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旧事(4)
随同一起进入长安城的,撒钱举灵之人、哭丧扶棺之人,還有仰慕敬王爷英姿、自愿送行的百姓,将近千人。
昭阳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随行的也近千人。
晚间怡和殿元宵宫宴,陈温带着陈恨去了。
陈温只道:“宫宴上热闹,你好换换心。我知道皇爷不喜歡你,你就坐在后边,他看不见你。”
他是不想让陈恨去看李砚,也不想让他去看长公主。陈温执着,陈恨害怕坚决推辞惹得他多心,只能应了。
那时陈恨已经陆续寻了好几回的死,身上沒什么力气,总是蔫蔫的,反应也迟钝,只点了点头不說话。
他心想,李檀看不见我,我却要在怡和殿看着李砚入主长安。唉,轮回啊。
陈温对他很好,但是陈恨一直沒想明白他为什么对他這么好。就因为他们年少时在陈府的那一点兄弟情义,因为林姨娘临死前托他照顾自己?陈恨不信。
元宵宫宴上,他端坐着,手支在案上,举着酒杯,一口未饮,只是发呆。
陈温给他安排的位置果然在很后边,而他自己则坐在右边的第一個位置,陈温是李檀跟前的宠臣。
君臣相处甚欢,蛮好。
他一时走神,手中酒杯拿得不稳,摔在地上就碎了,酒水洒了一地。
清脆的一声响,与之相呼应的,是宫外渐渐靠近的兵器相击声。
来了。
他双手扶案,不自觉就站了起来。
殿上蓦地一静,很快的,宫中也喧闹起来。
宫中禁军亦是乱了。
前几日陈恨去访禁军统领许将军,两人聊到半夜。最后许将军的說法飘忽不定,不過陈恨不在乎,就算许将军要向皇帝告发,告发的人也是他,于李砚的全盘计划沒有丝毫牵扯,所以他不在乎。
李檀的几個心腹护送着他从怡和殿后殿离开了,他的宠臣陈温却沒走,他缓缓地走到陈恨身边。
陈恨用江南话喊他:“阿兄。”
“你……”
陈温心道,陈恨与李砚是共患难過的,陈恨为了李砚能去寻死,焉知李砚不会为了陈恨放過李檀一回?
若能以陈恨为质,也能多几分妥当。陈温是君子,却也在這时候也动了這样的念头。
只是他還沒来得及有动作,陈恨却早有准备,只从怀裡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口中污血吐在陈温脸上。
陈温急忙用衣袖抹去面上血迹,只看见陈恨已经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了,衣裳被流出的鲜血浸湿。
那一刀正中心口,陈温探了探他的鼻息,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了。
一时之间,陈温竟不知该說什么好。李砚死了,他要为李砚去死,而這时候,李砚分明沒死,他为了不拖累李砚,竟然也豁得出去、断得干净。
怎么会這么偏执?
陈温的手抚過他的双眼,再叹了一声,转身就去追李檀了。
真疼——陈恨缓缓睁开双眼,躺在地上发呆,他去找過章老太医,章老太医明明說吃了护住心脉的丹药,再扎這块地儿就不会死也不会疼的。谁知道還是這么疼。
他還和章老太医說好了,要快点来救他的,章老太医怎么還不来?他再不来就真的要死人了。
趁着還有精神,陈恨开始想一些事情。
今早李砚的棺材进城的时候他去看了,恐怕送行的那些人都不是普通百姓,长公主的那些随从肯定也不是寻常人。
对了,西北……西北還有镇远府的吴老将军,說不定他也跟着李砚回来了。
李砚与禁军裡应外合,李檀大概会洛阳避一避,他要去洛阳……要去洛阳,就要走启阳门。不過李檀多疑,恐怕会走端仁门。
守端仁门的一定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了,大抵会是吴端。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呀——李砚的心思,哪裡有他不知道的?
章老太医還沒来,该不会被困在府裡出不来了吧?那他不就死在這儿了么?
血流得差不多了,那些杂草一般的念头也都随着流走了,有一個念头倒是愈发清晰起来。
最后一面,他想要见见李砚。
他這辈子活得糟糕。
兜兜转转地活了近二十年,对他好的人也就那么几個。李砚对他最好,是陈恨在心裡,把他和自個儿娘亲并列放着的那种好。
陈恨挣扎着往前挪去,死也无妨,总得见他一面再死。
可他费尽全身气力,只往前挪出一步的距离。
脑子裡开始放走马灯了。陈恨脱了力,整個人往地上一躺,心道走马灯便走马灯吧。
从一开始出生在江南,他娘亲林姨娘带着他泛舟湖上,接天盖地的荷叶,他躲在裡边摘莲子吃。
他在江南,简直像是吃莲子长大的。
莲子么,别的沒什么,就是芯儿是苦的。
等到陈老爷中了举,他九岁进了长安,明承殿的花树下边,花影斑驳,陈恨小心翼翼地捏住李砚的衣袖,几分讨好地对他笑:“臣還有好些個故事沒讲呢。”
接下来的這十几年,他就這么与李砚牵连上了。
系统的一周年任务是出宫游玩。那时候是三月份,林姨娘带他们出去。因为害怕两個孩子走丢,林姨娘便拿出翻花绳用的红绳子,将他二人的手绑在一起。
也就是這种牵连。
明承殿内种种,给李砚研墨、陪着李砚念书、附庸风雅给他捡满衣兜的落花,也给他讲故事,此间种种,飞快地就闪過去了。
再之后李砚的皇长兄倒了台,皇后娘娘上山修道,昭阳长公主远嫁西北。林姨娘被陈府逼死了,陈恨也被陈府扫地出门。
两個孤家寡人。
那时候陈恨心裡难受,怨恨朝堂斗争牵连了林姨娘,足有一個月都沒再去找李砚。
只以为那牵连是断了。
李砚动身前往岭南那日,陈恨却抱着手在城门口等他。
除了陈恨、吴端,从前李砚還有许多的侍读,陈恨便问他:“爷平常待那群人不薄,那群人呢?”
李砚只看着他,說:“人之常情。”
陈恨笑了:“那我和他们不一样。”
在岭南时,他们在山上庄子裡住了一年,又在岭南给李砚新修的敬王府裡住了一年。
山上庄子裡只有他们两個人。陈恨午后总在庭院树下裡小憩,树枝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
李砚在山上念书练剑,回来时仍搬了把小板凳,窝在他身边看书,乖巧温顺得像陈恨最喜歡的猫。
他醒来时,直望进少年的眼裡。李砚笑了笑,散布开满天的星辰,轻声唤他离亭。
后来敬王爷开始暗中发展势力,敬王府裡的门客也就多了。
议事时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有时一起吃顿便饭,才随意些,都笑闹在一处。苏衡吃醉了吟诗,引得众人喝彩。
总是在醉眼朦胧之间,陈恨转眼瞥见主位上的李砚一個人举着酒樽,盯着樽中酒水出神。
他借着三分酒意挤到李砚身边,凑過去饮一口他樽中的酒水,喝了就装傻,看着人傻兮兮地笑。
李砚从不计较,還将酒樽递到他唇边,笑着請他吃酒。
之后奉召回长安,不宜太過招摇,李砚手底下的门客便各自分散开做事了,仍旧是陈恨陪着他回去。
途中九死一生,好几回李砚都想直接把他赶走。
最后入掖幽庭,到现在落得這种下场。
不知道后人修史,《忠臣传》裡有沒有他。
不知道古往今来朝野之中,那一长串的忠义侯裡有沒有他。
也不知道李砚会不会也建一栋凌烟阁,二十四幅功臣画像裡有沒有他。
从前陈恨一心保命,生怕自己完不成系统任务就死了,谁知道到最后他竟然为了李砚去死。
他总以为把自己与李砚绑在一起的是系统任务,是林姨娘那條翻花绳的红线。
濒死时,他顿悟了,其实根本沒有别的什么。他与李砚這么些年,沒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了。
這念头一瞬之间闪過去,陈恨眼前一黑,走马灯也完了。
……
陈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怡和殿殿前,伤口被简单上药包扎過了,怀裡塞了一個铜手炉,身上還盖着一件鹤氅,是他来怡和殿时穿的那一件。
身上伤口太疼了,他分不出心去想救他的人是谁,他只想快点去见李砚一面。
再不见他,恐怕就真的要死了。
他躺在雪地裡喘了一会儿气,待恢复一些之后,便向前扑腾了两下。
也就只是扑腾了两下。
救他的人還挺有心,怡和殿在最前边,从宫门一进来就能看见,但是李砚大概不会专门跑去怡和殿一趟,所以把他弄到怡和殿前,好让李砚一进宫就能看见他。
就是夜深了,自己趴在雪地裡,身上盖着的鹤氅還是玉白颜色的,很难保李砚会看得见他,要是他沒看见自己,驱着马直接踏過去……
陈恨正胡乱想着事情来提神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很急促的马蹄声。
他将右耳贴在地上,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看见远处两行士兵擒着火把在前边开路,后边……后边是策马策得很快的李砚。
火把几乎将半边天都照亮。
纵使陈恨再虚弱,再看不清楚,這时也能看清他的模样。
那是话本子裡的君主模样,帝王气象。
陈恨胡乱扑腾了两下,支撑着站起来,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就重新倒在了地上。
也就是他站起来的那一瞬,李砚才看见他。他勒马,在马匹還未停下时跌下马来。
陈恨勉强睁眼看他,李砚身后火光跳跃,他从光亮的人间来。
這些日子他都在寻死,沒有什么时候,比這一刻使他更想活着了。
陈恨委委屈屈地喊他:“爷。”
“在呢,在呢。”身上鹤氅都湿透了,李砚用披风把他裹起来,又搓了搓他的脸。
陈恨像個小孩子似的苦着脸道:“疼……”
“不疼了,不疼了,爷在呢。”李砚手忙脚乱地哄他,方才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
這时候章老太医才提着药箱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喊:“我救人呢!陈离亭還在怡和殿裡呢!”
长安城裡乱成一片,他被趁机作乱的士兵堵在府裡了,這时候才得机会出来。
章老太医先给陈恨再喂了一颗续命的丹药,又对李砚道:“這儿太冷,先安置罢。”
此时陈恨已经昏死過去了,那两個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李砚低着头,将他抱起来。也不知道是化开的雪水還是别的什么,弄湿陈恨一片衣襟。
后来在一处偏殿内,章老太医重新给陈恨包扎伤口。
“王爷,您再這么抓着陈离亭的手,老夫接下来就要给陈离亭接骨了。”
李砚怔怔地应了一声,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松开陈恨的手。
“王爷,处理伤口是有点疼,陈离亭就是皱了下眉,别他一皱眉您就看老夫成么?老夫心裡一慌,手上动作容易乱。”
李砚垂眸,应了一声:“好。”
“王爷,您出去等吧?长安各处都還沒安置好,您自去找些事情做好不好?”
李砚抿着干裂的唇,点了点头,缓缓地退着步子出去了。
偏殿门前,吴端正等着复命,见李砚出来了便要上前。
李砚却将殿门一合,整個人跌坐在地,以手掩面,十指微张。
从前陈恨跟他說孤家寡人的由来,陈恨說的真不错,孤家寡人,若是如此,他倒想把李檀重新扶上皇位。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陈恨总会在。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