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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八十三章

作者:河洛素以
一反院中的春日晴朗,屋中阴潮幽暗,没有绵软的风,亦无明亮的光,边边角角铺开的是结尘的蛛网,那蛛网探向光滑的铜镜,铜镜里的人便显得影影绰绰起来。

  粗糙的木头椅子上正坐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乌漆漆的发长过膝盖,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大大剌剌地翘着腿,率性而不拘礼。

  秦笙看不清她面容,他在距离她三丈远的地方停下。

  阿六脚步轻轻地将秦笙领进门,一转眼已不见人影。

  秦笙打量起四周,曾几何时,他未返秦家,在寒缈山上,也住过这样的屋。

  那时北滦真人问他,修行已成,何不归去?

  他面朝南方,那里春意焕然,桃花秀骨,人行迟迟,连湖波荡漾都带着碧柳垂丝的绵柔轻缓。

  他抬起眼,江城四面环山,他在这山上,极目远望,却看不见家乡。

  他不回去,只是因为他太清楚,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他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只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企盼他活下去,可她已经走了。

  山中人不知世事,也无须过问世事,故而当他救下了她,并没有问过,你从何处来?家住哪里?可有姐妹?可有兄弟?

  她一日日来找他玩耍,来时像山野中生养的灵,去时更像一团雾,说散就散了。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

  她走后,他时常会想,到底是她真的来过,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他在寒缈山上望月浮想的幻影?

  直到长生找到他,他看着他,苍老浑浊的眼带着怜悯。

  他说,这世上的一草一木、万般具象,不过都是由一人造化,我帮你,不过也是在帮他,他有未尽的前尘需要你去了结,你来此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任凭心意,不必看人眼色,也不用问这前因后果。

  他将他的一身煞气抹了。

  此后,世人眼里的秦笙,不过只是江城一锦衣润玉的公子,纵有一副叫阁中少女思慕的好皮囊,总也敌不过新竹拔枝,岁月催人老。

  神婆嗓音嘶哑,长而白皙的指敲了敲灰漆色的木桌,开门见山道:“你做什么来此?”

  “找人。”

  “找什么人?”

  “心爱之人。”

  “所持何物?”

  秦笙将手中的镯放在桌上,转身又是三丈远。

  神婆摸索着探到桌上的镯,指尖一片冰凉,她端起镯子,放在鼻下轻轻嗅着,细长的眼弯起,泄出一味极轻的笑:“既是心爱之人,为何会分开?”

  秦笙幽幽沉沉的眼珠比这黑屋子里的光线还晦暗:“年少时,做了一些让她不开心的事,将她气走了。”

  “悔否?”

  “若是不悔,何苦来此向您请愿?”

  神婆沉吟半晌,似是觉得这故事索然无趣,手指一搓,径直丢了镯:“你是前几日向我请愿的人,我看过你的镯,这镯子并不值钱,你还是回去吧。”

  玉镯转了几个圈,碰了壁,咣当一声,躺在冰凉的桌面上,莹莹发着光。

  秦笙不理那玉镯,只道:“神婆可知她去了何处?”

  神婆躺在椅上,灰色的眼生起了懒散的笑意:“并不知道。”

  “神婆当真不知道?”

  神婆扭过脸,朝着秦笙站立的方向,乌漆漆的发遮着暗淡无光的眼,面如枯草颓败,神色却显得温柔,不似传闻中的狠戾:“我确然不清楚,或者,你想听些什么呢?”

  秦笙看着坐在暗处的神婆,许久,笑了,似早已料到这套说辞,这一笑,春风拂面,云淡风轻,屋子里霉腐幽潮的味儿俱是被这股春风团团裹了净化了:“既然神婆此刻不愿说,那我便再不强求,只是,神婆一日不说,我就在这儿待一日,神婆一年不说,我就在这儿待一年,神婆不必烦忧……”话说到此处,门被轻轻掀起,露出了四分之一个脑袋,阿六扶着门,桃核儿般的大眼隐匿着偷窥的兴奋。

  秦笙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偏过头,正避开一只自屋顶上垂丝滑落而下的蜘蛛:“好赖,我总能帮您照料这些猫儿,和蜘蛛。”

  无风无雨波澜不惊的殷鼓镇发生了一桩大事。

  神婆家住了一个男人。

  神婆竟然有了男人!

  嗯,至少在殷鼓镇人民的眼中,这确然是桩大事。

  还有什么事能比观音菩萨的花边绯闻更要紧呢?

  秦笙是殷鼓镇头一个敢挑战神婆淫威的男人,也是头一个敢于拿下神婆的男人。

  殷鼓镇的人们以及阿六到十九以无上崇拜的眼神追随着秦笙,秦笙走到哪里,那些热切追随的眼神便会跟到哪里。

  况且,秦笙确然是一个十分好看养眼的公子,神婆站在他身边,倒显得乏善可陈相形见绌了起来。

  入夜,又是无云晴朗天,星光点点,浪漫布于长空,比宝石更明亮,比骄阳更柔和。

  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儿十分惬意地窝在冰蓝衫子里:“公子阿哥,你真的不打算去找你的妻子了吗?”

  秦笙摸了摸山猫圆溜溜毛茸茸的小脑袋。

  嗯,阿六认定那人是他的妻子,那便是了吧,况且在上一世,他和她早在诸神的瞩目下行过六礼。

  “找,如何能不找?”

  “可你这些日子总耗在这里,公子阿哥明知道,神婆大人不会给你答案。”

  “怎么,阿六不愿我待在这儿吗?”

  山猫道:“当然想啊,可是,公子阿哥找不到妻子,便不会开心,阿六不想让公子阿哥不开心啊。”

  秦笙轻抚着阿六,心神却早不知游向何方。

  夜风敲打细竹,竹枝高高瘦瘦的影在墙面上来回摇晃,似鬼魅,山猫蜷缩起身,桃核儿般的眼眨巴眨巴的:“公子阿哥,听说人间的妻子都是很喜欢自己的夫君的,她们日日为他们执爨,为他们浣衣,为他们生下一个又一个胖娃娃,妻子们和她们的夫君待在一起,能做许多许多美妙的事,春夏秋冬,朝朝暮暮,他们相依相偎总也不分开,在这个世上,他们分明成了比父母儿女还要亲密长久的人,可,可公子阿哥的妻子怎能如此狠心,就这样丢下你一走了之了啊?”

  秦笙抱着怀中的猫儿,清冷的眉眼似春水温软柔和:“她并非丢下我一走了之,她只是,迷路了。”

  山猫不解地看着这面容俊逸的年轻郎君,它摇头晃脑的,似是要在脑中描绘出这郎君妻子的模样,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使它感到满意,便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

  究竟是怎样的好女子,才能配得上这位神仙般模样的公子阿哥啊?

  山猫这样想着,不一会儿,便生起了朦胧的困意,然后,一栽头,睡了。

  神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笙身旁,她伸出手,那双手莹白修长,和她潦草枯槁的面容很不相符。

  她接过山猫柔软的身体,平淡的眉眼上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这些山猫本无灵魄,与普通的山猫无异。

  神婆目能视鬼,平素看到的多是那些过早夭折的孩童魂魄。

  可怜这些孩儿的魂魄来世一遭,却未能好好尝过人世亲情,它们在人世间飘飘荡荡,顽劣又任性,连地府中牛头马面的追魂索也勾它们不去。

  它们日日飘荡在人间父母的身前,看着他们悲痛的心日益麻木,又日益精神,他们为早夭的孩儿立了碑,没过几年,母亲的腹中却又添了新的孩儿。

  渐渐的,那碑蒙了尘,渐渐的,他们也被人世间的父母遗忘了。

  神婆眼睁睁看着,终究是生了怜悯之心。

  她将它们装在山猫的躯体中,借以延续凡间寿命。

  那些被遗忘的痛苦,在孩童成为山猫时,便被默契地遗忘了。

  神婆垂着头,肩瘦削,青丝披散,看不清面目。

  秦笙几乎记不起白日里神婆的面容,可他认真地想了想,总算是想起一些什么了。

  她的眉眼是在平凡,眉毛极浅,发过膝,似乎从不好好吃食,面颊泛着菜色,眼睛细长,让人感觉她总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他白日里那样用力地将她仔细望着,连面颊上细小轻微的绒毛也不放过,生怕她站在乌泱泱的人堆儿里,便再也认不出来。

  她看着一头沉入黑甜香的阿六,眼神温柔,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儿:“小孩子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神婆何必救它们?”

  “阴损太过,积些功德。”

  “神婆真的不知道我那妻子去了何处吗?”

  神婆抬眼看着秦笙,那眼神灰蒙蒙的,似裹了雾,蒙了尘,只有在看着星辰时,这双灰鸽羽似的眼才会透出一丝光亮来:“公子,她若想见你,自会回来,可她若不想见你,公子还要回避。”

  秦笙苦笑道:“我只怕她永不能原谅我,永不回来。”

  神婆转身,一步一步走得迟缓:“这是你们的事,与我并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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