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回忆录?
杨小莲苏醒来的第一個感觉就是痛,无比的钝痛从后背、腰上传来,伴随着一阵阵的眩晕侵袭,她努力抬起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二姐?二姐醒了……”一個怯懦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似乎犹豫了一会,开始对着门外大喊,“奶奶,二姐醒了……”
杨小莲模糊感觉自己眼前趴着一個小姑娘在不停推自己,嘴裡還在說着什么。
“……水……”口鼻像在不停地喷着火焰,身上火辣辣地疼痛。
她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灰蒙蒙,她似乎正在一個黑乎乎的房间裡,趴在一個旧式的架子床上,身下是一床睡得已然水滑的竹凉席,面前站着一個浑身黑黢黢的小姑娘,“……水!”
“二姐,你要喝水?你等一下……”黑黢黢的小姑娘从床边挪到地上,咚咚咚跑出房间,“奶奶,我姐醒了。奶奶!……”
你先给我拿杯水,再喊人!杨小莲听着小姑娘跑远的声音在心底呐喊。
“咳咳……”嗓子在冒着烟,身上在发烫,脑袋一圈圈地眩晕。
我這是感染了新冠病毒還是从楼梯摔下来了?
终究還是沒逃掉?从失恋到失业,现在小命也快报销了?刚刚正准备出门去结工资,在门口头就晕了一下……
杨小莲上個月接到老板的口头通知——经過一年的磨合,感觉你与新
公司的理念不是很相合,所以你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
你的电脑是公司的,现在系统已经停掉了……
手机微信用的公司号码,现在退出来……
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杨小莲在這家企业待了近十年。
公司不大,做各种服装品牌的省级代理,从一开始的三四個人到如今的几十人,业绩从年销不足百万到年销八千万。
杨小莲是個普通人,不聪明,也沒有好运气,只能实实在在,一步一個坑地努力,与公司共同成长,从捡货员干到品牌经理,从月薪八百到月薪上万,按公司的合同還终于享受到了年底业绩分红。
在工作上拼尽全力,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在待遇上却从来不争不抢……
两年前新冠病毒全球爆发,老板成立了一個新公司,运营一個高价位的一线品牌。之后陆续高薪外聘了几個业务经理,這個一线品牌也沒有运作起来。杨小莲作为公司元老,被老板委以重任,为了不辜负公司的信任,她放弃了一手跟进的几個二线品牌,一边带教新人接手,一边跟进毫无眉目的新品牌的事项。
由于疫情的持续爆发,销售市场一片低迷,再加上公司出台了新的现款现货政策,新品牌拓展进展缓慢,之前說好的业务团队也迟迟不能配齐,杨小莲一人负责拓展、培训、督导,白天对接厂商与客户货品货款情况,晚上给店铺画陈列,给导购规划培训课程……
终究還是不能让公司满意。
就這样被开了,沒有任何补偿。
杨小莲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還是妥协了,乖乖地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她一直相信该是自己的终究会是自己的,做好自己,一切自然会得到。什么事情都是公平的,不能仅仅看眼前,要看长远。
为了长远,为了在這個城市,這個行业继续生存下去,杨小莲沒去寻求劳动仲裁。
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迅速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准备投入下一份工作。
沒想到碰到疫情再次爆发,城市静态管理、多区域封控……
新工作迟迟不能落实,原先有些有意招揽的公司也婉言拒绝——暂时不需要再增加人手了。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他這种情况只能說试试看,谁都不能保证治疗效果。”肿瘤专科医院的主任医师看着ct胶片,蹙着眉。“而且你们要多开导他,他的忧郁症对他的病影响很大。”
“我知道,医生,麻烦了,麻烦你多关注,钱我們想办法。”
在把最后的五万块钱给父亲交了化疗费后,杨小莲全身上下扣掉两個月的房租,只剩下一千多块。
杨小莲打开证券app,界面可以当绿码用,這几年陆续投进去几十万,也曾盘中富贵過,今年已跌穿所有收益。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能吃苦。
她迅速找到两份工作過度一下。
快递包裹分拣,一晚上也有两百元,从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傍晚在最近的快递点等,大巴车统一接到中心点,再到早上七点统一送回,中间休息两次,每次半個小时,一天干十一個小时;
上午再给邻居带四個小时二宝,一百块钱一天;
這样的生活节奏杨小莲持续了一個月,马上就是拿工资的日子,她打算好好调整两天,再去面试工作……
可惜,老天沒给她机会。
……
杨小莲再次清醒過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剧痛痛醒的,有人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在她后背腰上使劲揉搓。
“你這讨债鬼,怎么不夹死你……”一個健壮的老太太口中喋喋不休,手上动作不停。
“奶……痛……痛……痛……”杨小莲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奶奶年轻了几十岁,只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下半身由无知无觉慢慢地从酥麻到钝麻再到一阵阵的刺痛,“哎哟……”
“還知道痛啊,好吃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杨小莲的奶奶刘月娥把孙女的手往床上一扔,把装紫药水的墨水瓶拧紧,嘴裡嘟囔個不停,“祸害遗千年!怎么不夹死你,就讨债……”
“我……发烧了……”杨小莲忽略对方的念叨,努力发出声音,她感觉自己都快烧熟了。
可惜刘月娥根本沒注意,或者是根本不在意,拿着墨水瓶几步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黑黢黢的小姑娘两手端着碗,正准备进房间,赶紧往旁边避了避。
“……二姐!喝水!”小姑娘两根麻杆似的胳膊高高举着,小心地爬上脚踏。
杨小莲往起爬了爬,发现腰根本动不了,她只好使劲往床边挪了挪,抬起头去喝水,
几大口喝完,干渴的喉咙终于缓解了一点点,“哪裡的水?”水裡一股土腥味。
“烧好的水爷爷出门带走了,奶奶說晚上再烧……”小姑娘怯懦地伸手给二姐擦擦嘴,“你還喝嗎?”
水缸裡的天然水。
一杯冷水下肚,杨小莲感觉全身的知觉都回来了,她忍着全身的痛,点点头。
小姑娘马上蹲下身,爬下脚踏,举着碗往厨房跑去。
“跑慢点!赶着投胎呀,把碗摔了,你俩等着瞧……”刘月娥恶狠狠的声音隐约传来。
黑乎乎的房间,层高三米左右,高房梁细黑瓦,一张雕花红漆大床靠窗放着,窗户半平方左右,粗糙的原木窗棂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窗纱,外面不时有竹叶晃动……
床正对面靠墙放着一大一小两個深紫色大柜子,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报纸,书本,针线筐……针线筐裡放着一些扎在一起的碎布头、剪刀、针线……
杨小莲眼光往床尾扫去,果然——床尾摆放着一個近两米的两层衣柜,不用去看她都知道,這個衣柜是上下双开门的,上方其中一边镶嵌了一面镜子,镜子上方還有一幅喜鹊登枝的图画……现在图画還是好的,后来搬家的时候碰碎了……
房间整体面积不小,差不多三十個平方左右,除了眼前可见的這些光鲜东西,床后床尾放满了水车、犁耙、箩筐、坛坛罐罐……房间裡弥漫着一股酸菜味……
窗子正对面是通向堂屋的门,却沒有什么光亮透過来,整個房间主要光源就是那個不足半平方的小窗户,地面是年久踩实的黑泥巴地,整個房间光线暗淡……
小姑娘又端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跨過门槛。
黑黢黢的脸蛋,黑黢黢的四肢,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是晒得黑黢黢一片,麻秆一样的四肢连手肘裡面都是黑的,身上穿着明显是布头拼接起来的无袖小布褂,下身是一條齐膝的半截裤……头上飘着一头的细碎黄毛,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杨小莲。
這是四五岁的小妹杨小菊?
杨小莲接過碗,一饮而尽,终于感觉舒坦了一些,回头看看自己,下身穿着一條手工缝制的红色碎花裤头,上身套着一件明显過大的衣服,似乎是大人t恤简单收了一下领口,现在正搂到腋下,后背后腰一身的紫药水,细胳膊细腿的……我這是回到小时候了?
“嗯嗯……哇……”黄毛丫头站在床榻上,咧着嘴一开始還是抽噎着,慢慢压抑不住地大哭起来,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咳……小菊?小菊你哭什么?”杨小莲把碗放在床上,身体往上抻了点,一手去拉小妹。
“你不要死……我以为你死了……”杨小菊两手胡乱擦着眼睛,两只小黑手不一会就湿了一片。
杨小莲又往上抻了抻身体,除了后背腰上火辣辣一片,头脑有些发晕以外,倒也沒有其他不适了,“我沒事了。”她动了动腿,甩了甩胳膊,“看,好得很。别哭了……”
“嗯……嗯……”杨小菊擦着眼泪,哽咽着去看二姐,“你瘫着了?奶奶說把你扔掉……嗯……”
“……沒瘫,沒瘫,就是擦破点皮,躺两天就好了,别哭了……”杨小莲想起来這是怎么回事了,“你饼干吃到了沒?”
“在口袋裡……嗯嗯……”小菊抽噎着,在上衣口袋裡掏出两根黑乎乎的饼干,递给二姐,“给你吃……”
“你吃吧,你吃……”杨小莲撇過头。
這是死前回忆录?
杨小莲记起来這件事了,時間往前回拨了小三十年。
当时老杨家一大家子還是住在一起,有一年在外打工的二叔带回来一罐高级饼干,奶香味十足。
奶奶刘月娥把饼干收起来,說每天给几個小孩子一人发几片,但是大孙女杨小梅和二孙女杨小莲除了第一次二叔打开时一人分了一片,再也沒尝過,小妹小菊年纪小,经常跟在两個堂弟后面,偶尔能分個一片。
這次几個孩子跟着奶奶在家附近的菜地裡忙活,大姐杨小梅和奶奶翻地,杨小莲在边上择菜,顺便看着小妹小菊和堂弟佳元、乾元三個小娃娃玩,菜地旁边正好有一個大水塘,现在虽已干涸了,但是還有一些泥浆水。
刘月娥中间回了一趟家,拿了几片饼干,回来就给两個孙子分了。小菊也吵着要,正好两個堂弟又拿着饼干馋她。刘月娥吼,有本事自己回去拿。
杨小莲就带着弟妹们跑回家,哪知家裡铁锁锁着大门。想着回去要钥匙肯定又要挨骂,杨小莲就自己想办法。
那时家裡是双开的大门,大门上有两個大门环,一把大锁挂在上面。使劲推开大门,门底下和石头门槛间有個很大的缝隙,大门年岁日久,下方磨损严重,請人在下方拼接了两個铁角,但是缝隙還是很大,杨小莲就顺着這個缝隙往裡爬……
然后不幸地被卡住了,几個孩子一开始都在笑,然后杨小莲笑不出来了,头使劲往堂屋裡伸,胸腔折在泥地上,屁股卡在门槛條石上,进,进不去,退,卡得更厉害,一番折腾呼吸越来越困难……
后来怎么出来的她都不记得了。
“爸妈呢?我怎么出来的?”杨小莲使劲回想后来的事,却一点头绪都沒有。
杨小菊往二姐嘴裡塞了一根饼干,自己咬了一根,边吃边抽噎,“爸妈去粮站交公粮……大姐去叫爸妈了,嗯……你……嗯……三奶奶跑来叫的奶奶……”
杨小莲把嘴裡的饼干掏出来,一下竟然沒咬动,黄褐色的,硬邦邦的一小块,原来是一块晒干的红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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