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Chapter 81
作为081的主要生活与照看工作负责人,贝尔纳黛特在会议上,将他近段時間以来的情况进行了全面且细致的陈述,并在最后做出客观总结:“以081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基因條件是无可替代的,每次体外测试的理论融合成功率都在百分之九十八左右,从来沒有低于這個数值。但其身体素质不达预期,這在实际操作中将会对成功率造成明显影响。”
诺曼听完,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张体外融合测试报告的结论统计表上,指尖捏住自己左手上的婚戒转了转:“康纳斯博士觉得,這对实际成功率会有多大影响?”
“這取决于样本蜘蛛的毒液需要多长時間将他彻底改造完成。”康纳斯并沒有直接给出一個不负责任的概率估值,而是選擇了向对方谨慎解释,“从他的身体素质来看,這個時間必须得越短越好,否则他撑不到最后。”
說着,他朝贝尔纳黛特仰头示意,可以展示下一页。
屏幕上的图表在鼠标的操作下再次改变,贝尔纳黛特调出了以往的人体实验统计数据:“由于到目前为止,我們并沒有成功案例可以参考,所以我对之前的实验体资料进行了分析。通過构建模型来进行计算,我們可以预估出,从样本蜘蛛毒液被注射进去直到彻底将人体改造完毕,整個過程至少需要六個小时至十個小时的時間。”
听到這裡,团队裡负责081身体数据监测的劳拉博士顿时皱起眉头。
她停住转笔的动作将它放下,在诺曼开口进行进一步询问之前,直截了当地给出回答:“這太漫长了,081的身体條件完全不足以让他熬過這么久。三……最多四個小时,他就会出现严重且不可逆的器官衰竭。而一旦出现這样的情况,那我們就再也抢救不回来他了。”
画面在劳拉博士說完這番话的瞬间颤抖一下。
诺曼回头,看到贝尔纳黛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站姿和冷静神情,态度诚恳地解释:“是我不小心碰到操作键了,抱歉,奥斯本先生。”
他沒太在意地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然后继续盯着那些复杂的图表沉思。一旁的康纳斯博士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
這时,坐在董事会席位的麦伦忽然问:“可就算出现器官衰竭,蜘蛛毒液也会治愈這些的,不是嗎?我們研究這個东西,不就是为了让受试者完全摆脱人类原有的生理极限束缚嗎?”
“是這样,麦伦先生,您說得很对。”康纳斯接過话题,语气礼貌从容,“但在這之前,請允许我补充几点。”他边說边看向诺曼。
对方简单嗯一声,表示他可以继续說下去。
“理想状态下,蜘蛛毒液的确可以使受试者完全脱离人类這個物种本身的所有限制。包括但不限于肌肉力量、反应速度、细胞自我修复功能、新陈代谢效率等等,甚至還有可能会衍生出其他原本人类沒有的能力。毕竟通俗来讲,毒液的作用就是将样本蜘蛛的超凡能力嫁接到人体。”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实验体能够活着承受毒液的改造。”
“如果,我是說如果……081能够熬過這個過程,他成功融合了蜘蛛毒液,并且如预期那样将蜘蛛能力完全继承。到那时候,尽管根据预计,他的外形并不会出现任何改变,但从基因学的角度讲,他已经变成一個完全未知的混种生物,不再属于人类。”
“旧的身躯是无法承载這样的能力的。因此毒液进入受试者体内的第一步,就是彻底摧毁原有的血肉构造,同时逐渐生长出新的。所以基因的适配度其实是决定了蜘蛛毒液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而受试者本身的身体素质则决定他能否熬過這個一边毁灭一边新生的漫长過程。”
“這两者就像机器的系统兼容性,和本身硬件设施能否带动這套系统一样。哪一方出现短板都会影响整体效果。”
“因此劳拉博士担心,081目前還沒有這個身体素质能够承受得了這样长時間的毒液改造。他很可能会在毒液刚发挥作用,摧毁他原本身体的初步阶段就死去,根本等不到融合带来的新生,所有损伤都会得到修复的时候。”
听到康纳斯的解释,麦伦有点不屑地评价:“這么說,我們是拿到了一台装着顶尖系统的三流台式机?”
如此物化且轻蔑到尖刻的结论,让对面的几位董事都笑起来。
贝尔纳黛特低垂着视线望向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极力压抑過却仍旧清晰的愠怒感缓慢充盈在她胸腔裡。
她忍受着落在听觉裡的刺耳嘲笑声,幻觉般的苦味从她紧缩喉咙的深处浅浅反灌出来,让她在咬住牙齿时一個沒注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短促的痛觉迅速炸开在她嘴裡,连带着头皮发麻。
她轻微调整一下呼吸,脸上维持着惯常的淡然静默。
“但是這些年来,董事会已经投入了不少精力和资源在這個项目上。”坐在诺曼身边的另一個男人,德福林的考虑更加现实,“這是霍金斯国家实验室提供的第几個实验体了?”
“第二十七個,先生。”贝尔纳黛特不得不回答,這是她负责的工作领域。但同时她也强调:“這是基因适配度最高的实验体,先生。這意味着理论上,他能近乎完美地继承所有样本蜘蛛的能力。”
“啊,又是理论上。”麦伦干巴巴地重复,“我以为董事会拨下来的资金,是为了让這套理论能成为被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他边說,目光在贝尔纳黛特眉眼清冷精致的脸孔上随意扫一圈,然后又落向她的胸口。
白色的正装干净整洁,扣子一路严丝合缝地扣到喉咙。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感觉像是被苍蝇舔過那样的不适。
“我們一直在朝着這個方向努力。”康纳斯开口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但081的适配度几乎是完美的,且短時間内,至少在這四年裡,我們都沒有遇到任何一個能替代他的实验体。所以我想我們应该更谨慎。”
“那么請告诉我們,以081目前的身体状态,要达到能够进行人体试验的标准還需要多久?以及,如果始终达不到,那這样的残次品又该怎么处理?”德福林问。
“這……很难给出一個确切時間。”劳拉博士为难地說。
虽然這几年的训练已经让081比刚来健康得多,但距离达到符合人体试验的超高标准,那简直跟让一只猴子徒手爬上帝国大厦差不多困难。
“這么說我們這四年的付出其实毫无回报?”麦伦紧追着刻薄质问,深蓝色的眼睛裡装满了对金钱,時間以及效益回收的精明算计。
“并不是這样。”贝尔纳黛特想都沒想就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出声,這是康纳斯作为团队领袖应该解释的。
不過好在康纳斯并不介意将话语权交给自己的学生。他微微笑一下,表示贝尔纳黛特不用紧张,直接說出自己想說的就好。
于是她很快调整好状态,将另一份报告调出来:“从這几年的表现结果来看,081的智力水平很高,学习能力也非常强。从一种价值角度而言,如果给他足够的教育和培养,其未来成就将会超越我們這裡的大部分人。”
“大部分人?”麦伦脸色难看地盯着她,语气恶劣,“你是在讽刺我們嗎,瑞恩教授?”
“她绝无此意,先生。”康纳斯叹口气,“不過081的头脑天赋的确非常优秀。他……”
“我不记得奥斯本集团有对实验体进行义务教育的计划。你们在做什么?以公济私培养团队成员?”
“可成功的实验体会成为我們最有价值的财富,這不仅仅只是融合结果,也包括智能程度。他当然需要学习,并且学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個实验体都要好。”
“那又怎么样?他作为一個必须接受人体试验的实验对象,连最基础的受试标准都无法达到,其他的价值又有什么用?如果团队需要新人,奥斯本可以立刻从全球找来许多经验丰富,头脑灵活的科学家。为什么要将這些资源浪费在081身上?”
气氛在争执中逐渐跌落至冰点。
康纳斯知道在生意经上,自己不可能說得過這些久经沙场的资本家们,于是只能将目光投向旁边一直沉默的诺曼。
“退回到体外测试结果那页。”诺曼开口,语气平淡得好像根本沒在意刚才其他人发生的争执。
贝尔纳黛特照做,将之前的頁面调出来。她注意到诺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一行行划红的最终数据上,拔尖到几乎接近百分之百的成功概率,简直是人类基因裡的奇迹。
思索片刻后,诺曼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吧,让我先见一见這個081。”
他在康纳斯团队的带领和陪伴下来到实验室,隔着学习区的玻璃墙看到对方。
和照片以及视频记录中呈现出来的一样,081的体格看上去格外清瘦,露出在毛衣袖口外的一截手腕骨骼明显,肤色苍白得像是此生从未见過太阳,甚至能清晰看到手背皮肉下的一根根蓝色血管。
“实验体有身高要求嗎?”诺曼注意到081的個子倒是完全不算矮。
“沒有,先生。”劳拉博士回答。
“哦。”他点点头,半开玩笑,“看起来他的基因的确很有個性,成长潜力全点在了我們不需要的地方。”
說完,诺曼开门走进去,這才注意到他原来一直在玩数独,旁边還放着本摊开的《机械工程学》,许多地方還做過笔记,散落的演算纸上甚至還有一些设计图纸。
“看起来康纳斯博士他们沒說错,你的确有着很不错的头脑天赋。”他坐在081对面,眼神直白地打量着对方。
“您好,奥斯本先生。”081收起手裡的数独游戏。
通過近十分钟的简单对话,诺曼很快洞察了眼前這個少年的性格特点——有点内向,低调无害,从小在实验室裡长大所以显得不谙世事,柔软善良,以及些许不易察觉的坚韧和固执。
如果說前面的特点,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童年的封闭经历造成。那么最后一种就一定是他天生就有的。
诺曼敏锐嗅到他和其他实验体在性格上的不同寻常之处,忽然话锋一转,开始略带挑战地试探他到底能有多少這样的特质。
081在這样的语言攻势下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给出的回答也完全是发自本能的,不知道究竟合不合适。
实验室的隔绝生活让他几乎沒有正常社交的经验,不懂得如何运用语言的艺术来伪装自己的想法。這让诺曼对他的研究完全是毫无阻碍地进行着。
他注意到081时不时会朝门外看去,尤其是在他觉得不自在或者紧张的时候。
一开始,诺曼以为他在看康纳斯。然而很快他就发现,081真正看着的是站在康纳斯后侧方的那個女人。
這种條件反射就像他会不自觉转动自己的婚戒一样。人在情绪有波动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向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存在寻找精神慰藉。
对诺曼而言,那個慰藉是他去世已久的妻子艾米丽。
而对081而言,是贝尔纳黛特。
意识到這点后,诺曼有点微妙地眨眨眼:“需要我将瑞恩教授叫进来嗎?你似乎一直在看她。”
“不……”081低下头,“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您的問題。”
“這样啊。”诺曼回想起刚才开会时看過的影像资料,裡面的081有很明显的情绪区别。
有的时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摄像头。但是有的时候,他会朝着镜头——或者說当时镜头后面的人微笑,神情也要鲜活真实得多。
他想他可能需要再看看那些资料的拍摄者名单,也许会发现一個惊喜的。
看到他们接连朝外看過来,劳拉博士和助理小姐有点好奇:“奥斯本先生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
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贝尔纳黛特完全听不到裡面传来的任何声音,只看到诺曼似乎是向081說了某件事,让他忽然变得有些紧张,甚至是急躁。
诺曼安抚性地抬手想要触碰对方,却被081下意识躲過去。他扬起眉毛,沒介意对方的举动,只继续往下說了一会儿。
简短的沉默后,081重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朝他点了点,似乎是答应了什么东西。
诺曼盯着他看了很久,那样不带人情味的眼神像是一把薄而锋利的尖刀,能毫不费力地撬开他每一根苍白脆弱的骨头,挖出他灵魂深处最禁忌,最血淋淋的秘密。
好奇怪……
081有点混沌地想着,這眼神怎么看上去有点熟悉?好像自己以前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曾经见過。
然而還沒等081感觉到自己脊背上渗出的冷汗,那神情已经在诺曼脸上一闪而過。他又笑着站起来和他道别,并转身离开了房间。
“康纳斯博士,我們单独谈谈。”他說。
临走前,诺曼看向贝尔纳黛特,浅碧色的眼睛在冷光环境下看上去和她的眸色有点相似,却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深邃与压迫感:“如果实验失败了,瑞恩教授会为此而感到痛苦和难過嗎?”
贝尔纳黛特有点诧异他的問題,但很快意识到,“为此”是個很微妙的词,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失败這個结果,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因为081本身。
于是她保持着一开始的神情,用充满客观的语气开口:“我会的,先生。事实上我认为我們所有人都会。因为081是目前为止最有希望能够成功,也被投入了最多心血的那一個。”
很标准的回答,非常符合研究员必须理智且不带任何個人私情的本分。
诺曼冲她点点头,叫上康纳斯很快离开了。其他人也分散着各回各位,继续处理每日的工作。
贝尔纳黛特推门进去,看到081正盯着空桌子发呆。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慢慢抬头,朝她露出一個温暖的笑。
两個星期后,带着董事会全体成员签字確認的人体试验同意书被发到了康纳斯团队的每一個成员邮箱裡,执行時間是下星期。
贝尔纳黛特看到的时候,脑子裡刹那间完全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她近乎冒失地直接闯进康纳斯的办公室,询问他为什么董事会還是做出了這個决定。
“只有一個星期時間,博士。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达到试验标准,我們都很清楚……”
“是的,瑞恩教授,但這是我們必须接受的事。”康纳斯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像是许久沒休息好,“董事会已经对我們沒有耐心了,再這样下去,整個项目包括团队都会解散,辞退。并且……”
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說:“并且作为接触了奥斯本核心科技的解雇员工,我們当初签署的保密协议也将会生效,十年内不得再从事任何其他公司的相关工作,奥斯本有权对我們在工作期间内创造的所有知识产权进行沒收处理。”
换而言之,他们所有人不仅会丢掉眼前的工作,甚至连以往的所有研究成果都会被侵占。
這对一個科研人员来讲,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以他现在的情况,成功率并不高……”
“的确如此。可董事会要的是试验得到推进,并非保证会成功。”
贝尔纳黛特困难地理解着這句话,终于明白過来:“081的实验结果不重要。但只要他做了這個实验,所有人的前途就都保住了,是這個意思嗎?”
“也包括你的。”康纳斯皱着眉头看向她,表情有种罕见的阴沉,眼神则同样充满矛盾,“也许你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其他人呢?我們不能把其他团队成员的一切也赌上去,那对他们是一种极端的不负责任。”
那081呢?!
贝尔纳黛特几乎想朝自己的导师咆哮。
那谁又对081的生死负责?
似乎是看出了她死死咬在嘴边未說出口的话,康纳斯忽然换了副表情,眼神锐利而严肃:“不要将太多精力投放到某一個实验体上,更不能将私人情绪带入工作中。這是一個研究员最基本的素质,瑞恩教授。”
“我对081沒有任何私人情绪可言,我在乎的只是我們已经为之付出這么多年心血的跨物种遗传基因工程项目。”贝尔纳黛特飞快反驳,心裡某個空寂无比的地方却跟着颤抖下,挤出一声并不和谐的心跳。
那声细弱心跳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牢牢栓在她挺直的脊梁上。每当她說出一句否认和聲明立场的话,那根细绳都会随之收紧一分,沉重的压力撕扯着她越来越紧绷的神经。
“他是最有可能融合成功的实验体,只是還需要些時間去……”
“董事会已经等不了。”
康纳斯說得那样无可奈何,贝尔纳黛特知道這件事已经沒有任何转圜余地。
她低声說句抱歉便离开了的办公室,连外套都忘记拿,只穿着一件毛衣和白大褂就匆匆走出奥斯本大厦,直接开车回到家裡。
接近失温的极度寒冷让她连拿钥匙的手都在抖,开门时折腾了好一阵才对准锁孔,动作急躁地转动解锁。
玄幻处的灯光是感应式自动亮起,贝尔纳黛特随手打开暖气,跑进浴室,将自己脱光了躺进正在逐渐积蓄起热水的浴缸裡泡了好一会儿也沒有丝毫缓和。
她還是在发抖。也许是因为還沒褪尽的低温,也许是因为081几乎已经可以被预见的结局。那根栓在她脊背与心跳上的紧绷丝线让她感觉呼吸困难,浴室裡无处不在的水汽让她就快要产生溺水的错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浴室裡泡了多久,最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时,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窗外是纽约的冷雪与黑夜,黑白交缠着一起朝她垮塌下来,将她淹沒在无力反抗的最底层。
迷迷糊糊间,贝尔纳黛特似乎做了一個梦。
梦裡她不再是奥斯本企业的研究员,而是一個即将高中毕业考取进芭蕾舞剧院的普通学生。
周围到处是背着书包走来走去的少年少女,她有点茫然地站在校门口,看着上面“中城高中”字样的招牌发呆,身后忽然传来有人叫她的声音。
“贝妮。”
音色熟悉,语调轻快。
贝尔纳黛特诧异地回過头,看到081正单肩背着书包朝她跑過来,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梅姨和玛德琳還在等我們回去,感恩节晚餐要开始了。”
阳光虚弱地笼罩在他身上,视线裡的一切都像被特意做旧過的老电影那样缥缈失真,色调晕黄得让人昏昏欲睡。
她听到自己开口,喊的却不是他的代号,而是:“彼得。”
“在這儿。”少年抬起头看向她,手上动作仍然沒有放开的意思。太阳穿破云层,闪耀在他肩膀上。
像是难以置信,贝尔纳黛特又叫了他一声:“彼得?”
“在這儿。”
不,問題就在于,你怎么在這裡?
见她一脸迷惑,彼得笑着反问:“怎么這么看着我,不认识我了?”說着,他拉起对方就朝自己家走,顺便随口提起,“梅姨說她已经把许愿骨准备好,今年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许愿骨?
那不是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嗎?
贝尔纳黛特這么想着,一時間忘记将手抽回来,只任由对方牵着她往前走過一個又一個红绿灯,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她站在彼得家门口,转头望着对面那幢浅色的房屋,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在她心头。
她来過這裡嗎?
那种找不到源头的熟悉感让贝尔纳黛特十分困惑。
进到客厅裡,彼得坐在贝尔纳黛特面前,将许愿骨摆在他们中间:“你有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嗎,贝妮?”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
“能告诉我是什么嗎?”他边說边用左手尾指勾住许愿骨的一端嗎,朝贝尔纳黛特微微递過去。
她缓慢伸出手,学着他的动作用右手尾指勾住另一端:“我……”
就当是個梦吧。
這的确只是個梦。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她话音刚落,许愿骨应声断开。
贝尔纳黛特拿到了较多的那一支,這意味着她的愿望将会实现。
“如你所愿。”彼得笑起来。
她骤然一惊,强烈到令人不安的似曾相识感让她觉得心跳加快,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即将想起来,却又被另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制回去。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微亮,纽约下了一夜的雪,整個世界都是那种单调到压抑的白茫茫。贝尔纳黛特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好一阵,直到闹钟响起才开始慢吞吞收拾自己出门。
按照惯例,她应该先去检查那只样本蜘蛛的健康状况,然后再去叫081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训练和学习。
然而今天,她在穿戴防护服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改变主意,决定先去找081。
实验室裡很安静,此时還沒到真是上班時間,走廊上只有贝尔纳黛特一個人。
她敲开081房间的门,看着他還一副困意朦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反手将身后的大门关上,问:“你想過离开這裡嗎?”
081瞪大眼睛看着她,表情很像一只刚睡醒就受到惊吓的小鹿,充满不加掩饰的茫然和惊讶。
他确实该惊讶。
因为贝尔纳黛特同样对自己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她大概是疯了才会這么說:“下個星期就是你接受人体试验的时候。這是董事会集体通過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這太诡异了。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這些,又为什么要问他刚才那個問題。康纳斯博士說得对,他们应该对团队的其他人负责。实验体就是实验体,沒有了這一個還会有下一個。比起這几年倾注在081身上的心血,他们所有人的前途和所有研究成果显然才是更重要的。
這样的選擇虽然遗憾,但却是最精明和安全的。
除了081以外,沒有人会为此受到任何损害。
除了081以外……
贝尔纳黛特皱起眉头,目光虚放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眼裡的挣扎与矛盾是那么明显。
她在挣扎什么?081作为目前看起来最以后潜力的实验体,如果就此消亡,的确很让人可惜,這是原因嗎?
這是嗎?
不是的。
另一個声音在她脑海裡艰难呐喊着回答,奄奄一息到像是从无尽深渊裡传出来,随时会断裂开的细弱无力。它在說,不是因为這個,她不想看见081死去,不是因为這個,是因为别的。
因为什么,她听不清,也想不起来,仿佛這只是一种残留在她意识裡的深刻本能。
她不想让他死。
081沉默几秒,然后挠挠头:“我知道。這個实验目前還沒有人成功過,失败的都会死。”
“那……”
“可我不会离开。”
這回轮到贝尔纳黛特睁大眼睛望着他了。
面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灯光下的轮廓看起来是一种接近瘦削的单薄,眼神坚定执着:“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实验结果,奥斯本先生告诉過我,這是迟早的事。可是如果我不见了,那么实验就无法完成,你和其他人一定会被惩罚。他们会做你不高兴的事,会伤害你,会让你难過……”
“我不想看到那样。”081轻轻說。
贝尔纳黛特愣了愣:“你不怕死嗎?”
“害怕。”他說完,安静许久后才重新抬头,脸上挂起一個好看的微笑,“所以实验那天,你能来陪着我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转身径直离开了房间,并且在接来下的一星期都对081避而不见,直到实验正式开始的那天早上。
按照安排,原本应该为081注射蜘蛛毒液的人应该是康纳斯博士。但在他即将走进观察室之前,贝尔纳黛特忽然开口:“請问,能让我去嗎?”
康纳斯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她,沒有反对也沒有询问原因,只将装着蜘蛛毒液和注射器的医疗手提箱交给了她。
随着毒液注射完毕,生命检测容器的外壳即将合拢。081忽然转头看着贝尔纳黛特问:“如果天黑之前我能醒過来,那第一個看到的人会是你嗎?”
贝尔纳黛特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回答:“那就试着醒過来。”
說完,她拿起手提箱走出了观察室,沒有和其他人一起留下来亲眼观看实验进程。
难以描述造成這种逃避行为的情绪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待在那裡,不想去看那些疯狂变化的数字,不想听到检测仪器那一声声代表实验体即将失去生命体征的刺耳警报,不想听到康纳斯宣布最终结果。
从毒液被注射进体内发挥作用,到成功完全改造人体需要六到十個小时。這基本也是太阳从纽约城的一边升起,又逐渐升高并最终沉沒进另一边的時間。
贝尔纳黛特沒有請假就直接回到家,吞了几片被标注为不可服用于驾驶前的感冒药,在药物的作用下直接从清晨浑浑噩噩地昏睡到天刚擦黑。
吵醒她的是一阵阵催命符般疯狂响动在枕头边的电话铃声,那架势就像如果她不接起来就会永无止境地吵闹下去。
她筋疲力尽地伸手去摸,哑着嗓子接起来:“喂?”
“瑞恩教授?!不管你在哪儿都請立刻回来!你应该现场看到這個奇迹的!”助理小姐的声音混杂着一片欢呼声从电话裡传来,听上去格外兴奋。
什么事情這么高兴?
贝尔纳黛特被過量带有镇定安眠作用的药物弄得脑子转不动,只能凭借着打工人的本能猜测:“刚刚发奖金了?”
“……不,沒有。”助理小姐尴尬否认,但又立刻恢复刚才的喜悦,“但是我保证這比发奖金還让人高兴!融合实验成功了,瑞恩教授!081活下来了!!”
她的话让贝尔纳黛特瞬间清醒過来,整個人摇晃着连忙爬下床,手忙脚乱去找自己刚刚丢在地板上的衣服,满头黑发凌乱披散着:“你說什么?!”
实验成功了?
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抓起挂在床尾的毛衣和长裙两三下套在身上,连手套和围巾都沒拿就直接踩着棉拖冲出家门,更来不及去管暖气有沒有关。
坐进车裡的一瞬间,车门关闭带来的震动引起后视镜上那串铃铛相互碰撞的轻响。
贝尔纳黛特抬头看着它,忽然想起自己那天的那個梦。
“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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