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齿轮 作者:未知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雨宫翠道一声“請进”,门扉被从外侧悄无声息地慢吞吞推开,白发的少年像是幽灵一样,贴着墙根、踮着脚尖,仿佛畏惧着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因而尽力把存在感削减至最低,若非必要,绝不会开口說话。 ——是中岛敦。 虽然正值盛夏,他却依旧穿着一袭长及膝盖的黑风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显得拘谨又怕生。 雨宫翠看着都替他热得慌,不由咧咧嘴,把空调又调低了两度,向愈发怯生生的小猫咪招了招手。 “太宰先生不在,别害怕。敦君過来点,我有东西想给你。” 中岛敦露出一個有些小心翼翼的笑容,略微犹豫之后,還是从办公桌侧面绕了過来,站在坐在椅上的雨宫翠右手旁。 虽然已经以港黑的“白色死神”之名为众人所熟知,但是,从背后注视着這個人的时候,少年的眼神依旧和四年前一般无二。 像是水泊、月色或者新摘的棉花一样,非常、非常地柔软。 连本该好好藏起的内裡都一股脑地打开了,若是一只真正的小猫咪,肯定已经翻身倒地,期冀地向对方袒露出脆弱的腹部,希望能够靠這份全然的信任得到爱抚。 你可以尽情伤害我,我允许。而且我将永远为你保留這份权利。 但即使我這样說了……你的眼睛不会看我,你的耳朵不会倾听我。你的心并不在乎這份允诺,因为中岛敦在你的世界中,也许是個灾星或者麻烦鬼,抑或根本无关紧要的路人。 你的视线、你的意志,自始至终都被某個人牢牢占据着,只给其他人留下窄窄的一條缝隙。 ——但对我,即使只是微尘大小的容身之处,那也已经很满足了。 雨宫翠拉开抽屉,露出各式各样、堆得快要溢出的杂色点心。他精挑细选出一颗圆滚滚的咖色糖果,窸窸窣窣扭开包装,隔着锡纸捏起来,塞进旁边中岛敦的嘴裡,忍俊不禁地注视着后者腮帮子上鼓起的一块。 “裡面有花生酱夹心,很好吃的。” 他把视线重新投回办公桌散落的文件上,却迟迟无法集中精神,反而愈发清晰地回想起了继“迎新晚会白虎伤人事件”后,和中岛敦第二次见面的场景。 ----------------------------------------- 那是在加入港黑的两年后,雨宫翠正绞尽脑汁以最为温和的方式推动黑手党的转型,同时对外界其他组织或拉或打,還要开动脑力,每天每天都和只吃饭不干活還沉迷添乱的太宰治斗智斗勇,吃個早餐都要阻止他把自己淹死在白粥裡三次。 雨宫翠:头发?头发是什么? 他平日裡工作的首领办公室处于港黑大厦的最高层,独占整整半层楼的房间不做任何隔断。 无花纹的深色地毯覆盖,房间中心摆放着孤零零的厚重黑色办公桌,坐在转椅上,能从完全取代墙壁的落地窗裡遍览横滨全景。 那天办公室的门吱呀开合,能不敲门随意进出的人只有那一個。雨宫翠甚至懒得抬头,手中的红笔在文件上重重划了一道,发出的声音中除了嫌弃就是浓浓的怨气。 “我在忙,想撒娇請去找中原先生。” “哎呀,真是冷漠。” 太宰治把手插在外套兜裡,心情很好地大步走過来,整個趴在办公桌上,弯腰伸手拉开雨宫翠的零食抽屉,无视秘书抗议的目光从裡面抓出满满一把放进口袋裡,满足地轻拍了一下。 “雨宫最近很努力呢,我都看在眼裡的哦。都是因为把你当成心腹,我才会這么大方地放权啊,要心怀感激才行。” 哈,明明就是你自己想摸鱼吧。 還有别跟我提心腹這個词,你不配知道嗎,不配! 接收到满含怨气的眼神,太宰治因为這人不再像刚入职时一样好骗而不由咂舌,惋惜之余,才扁扁嘴慢吞吞地說出了来意。 “虽然无法分担事务,但我带来了好用的人,你可以尽情吩咐——让我看看,這两年是否把他磨成了锋利的刀。” 他回過头来,神情复归冷淡,对着门外唤了一声。 “进来吧,敦君。” 敦? 雨宫翠讶然抬头,看着相比两年前明显拔节的、十六岁的中岛敦从门外阴影中步出,于眼神交错间微微一顿。 那双金瞳中,是数秒前激荡過、而今已经冷却的歉疚、狂喜、庆幸与羞愧,在强行铸就的冷淡外壳上冲刷出细密的裂缝,露出其下翻滚的余灰。 ……啊,看来太宰治只告诉了他化虎之后的那部分。 为了让他牢记教训,而隐瞒了自己還活着的事实。 所以,這对我而言早已揭過、甚至连虎的身影都快要遗忘的蒙尘往事,对你来說……是日复一日煎熬,两年间时刻缠身的绝望的噩梦。 靠那么深刻的自责来打磨人,真的不会把精神整個压垮嗎? 雨宫翠叹了口气,虽然并不认同,但以他的身份,并沒有责问太宰治的资格——所以他只是强掩心绪,眼神放柔,向着蹑步向這边走来的少年张开了双手。 “欢迎回来,敦君。” 明明很想立刻扑過来,却又被靠在一旁墙上吃糖看戏的太宰治所慑,只是略有些颤抖地握紧双拳,仰着脸,以断续的嘶哑声音回答他。 “……是。多谢您,我——一直都,非常……” 现在的我,還沒有道歉的资格。 所以,“正如首领所說,請您尽情吩咐我吧。” 白发的少年俯下身来,深深鞠了一躬。额发散落下来,遮挡住了明明快要落泪、却如释重负地微笑着的脸庞。 ---------------------------------------- 那個时候,雨宫翠笃定虽然长高了些、稳重了些,由于变化過大甚至和十四岁时抖抖索索的怂包样子判若两人,但内裡還是一样的—— 中岛敦,即使顶着老虎的样子虚张声势,本质還是温柔而敏锐,害怕伤害他人也害怕被他人伤害的,沒有坏心的胆怯小猫咪。 所以即使对方說着“尽管吩咐”這种话,经他手安排下去的任务依旧大多是交涉、搜集消息、主持交易等类似有风险但相对轻松的类型,像是正面对敌或者剿灭這种血腥任务,一次都沒有。 虽然不满的太宰治连连嘲讽了好几次,說他爱心泛滥,把那個可怜孩子单方面当弟弟看,但都被雨宫翠凭借日渐成长的脸皮无视了。 這個人那种只看结果的养崽模式完全不可取,若是一味顺着他来,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中岛敦养成個心理变态。 再說港黑并不急需更多更强的武力,和雨宫翠一样被百分之百新鲜压榨的重力使中原中也,已经处于金字塔的顶端,鲜有他出面還解决不了的暴力争端。 所以,现在這样就好。 敦也并沒有不满的意思,似乎還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后者十七岁生日那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入职档案裡看见相关信息,中午還拉着中岛敦办只有两個人的生日聚会,因为知道不管口头上再怎么不在乎,独自一人過這种特殊日子還是会心头泛酸。 看着小猫咪高高兴兴吃完一整個八寸奶油蛋糕,然后由于太饱而开始犯困,雨宫翠催着他上床午睡,稍微收拾了一下餐桌,就又回到办公室继续自己的社畜生活。 本来是相当普通的一天。 直到晚上太宰治過来,黑风衣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腥味儿。 “敦君已经做出選擇了,”他轻快地說,面上带着毫无温度的虚浅笑容,“违抗我会发生怎样的后果,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 雨宫翠皱着眉头看向他,手中的笔横放在桌面上,并沒有說话。 黑发掩映间的鸢色眼睛如此晦暗,那個眼神、那副表情——与其說是在宣布什么事来警告他,不如說,是在针对某些捉摸不透的东西进行试探。 良久的沉默之后,雨宫翠压抑地吁出一口气。 “……为什么這么說?特地跑来跟我說些反派的台词,是想误导我——是想让我以为您为了达到目的,狠狠伤害了他嗎?” “但很不幸,我知道您并非這样的人。并不是指心慈手软之类的……如果您当真无法接受名刀闲置,過去的一年裡就不会如此放任我們。” “所以說,自污对您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太宰治的脸上有一闪而過的惊愕,刹那间的不自然,当然很快就掩饰過去了。 而那個时候,在雨宫翠脑海裡浮现出来的,是初次见面时站在月色之下,得意地說着“這都是我的计划哦,为了看看部下有多强嘛”的黑发青年。 谎言。 過多的谎言。 甚至沒有目的、沒有利益,就算会损害自身、吸引仇恨也好,只是像能从中获得趣味一样,满不在乎地一味撒着谎。 越接近就看到越多的谜团,永远无法捕捉到位于核心的部分。驱使你這样行动、始终自相矛盾的那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预料之中的,沒有任何回答——像是为了敷衍他一样,脑中应声传来了信任值上涨的提示声。 虽然這并非雨宫翠想要的答案,但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沉默地离开,颀长瘦削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走廊的阴影裡。 ——若是能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一定就可以理解這個人了吧。 雨宫翠這么想着。 而第二天,如同太宰治所言,他收获了一只精神整個崩坏的小猫咪。 仿佛被突然关上了什么开关一样,不知畏惧为何物,面无表情地将敌人全部撕碎的凶恶黑手党——那之后,中岛敦用敌人的血铸就威名,成为了港黑的白色死神。 ------------------------------------------ 十六岁的中岛敦。 十七岁的中岛敦。 雨宫翠往自己嘴裡放了颗糖,慢慢舔舐着,出神地凝视墙上的金色牌匾,其上一字排开的“横滨杰出青年企业家”字样是鲜艳的红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极其显眼。 而十八岁的中岛敦已经吃完了他给的糖果,顺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鼓足勇气轻声发问。 “在想什么?” “在想你以前的事。” “哎……?這個——” “害羞了的话,当成我在开玩笑就好。” 雨宫翠笑了笑,把目光收回,投到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猫咪身上。 “我只是在想……我自认已经很努力了,但你也好、太宰先生也好……事件的发展总会跑偏到奇怪的地方,总是不尽如人意。敦,到底是哪裡出了错呢?” “对、对不起!您直說就好,我一定会努力改正的!!” “不需要道歉,”他无奈地笑笑,又塞了颗糖過去,若有所思地喃喃。 “——或许,是时候换种方法试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