方一样。
“走吧,戴上這個。”泰德說着,将一個黑色的半遮脸面具递给她,将兜帽拉起来戴好,“這应该是他们目前最后的一個基地了,试试看我們会花多久摆平這裡的人。”
贝尔纳黛特接過面具戴好,又学着他的样子拉起兜帽,跟着泰德一起穿過面前的树丛,绕到基地侧面。
解决侧门的几個守卫基本沒有费什么力气,泰德对此早已熟练无比。他们取下守卫身上的磁卡,穿過空场来到大楼内。
按照泰德的经验,找到监控室是第一需要做的,那会为他们省下许多麻烦。接下来,他们的目标就是将基地内最核心的能源供应装置破坏掉。
打开逆世界需要极大的能源消耗,破坏掉供应装置就能要是拖垮pib的进度。
也许是为了保险起见,這個基地的供应装置与控制室都被修建在了地下。但不知道为什么,贝尔纳黛特越往前,就越感到一种逐渐清晰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来過這裡。
而当她看到那台尚未完全建成的庞大金属机械时,才终于意识到,這裡就是当初她被暗核带离原本时空的地方,十六年后的奥斯本新能源电網基地。
一瞬间,时空折叠般的错觉蜂拥而来。她好像還能看到在自己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彼得慌忙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的场景。
“就是這裡。”她轻声开口,目光紧紧盯在那台由无数人工合成的超硬度金属堆砌起来的奇特机器上。
“什么?”泰德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就是在這裡被暗核带来现在這個时空的。”贝尔纳黛特回答,指尖因为情绪波动而轻微颤抖着,影子扭曲着爬上她的手腕,“他们得到了完整的暗核,在這裡用這台机器做实验。”
說不定,当时石壁上那道发光的巨大可怕裂缝就是霍普警长所說的逆世界大门。
“那就把它毁了。”泰德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然而還沒等他动手,基地内的警报還是响了起来,這意味着他们的入侵行动已经被发现,很快就会有大批武装力量朝這裡集结過来。
贝尔纳黛特抬起手,浓烈的阴影瞬间爆发开,化作无数带着尖刺的荆棘从地面生长出来,穿破那层足以抵抗火箭炮轰炸的合成玻璃,迅速缠绕上那台尚未彻底建成的庞大机器。
“达莎?”泰德愣一下,看着她一点点收握起手指,身体因为承受着沉重压力而紧绷。
无数影棘在她的控制下开始不断缠绕,像蟒蛇卷住猎物,然后将它们的全身骨骼都一一碾碎那样收紧,穿刺,直到将那台机器一点点绞扭到完全报废,发出的金属断裂声刺耳得如同哀鸣。
紧接着,她猛地一挥手,影棘立刻将那台巨大的机器抛甩着砸向一旁的石壁,无数碎石纷纷垮塌下来,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带着控制室的地面都在明显颤动。
泰德在惊讶之余,旋即愉快地笑起来,“干得漂亮!在那群碍事的家伙们赶来之前,要不要比赛一下谁能毁掉這裡更多的能源供应装置?输了的人可得负责开车回去,還有做饭。”
沒去提醒对方,這一個月来基本都是她在做饭的事实,贝尔纳黛特并不反对地点点头,很快将目标锁定在旁边的庞大供应箱上。
影棘迅速卷绕住那些正在不断运作的沉重机械,厚实坚硬的外壳在影子的碾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漆黑尖刺穿透罐体,迸溅出无数燃烧一样的火花朝地上的两人掉落下来,被更多的影子严密隔绝开。
收回用作保护的影子,贝尔纳黛特略微抬下手,指挥着影棘分裂成好几束,同时束缚在那些作为承重的钢铁支架上不断撕扯。
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钢铁断裂声密集响起,原本宽硬平直的承重钢架如同被折断的脊梁,逐渐变得残破不堪。滚落下来的巨大供应装置被影棘灵活地捞回去,撕扯成散落一地的碎片,沉闷的爆炸声与明亮火焰同时激荡开,更多的碎石从四面八方崩塌下来。
她立刻收回手,让影子丢开那些残骸回到自己身边。尖刺遍布的荆棘绕护在贝尔纳黛特周围,忠诚无畏地守护着自己的主人。
泰德站在同样一片废墟上,脚下都是刚被自己影子摧毁的供应装置残骸。他数了数彼此解决的個数,动了动眉毛:“我怎么有种我可能会输的糟糕预感。”
火焰会過度消耗這裡残存的空气,他跳下来,朝贝尔纳黛特說:“差不多了,我們先出去,不然一会儿会缺氧的。”
她嗯一声,跟着泰德来到地下实验室外。
到处是全副武装着准备将他们活捉的士兵,泰德带着她一路有惊无险地冲出重围,来到他们停车的地方。
“愿赌服输,這次我来开车,你记得盯着后面。”他說着,连安全带也懒得系,直接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立刻发动起来,朝前迅速冲进去。
森林裡的路况格外糟糕,到处是横倒的树干与爬满湿滑青苔的石头,天光灰暗,雨雪冰冷。偶尔有一两头野鹿被惊扰到,长腿一收就跳进更深的树林裡。
汽车狂飙在這种根本沒有路的土地上,颠簸得让贝尔纳黛特总有种自己随时会被甩出去的错觉。
她尽力扶住车窗以维持平衡,窗外的森林被碾碎成大片模糊不清的深绿影子,在玻璃上飞驰流淌。
沒過多久,她听到后面有不止一辆汽车追上来的声音。刺眼的白光穿透满是阴霾的森林,直直照在贝尔纳黛特的脸上。
她连忙缩回车内:“他们有枪,我們得再快一点。”
“坐稳了。”
话音刚落,汽车来到一道并不算高却异常惊险的矮坡边缘,并毫不减速地冲下去。
要不是知道泰德对這辆车进行過许多加固与改装,這样的距离掉下去,贝尔纳黛特怀疑他们会不会直接散架。
沿着宽阔盘绕的公路一直朝下,比森林泥地裡良好太多的路况,让身后那些pib的车辆越追越近。
泰德咒骂一声,忽然听到贝尔纳黛特问:“车顶能打开嗎?”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略微紧绷的僵硬,不仔细分辨很难察觉到和她往常的平静语气有什么区别。
“能,但是你想干什么?”他问。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贝尔纳黛特伸手在汽车顶盖上摸索一会儿,很快找到天窗开关并打开。
铺天盖地的冷风立刻涌入进来,混合着雪中森林特有的清冷气息,一如她的声音:“你继续开。”
說完,贝尔纳黛特背对着汽车的前进方向,从天窗口站起来,抬手对着那些跟在他们车后穷追不舍的军队车辆。狂风夹杂着雪花包围住她,半透明的洁白晶体落满她被风吹散如战旗招展的漆黑长发。
一瞬间,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周围的光芒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太阳终于从云层背后探出头。但很快,他们又意识到那不是太阳,而是树影正在从森林裡纷纷脱离出来,所以周围才变得格外明亮。
意识到她想用超能力摆脱追踪,军车裡的指挥官立刻下令:“开枪!爆掉车胎,别打他们的要害,实验得要活的!”
话音刚落,无数影子呼啸着交错覆盖成一道道屏障,如同漆黑的深渊,将子弹全部拦截下来,也拦住了军车的去路。
他们迅速改变方向,分成两队从旁边的支路包抄過去。
沒過多久,前面迎来一個环绕的岔路口。
两辆军车并排着从前方撞上来,泰德试图减速后退,可又从后视镜裡看到同样也有军车正在从后方逼近他们。
“达莎!”他喊着,同时松开刹车,再次踩向油门,“一起掀了前面两個碍事的家伙!”
贝尔纳黛特转身看向那两辆即将和他们撞上的钢铁怪物,连忙操控影子拦截住其中一辆。黑色的荆棘死死绞束在车身上,将它逐渐向内压缩,扭曲,直至明显变形。
随着她和泰德配合默契地一抬手,军车被影子卷起来甩向半空中,重重砸向地面,发出一连串响亮可怕的爆炸声,将后方仍在追赶他们的其他车辆彻底拦住。头破血流的驾驶员痛苦哀嚎着,艰难爬出车窗,躲避即将吞噬而来的爆炸火焰。
做完這一切后,贝尔纳黛特终于松懈下来,脸色苍白地跌坐回副驾驶座位上,像是体力消耗過度后的虚弱。
尽管知道這是由于她還沒完全熟练掌控自身的超能力,所以在高强度运用下,会损耗自身体力而感到的暂时性疲惫,只要稍加休息就能好,但泰德還是不由得有些担心:“你還好嗎?我們很快就能回去。”
贝尔纳黛特呼出一口带有淡淡白雾的气体,略微点下头,表示自己沒事。
她满身都是刚才在天窗外沾到的细碎雪花,许多落在手背上的已经开始慢慢融化。点头时,還有几粒透明冰晶从发梢抖落,沾湿她的睫毛与脸孔,又被她很快用衣袖擦去。
“也许我今天该多穿点。”贝尔纳黛特边說边拍掉身上的雪,又畏冷地搓着手,试图让自己因为失温而有些颤抖的双手快点暖和起来。
“晚饭想吃什么?”泰德着意打量一下她的状态,確認她并沒有大碍后又說,“就当奖励你今天表现优异。”
她沉默两秒,语气平淡地指出:“這不是奖励。”
“?”
“這是蓄意谋杀。”毕竟上一個拥有這样让她看了就想跑的地狱厨艺的人,還是本杰明。
“???”
“還是我来做饭吧。”她朝手心哈着气取暖,听上去就像在叹息那样,让泰德顿时有了一种莫名的,仿佛被淡淡鄙视一遍的感觉。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噢。”
回到家,他们简单吃過晚饭,贝尔纳黛特有蛋糕店的晚班要上。
她换了一身相对更加保暖的衣物,从帽子到围巾到手套。這些东西都是她之前从爱心二手店裡买回来的,真正的防寒效果到底如何实在让人很沒底,但总好過完全沒有。
来到店裡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街道上满是各种店铺的明亮灯光,将地面上還未化完的白雪映照出一层温柔烂漫的薄橘色。
和她同时被排到這星期值晚班的店员是阿尔玛,那個洋娃娃般甜美可爱的女孩,贝尔纳黛特在泰德的素描画集裡见到過许多许多次。
她笑起来的时候,低着头思考的时候,望着窗外出神的时候……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可见画者相当用心。
趁着店裡暂时沒人,阿尔玛总爱趴在窗口和贝尔纳黛特聊個不停,不過大多数话题都是關於泰德的。
将最后一只做好的流心麻薯放进甜品盘,递给外面的金发女孩,贝尔纳黛特非常认真地提议:“說真的,为什么不试着和泰德约出来见面呢?我知道他也想见你的。”
“想见我?”阿尔玛愣一下,湛蓝眼睛极快地眨了眨,像是想要掩饰什么,可嘴角已经忍不住挂起笑容,“咳,嗯……如果他真的想的话,为什么不是他来主动邀請我呢?之前每次都是我主动,他才会出来的。”
“每次?”
贝尔纳黛特莫名其妙抓住一個奇怪的重点,听到阿尔玛继续說:“对呀,我……”
她忽然偏過头,看向门口,小声說:“有客人来了,我去看一下。”
說完,阿尔玛端着刚出炉的麻薯离开了。
看着她娇小俏丽的背影,贝尔纳黛特忽然回想起泰德之前說過的话。
“我不能那么做,达莎。那会让她陷入危险中,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泰德看着画架上的少女素描,伸手轻轻抚摸過她带着灿烂笑意的脸孔,眼神裡罕见流露出一种接近脆弱的复杂情绪。
有失落,有痛苦,還有很多很多堆积起来的,深厚到浓烈的眷恋与爱意。
這样触动人心的神情,以前贝尔纳黛特只在玛德琳脸上见到過。每当她看到亚瑟——她曾经爱人的照片时就会浮现出這样的表情,紧接着就是漫长的沉默甚至低声哭泣。
可泰德沒有哭,他只是坐在那裡望着自己的画,专注到仿佛可以就這么看上一辈子。
“只要我們還活着,pib也還沒放弃对逆世界的野心,他们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抓捕我們家族的人。”
“我……已经失去了我父亲。”他终于将画集合上,“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們控制影子,可其实影子也控制了我們,达莎。這是我們每一個莫洛尼的诅咒。”
這句话让贝尔纳黛特微微颤抖一下,思维在短暂几秒内完全是空白的。
但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個重新出现在她脑海裡的人竟然是彼得,以及他曾经非常认真說過的那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让你一個人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非常迷茫的不确定,甚至是恐慌感。
是否有一天,他们也会這样分道扬镳呢?
還沒等她想完,阿尔玛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外,对她活泼地招招手:“达莎,有客人很喜歡你做的流心麻薯,想见见你。”
遇到格外喜歡的食物就会想要见见厨师,這在美国是最常见不過的事。
因此贝尔纳黛特并沒怎么多想便直接走出去,却在看清对方是谁后,一下子愣住。
有着熟悉而美丽的蓝色小鹿眼睛的女人站在灯光下,手裡還拿着刚吃了一半的甜点,朝面前已经呆住的少女笑着歪了歪头,笑容明艳美好:“嗨,达莎,晚上好。顺便一提,這绝对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甜点。”
“阿尔玛……”贝尔纳黛特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静,仿佛只是在招待着一位普通客人。她看向玻璃橱窗,理查德正站在外面,朝她露出一個带有安抚性的温和微笑。
“我来招待這两位客人。”她說,“能請你帮我去买一点奶酪和吉利丁片回来嗎?仓库裡好像已经沒有了。”
……
解决完那群出现在植物园裡的魔犬后,彼得并沒有马上赶回学校,而是向巴伦警官询问有关受伤者的情况,然后立刻去往梅所在的医院。
尽管听巴伦警官說,這裡所有被送去医院的幸存者们都平安无事,但他還是不放心,想要自己過去亲眼看看梅的情况。
然而刚到医院,彼得就发现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
由于他出来得太着急,忘记带背包,沒办法换回平常的衣服,只能穿着蜘蛛侠的战衣,硬着头皮去一间间找梅所在的病房。
“好消息是,我的视力可以让我不需要望远镜就能辨认出病房裡的病人是不是梅姨,否则我還得爬墙凑過去才能看清,那会吓到别人的。”彼得蹲在外墙,一边寻找一边自言自语,“說不定還会拍成视频,然后第二天就会被jjj当成我是個喜歡偷窥别人的心理变态的有力证据。”
绕着医院找了大半圈,他终于在b栋二楼的一间病房裡,找到了正在被护士搀扶着走回病床上的梅。
她已经摘掉吸氧面罩,脸色看上去比刚才好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沒有血色的苍白,只是腿還有些使不上劲,心悸明显。
护士告诉她最好再多休息一会儿,一些基本的检查报告還沒有出来。如果最后全部结果显示沒問題,那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护士走后,梅再次站起身,有些艰难地挪到桌子前,希望能为自己倒杯水。
转身时,她不小心碰掉桌上用来装水果的玻璃果盆,眼看就要摔碎在地上,却被一缕蛛丝稳稳接住,重新放回桌面原来的位置。
梅睁大眼睛抬起头,惊讶不已地看着那個倒挂在窗外的身影:“蜘蛛侠?”
“嗨,女士。”彼得朝她挥挥手,白色眼罩如同一双真正的眼睛那样乖巧地眨了眨,“我正好路過,所以来看看你。怎么样,你感觉還好嗎?”
“我很好,谢谢你刚才救了我。”梅笑起来,非常温柔,“其他人怎么样?”
“植物园的事暂时算是解决了,其他受伤的人也沒什么大碍,巴伦警官告诉我的。”
“那就好。”她松一口气,“大家都沒事就好。你实在来得太及时了,否则那时候我們恐怕就……”
“现在都沒事了。”彼得安慰道,“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让你的家人来接你回去,或者需要我帮忙去通知谁嗎?”
“不……”梅摇摇头,表情有点为难,“我的丈夫腿脚不太方便,侄子又還在上学,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一会儿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自己?”彼得愣一下,显然不觉得這是個好主意,“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了,還是让你侄子来接你吧。或者……呃,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通知他一声?又或者,我一会儿可以送你回去,就是,我還有点事……得,嗯,得過一会儿,不多!最多三点半左右。”
“這太麻烦你了,蜘蛛侠。”梅笑着向他摆下手,“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請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家人。”
“你怕他们会担心嗎?”
“是的。我丈夫知道了肯定会立刻想办法過来,可他行动真的太不方便了。他要是一個人過来,那我才真正要着急了。”
“那你侄子呢?他估计就快放学了吧?”
梅沉默片刻,叹口气,扶着桌边慢慢坐下:“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不想让他更烦恼。”
“心情不好?”彼得轻声重复。
原来這段時間以来,不管他怎么努力掩饰,假装无事发生,梅都把他的种种异样看在眼裡,一直在为他担忧。
“可能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暂时回家离开了,他不太习惯一個人。”
“這样嗎?”
“我和我丈夫是這样猜测的。毕竟……”梅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笑起来,“他从小就一直非常在意這個朋友,或者說……不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在意。”
“呃……什,什么?”彼得似乎被她最后一句话给突然戳中到什么弱点,差点沒拉住手裡的蛛網直接摔下去,连說话声调都忍不住发生变化。
梅有点茫然地望着他,再次发现眼前這位蜘蛛侠在有的时候,說话声音和彼得听起来有种格外明显的相似。
“抱歉,我不小心說得太多。人老了就是這样,爱嘴碎。”梅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就此打住這個话题,然后再次对他道谢,“谢谢你,蜘蛛侠,我知道你一定很忙,而且我真的沒事,所以别担心我。去做你该做的吧。我一会儿会搭车回去,不会有問題的。”
說完,她又看着对方,再次认真地补充:“你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希望你能一直平安,别让你的家人朋友们担心。”
“我会的,谢谢你。”說着,彼得拉住蛛丝准备离开,“再见,女士,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再见。”
回到中城高中,又找回自己的背包换好衣服时已经是下午快两点半。
彼得已经错過午餐,早餐也是随便用两個黄油面包应付了事,又经历了一场格外烦人的战斗,此时感觉又累又饿,胃部空荡荡地收缩着。
连此时物理课上,麦克老师讲述的各种公式定理在他眼裡,都快变成一堆色彩斑斓的通心粉。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彼得虚弱地抓起背包,准备去学校旁的餐厅随便买点能吃的东西。
他有种感觉,搞不好就算现在本杰明端着他的地狱蓝莓派過来,他都能违背蜘蛛感应的疯狂预警直接把它们吃光。
這太可怕了。简直已经快要丧失作为一個自然人的尊严。
饥饿果然是人类意志的天敌。
還沒走几步,哈利忽然跟上来,伸手搭在彼得肩膀上:“去哪儿?”
“餐厅。”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随便吃什么,不管哪家都行。”
“你這副快說不出话的样子,是中午沒吃饭?”
见他居然点头,哈利诧异地扬下眉毛,然后說:“上我的车吧,我带你去。”
他们开车来到附近一家星级餐厅,几道招牌主菜很快端了上来,看上去精致无比,却被彼得硬是吃出一种快餐店的感觉。
眼看堆在旁边的空盘子越来越多,哈利叫来服务生又点了几個菜,同时不由得开始怀疑:“你真的只是沒吃午饭而已嗎?”
彼得咽下嘴裡的鱼汤:“其实早饭也不算是吃了。”
“为什么?”哈利问。
“呃,就是……那时候沒什么胃口。”
“因为贝妮?”哈利完全是沒怎么思考就得出了這個在他看来是最合理的结论。
彼得一下子停顿住,已经熟练于找借口的思维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罢工。
哈利的话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刚才梅說過的那句,“不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在意”。
一种沒来由的心慌让他本能地想要转移话题,却又一時間找不到合适的,只能僵硬在座位上,面无表情。
看着他這幅不說话也不笑的模样,哈利眨眨眼,半开玩笑地调侃:“說真的,彼得,你最近照镜子会不会被自己吓到?”
“什么?”他的思绪還在纠结在梅的话上,沒反应過来哈利的意思。
“你這幅脸色看上去,简直比我爸听到董事会连夜跑路的表情還要烂。”哈利若有所思,“自从贝妮請假离开以后,你這段時間真的很不正常。到底怎么回事?”
彼得垂下眼睑,浓密睫毛遮住他的视线,嘴裡反复咬着一小块鱼肉,像是在欲言又止。他沒有說话,脸上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可不自觉皱起的眉尖与紧抿的嘴唇却暴露出他心情并不好的事实。
還沒等他找到合适的借口来回答,对方已经了然地笑叹出一口气:“好吧,看你這個反应我差不多也猜到了。”
他端起果汁喝一口,浅碧色的眼睛在亮光环境下,和贝尔纳黛特的冰绿眸色有几分相似,视线意味深长:“你觉得你现在這样正常嗎?”
“正常?”彼得不明所以地重复。他的眉尖仍旧皱着,眼神却有些茫然。
“别告诉我当初我出国以后,你也是现在這個反应,我会做噩梦的。”
“……当然不是。”
“那么,你觉得在贝妮仅仅只是請假离开的情况下,你這样天天消沉走神的状态,正常嗎?”
彼得被他问得浑身不自在,但同时也明白,他现在之所以這样,是因为他知道,贝尔纳黛特并不真的只是請假离开這么简单。這和哈利当初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根本不能用来作任何比较。
“我现在暂时不想讨论這個,哈利。”他咽下那种不能实话实话的沉重无力感,勉强塞一口苹果进嘴裡却味同嚼蜡,表情躲闪。
“或者說,你是只想和贝妮讨论這個吧。”哈利平静地看着他,一针见血地拆穿道,“你总是這么毫无保留地依赖着她,不是嗎?”
“這不是一回事!”彼得被他弄得彻底沒了任何食欲,表情也开始莫名烦躁起来。
“放松点,我沒有要质问你的意思。”哈利微微眨下眼,对他這样過于激烈的反常情绪状态感到惊讶,“我只是觉得,你可能還沒意识到,你這個样子……不太像是和好朋友暂时分开的正常状态。”
“你们……你到底想說什么?”他怪异地看着对方,同时感到心底深处,某個总是被他遗忘和忽略的地方,隐约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那是一种有什么秘密的东西即将被打破开,把原本隐晦而深藏的无名之物给毫无保留地摊开到阳光下的深刻不安感,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自在什么。
看不见源头的清晰惊慌感擒获住他。
“好吧,换一個你更亲近的人来问。”哈利直视着眼前的好友,碧色的眼睛裡映照着对方的每一丝反应,“如果今天暂时离开你身边,回老家去拜访亲戚的人是帕克夫人,你的婶婶,你也会這么整天魂不守舍嗎?”
這又是什么問題?!
彼得哑口无言一会儿,强烈的抵触感让他想都沒想就语气很不好地回击:“为什么要扯到梅姨?她又不是贝妮!”
“是啊,梅姨是你的家人,不是贝妮。我是你的朋友,也不是贝妮。”
哈利說着,语气轻巧而清晰地问:“那在你心裡,贝妮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
這個問題如同一捧含冰带雪的冷水,从他头顶彻底浇灌而下,让彼得在暖气充裕的星级餐厅裡忍不住打了個抖。
“你……你不理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尝试解释,可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真相全盘托出,因为那牵扯到太多。
逆世界,pib,暗核,贝尔纳黛特的失踪,奥斯本企业的介入。
他难以和哈利完全坦白這些听起来就像是科幻小說一样的东西。
因为哈利說得对,他不是贝妮。
這個莫名诡异又合理的念头让彼得的手心不断往外冒着冷汗,握住金属勺子时带来一种黏腻的涩重感,非常不舒服。
事实上,他整個人现在都非常不舒服,感觉像是被脱光了衣服丢在纽约市中心的大街上任人参观一样。
汹涌到强烈的尴尬与惊慌不断从心底裡决堤而出,让他无法动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力气,不要把手裡的勺子捏到报废。
“那你觉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利奇怪地反问,“你只是不习惯多年好友的突然离开?可這不是迟早的事嗎?”
沒理会彼得再次愣住的样子,他继续說道:“我知道你和贝妮是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一直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可能突然见不到对方会有点不太习惯。但是,說真的,彼得,這不是迟早的事嗎?”
“你,還有贝妮,你们将来会上大学,会工作,会因为不同的梦想与事业追求去到不同的城市或者国家,注定沒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见面。”
“将来可能一两年,甚至是好几年你们可能都见不到一次。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嗎?你到底在消沉什么呢?”
“我……”
那一瞬间,几乎快要失控的情绪与各种压力,让彼得差点就要朝他不管不顾地吼出来,让哈利不要再說了,他根本不了解事情真相。
他的情绪消沉和烦躁不安不仅仅是因为贝尔纳黛特請假這么简单,而是担心她现在的安危,因为他沒能在那时候保护好她,所以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他只是……太過担心……
可与此同时,哈利說的有些话也让他无法反驳。
他们。
他,還有贝尔纳黛特在不久的将来,或者說已经开始走上不同的道路。她会有她的梦想与职业舞者追求,而彼得也有自己的未来规划。
然而无法再经常见到对方,甚至会与她逐渐疏远這样的情况,则完全不在他的任何一种设想之内。
从大学开始便分开,一两年甚至好几年见不到她一面。
一想到這种事,他就感到无比恐慌。
但其实仔细思考,彼得就能意识到哈利說的是对的,時間就是如此。它不断塞给你新的东西,也将你最在乎人和旧物全部夺走。
“我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就像我們小时候一样,未来也是如此,只要你需要。”這是贝尔纳黛特曾经给過他的承诺。
彼得终于意识到自己那时在听到這番话后,心裡非但沒有安定下来,反而油然而生出的空洞无措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太害怕失去对方,即使有了這种看似真诚而厚重的允诺也无法填补。
這太脆弱,也太苍白了。
他想要的是别的,是更多,更亲密而真实的,与现状完全不同的东西。
一种像梅說的那样,不仅仅是朋友关系的东西。
“抱歉,哈利,我……我想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彼得脸色奇差地看着对方,暖棕色的眼睛裡一片再也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谢谢你今天带我来這儿。”
哈利同样注视了他良久,最终站起身:“那就走吧,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了,我自己回去就好,谢谢你。”
說完,他连背包都忘记拿就径直走向门外,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還是服务生发现后,连忙提着背包一路追上去還给他。
回到家裡,彼得将自己锁进房间。
他看着墙壁置物架上摆放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照片,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和贝尔纳黛特一起拍的。
枕边放着的是那條贝尔纳黛特送给他的影纱。
书包上的徽章是贝尔纳黛特送给他的庆祝礼物。
电脑昨晚忘记关,锁屏解除后,桌面上穿着舞裙与头纱的少女也是贝尔纳黛特。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伸手从口袋裡摸出手机,翻出贝尔纳黛特的电话拨出去。
短暂的忙音后,是少女熟悉清甜的嗓音,一成不变地响起在他耳畔:“嗨,這裡是贝尔纳黛特·瑞恩的语音信箱。我暂时不方便接电话,有事請留言,我会在稍后立即回复你……”
他闭上眼睛,挂断电话,仰头倒在床上,将自己埋进那团厚实的被子裡,就這么静默许久之后,再次拨通了同一個号码,将同样的內容又听一遍。
片刻后,彼得终于收起手机,不再去听对方的声音,心跳被太多過于复杂而激烈情绪干擾得开始颤抖。
他感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以及更多的自责,懊悔,甚至是难以呼吸,可骨头裡却又像是有无数蝴蝶终于挣破束缚,一只接一只,轻盈无比地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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