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阿英都听到了。”她抬起脸,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来。
老太太拨转念珠,面无表情地凝视她半晌,又指了下椅子示意她坐下,“今日我這般安排,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方才小佛堂裡燃着檀香,熏得人心绪安宁,此刻她也不過是微微红了些脸,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
若說之前還有抱有痴心幻想,那天言昱安对她刻意疏冷,也足够叫她清醒几分。
是以方才偷听到那些话,她并未感到多吃惊。反倒是冷静下来后,竟然有一丝庆幸,庆幸言昱安沒看上她,不然自己怕是要稀裡糊涂给他做妾了。
她走上前,嫩白的手指揉按着老太太肩膀,一面歪着头,笑容坦然地看向老太太,“祖母,如今怎的也学着乱点鸳鸯了?”
“這怎么能算是乱点?”
老太太语气微诧,微眯着眼感受肩颈被揉按的力道,通体舒适,思忖了会儿,說出的话也柔和些,“你们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少不得替你们操些心。”
陈英眉眼低垂,心裡苦笑,操心让她给言昱安做妾么?甚至都沒问過她愿不愿意,在他们眼裡,能给言昱安做妾,怕都是她天大的福气吧。
老太太先前误会陈英和言昱安有了苟且,這会儿误会解开了,又觉得对陈英有愧。
拉起陈英的手轻轻拍着,态度越发和蔼起来,“放心,祖母定会替你寻门好亲事,下個月庆国公府举办簪花宴,到时候你陪我去。”
陈英惊讶地抬起头,一双明澈的杏眼眨巴眨巴着,瞬间就明白其中意味。
這些年她虽名义上是夫人秦氏收养的义女,但在外人看来她這身份就有些不尴不尬。往高了說是半個侯府闺秀,可掀开底子她不過是妾室的侄女,算不得体面尊贵。是以老太太也好秦氏也好,从未带她出府交际。
可這回老太太竟主动提出要带她赴宴,怕是真要为她考虑亲事了。可那些高门大户又哪是她這等身份进得去的,按老太太的意思,怕不是给人做妾就是填房吧。
“祖母疼爱阿英,可容阿英斗胆一回?”她咬着唇,低声而坚定地說,“亲事我想自己做主。”
“你已经有打算不成?”老太太嘴角一沉,抽回手,“你說来我听听。”
陈英跪在地上磕了個头,抬起身,背脊挺得笔直,“阿英只想嫁個寒门学子,不求富贵,還望祖母成全。”
老太太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女,容貌清艳不俗,就是进高门贵宅做個宠妾也是有资本的。沒想到她年纪不大,倒是個有傲骨的,既不贪图富贵也无攀附权贵之心,不觉间心裡生出些赞赏,面上神情一缓,笑着扶起她,“祖母依你便是了。”
“谢祖母。”
在福寿堂又坐了会儿,陈英才往回走,一路上心事重重,也沒注意到不远处刚送走媒婆回来的陈姨娘。
方才陈姨娘請媒婆過来,打听京城适婚男子的身家背景。不是些年纪大的鳏夫,就是些家道中落,成天只知斗鸡走马的浪荡公子,翻来覆去都沒有一個称心如意的,只得塞些银子要媒婆再多费心。
陈姨娘见她魂不守舍,不免就有些担心。這些年陈英和言昱安是如何相处,她都看在眼裡,以前虽沒察觉,但秦氏說的那番话倒是点醒了她。
那言昱安生得俊美无匹,又一向待她亲厚,怕不是叫小姑娘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走到月洞门,立在小姑娘面前,手指往陈英脑门上轻轻一戳,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嗔道,“你呀你,闷着头想什么呢?也不好好看路。”
陈英下意识捂着脑袋,啊了一声,抬起头一看是陈姨娘,愣怔了会儿才回過神,又一想到方才的事,情绪就有些绷不住,压抑着委屈說,“姑姑,祖母想替我寻一门亲事,方才被我拒绝了,你会不会骂我?”
她說话已带着哽咽,清艳的小脸上表情扭曲,似哭非哭又似笑非笑。
陈姨娘如何看不出她的倔强和隐忍。
老太太說要替她寻门亲事,十有八九不是给贵胄官宦做小,就是给闲散富贵户做個继室填房。也不怪老太太心狠,原就是她们這样出身的人,压根配不上罢了。
她伸手抚了抚陈英头上的珠花,宽慰說,“傻孩子,婚姻大事就如女子的第二次投胎,一生苦乐全系于此。老太太也是明理豁达的人,你且放宽心慢慢挑选,不用急于一时。”
“姑姑,女子一定要嫁人嗎?”
“傻丫头,不嫁人难不成去做尼姑?”
陈英低头想了很久,倘若寻不到愿意嫁的人呢?
陈姨娘以为她对言昱安還沒死心,意味深长地說了句,“不该想的就别想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纪,什么情啊爱的都看淡了,人這一辈啊,最重要的還是自己。”
耳根窜上一股热意,陈英的脸瞬间滚烫起来,一時間想不出别的话,只咬着唇低下头,听到自己心头一阵狂跳,姑姑为什么突然要跟她說這些?
一连几日烟雨濛濛,這天终于放晴。远处山间薄雾缭绕,似白烟拢翠。马车在山脚下的红螺寺前缓缓停下,陈英扶着老太太刚下马车,就瞧见江锦舒从另一辆马车下来。
“祖母安好。”
隔着几步远,江锦舒朝老太太屈膝行了女儿礼,又上前亲昵地挽住老太太,恭顺又大方的做派十分讨老人家欢喜。
给佛祖进完香后,三人便去禅房吃茶歇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又是半日车马劳顿,不消一盏茶功夫就睡下了。
“我方才听小沙弥說,放生池那边有人在绘观音像,听說有五尺长,你和我一道去看看?”
刚从老太太的禅房出来,江锦舒便开口邀约她。
陈英抿了下唇,转過身,嘴角一弯梨涡浅浅,笑如四月海棠娇媚,灼灼晃眼。江锦舒突然就怔住,脸上有一瞬不自在,随即转开视线。
方才在禅房裡听江锦舒和老太太闲谈,陈英也略微知道江严两家对结亲一事都是默许的,不然也不会让江锦舒去武安侯府小住。
先前老太太說要到寺裡进香,原是想邀江锦舒一起去,再让言昱安陪同护送,指望给這对表兄妹制造些個机缘相处,结果派去太学的小厮回来传话,說世子爷忙于课业不得闲。老太太算盘落空便想着找补一二,這才叫她做陪好让江锦舒不至于冷落。
想明白自己的作用,陈英不由笑着点头应好,便和她一起朝放生池方向去。
天朗气清,云絮悠游,青砖素瓦掩映在松柏翠竹间,偶有几声清脆鸟啼,越发显得寺院幽静安宁。不同于侯府深宅的雅趣闲适,這裡处处透着肃穆清寂,好像身处其中真就能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陈英目光四处流连,瞧着什么都觉得新奇,倒是江锦舒以前来過,对寺中景致并不觉稀奇,脚步便越走越快,渐渐和陈英拉开些距离。
到了放生池畔,远远就看见银杏树下铺陈桌案纸笔,一人正高抬手臂悬腕挥毫,微风盈袖,衣袂飘卷。虽看不到桌上画作如何,光是瞧着那道风姿从容,挥洒自如的背影便足以令观者赏心悦目。
江锦舒眼睛一亮,脚下生风直往前走,谁知才走两步就打了個趔趄,脚底腾起一团灰黑烟尘。低头一看,她的绣鞋和裙摆被香灰沾染得脏兮兮的,那蹲在池边洒香炉灰的小沙弥见状也吓得躬身连连道歉。
“這人来人往的,你說你蹲在這做甚!”
江锦舒气恼得直跺脚,弯下腰用帕子掸着裙摆,一边郁闷地皱眉看向陈英,“我先去换身衣裳,待会儿再来寻你。”說完也不等陈英反应,扭头便急匆匆走开了。
本想陪她一起回去,可话還沒出口江锦舒就已经走远。两人原就不相熟,结伴相处就有些拘束,這会儿分开陈英反倒觉得轻松。索性慢下脚步,在放生池边扶着栏杆看了会儿乌龟和游鱼。
“姑娘,還真的是你!”
一道爽朗中带着喜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英蓦地回头,与身后男子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随即又相视一笑。
陈英朝他盈盈一拜,出于礼貌腼腆地问了句,“公子也是来进香的嗎?”
日光下池水清凌,折射出细碎的波光,映在她莹白的面颊上。照在她明澈的眼睛,粉嫩的唇瓣上,给她添上一层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惊艳,几乎是下意识地,男子又往前走近了些。
“那倒不是,在下已经在寺裡住了两日。”
他脸上泛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陈英,忍不住又道,“能在此地与姑娘邂逅相遇,林某实在是三生有幸,心中甚为欢喜。”
這话說得就有些逾距,虽說先前二人在书画斋见過,当时他還要解囊相助,但两人到底是素不相识又男女有别。此刻近旁又无丫鬟仆从,理应避嫌才是。
陈英只觉得脸颊如火燎,心裡只盼着江锦舒快些回来找她。偏生面前的男子嘴角還带着笑,目光如炽地打量她,一边拱手行了虚礼,“在下林砚青,敢问姑娘芳名?”
明明举止斯文且彬彬有礼,也說不上来哪裡不对,可就是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陈英低着头正想避开他的目光,刚换完衣裳的江锦舒就袅袅婷婷走了過来,视线在他二人身上轻轻掠過,便笑着看向陈英道,“远远就瞧见你们了,可是我来的不巧?”
见陈英脸色尴尬,江锦舒倒是难得善解人意一回,抬眸扫向林砚青,当下声音微提道,“阿英還得陪我去看观音画像,就不打扰公子赏景的雅兴了。”
說着她就拉着陈英转身便走,世家千金的骄横自傲显露无疑,越发衬得被她强拉走的陈英温柔敦厚,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望着她们渐远的背影,“阿英”二字在唇齿间反复咀嚼,過了好半晌,林砚青恍然回神,這才提足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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