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连阿六那般迟钝神经的也能看出,神婆最近烦躁极了。
神婆平生痛恨两件事,一者门庭熙攘若集市,二者来人不请自来。
而现在,这两桩事好死不死的碰到了一处,且永无安宁。
自秦笙不请自来住下后,镇子里总有同样不请自来的姑娘跑来捶叩神婆的家门,阿六开门,只见那些莽撞的姑娘们弯着眼,目光飘向院内,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躲闪,顿在某一处,羞涩又微笑。
墙外春意盎然,笑语唧唧,阿六条件反射地极快关了门,桃儿杏儿李子却骤然飞花雨雾般下了起来,冷不丁砸到了来不及逃蹿的猫儿身上,猫儿们一个呲牙,闻到了蔬果芬芳的味儿,铃铛般的圆眼俱是弯成了弦月。
这些蛮人虽然无理,可果子终究没有过错。
最小的十九化了人形,掀起裙边将五色缤纷的果儿攒了满怀:“阿六哥哥,这些果子好吃着哩,神婆大人怎舍得把送来好果子的大人挡到门外去啊?”
阿六正揉着额头上生起的一个大包,听闻此言,见十九正仰着圆圆的脸看他,遂咳了一声,背起手,大人模样一板一眼教训她道:“十九,你忘了神婆大人是如何教导我们的么?外边的大人都奸诈狡猾,不好打交道,你这次吃了她们的果子,承了她们的情,下次她们肯定要变本加厉想着法儿讨要回来,所以,这些桃儿烫手的很,这些李子杏子都烫手的很,你想到这些,还敢吃吗?还敢要么?”
十九沉默半晌,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提问道:“可是我们家又穷又破,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这些大人都在图些什么啊?”
阿六一时语噎。
旁处有山猫笑嘻嘻地插话进来:“小十九,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些大人看上分明不是神婆大人的院墙,而是神婆大人院墙里的那棵海棠树呀。”
那山猫说着,眼光极快地掠过海棠花枝下的人,那人正倚树坐着,垂首看书,不理他物,海棠不及他明艳,春风不及他温软。
山猫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眼神十分活泼。
十九一脸茫然,却是看得痴了。
阿六顿悟,随即恼羞道:“公子阿哥可是有家室的人,才不会理会这些。”
山猫踩果子玩耍道:“谁知道呢,你这般维护这凡间的公子,殊不知他早又喜欢上了哪户人家的姑娘啦。”
阿六立马反驳道:“胡说!公子阿哥爱极了他的妻子,怎会喜欢旁的大人?”
山猫打了个饱嗝,抛开果子,眼又眯深了几分,故作高深莫测道:“凡间的事多怪诞琐碎,不怪你见识短浅,我只跟你讲一桩,”说着,刻意压低了嗓音,“昨日我在后院花圃中溜达,见草丛中躺着一小片竹帛,我走进一瞧,只见那片竹帛上刻着一行小字,歪歪斜斜,模模糊糊,勉力细瞧才能瞧出一些端倪,我打量许久,你猜怎么着?那行小字竟是……”山猫圆溜溜的眼珠轱辘转动,声音已压至十分低微,正说到关键处,却听到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古旧的院门轰然开了。
神婆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空气中浮动着酒香。
讲八卦的那只山猫喵呜一声,一甩尾巴蹿了。
猫儿们再也不顾鲜美的果实和八卦,纷纷退避两旁,举目望向神婆。
阿六猛地直起身,心中涌动着惧意。
神婆个性古怪,素来与旁人不同,待她醉了酒,更是不辨亲旧,喜怒无常。
锅盆子石凳子闷炉子自是不消说,就连家中最值钱的一整套青釉白瓷的茶具,也被砸的连渣渣都不剩。
神婆一步一摇地走着,脚踩草履,蓬头垢面,她眯起眼,眼中却灰蒙无神。
海棠树下的那方泥尊终于被惊动,他缓缓合上书,淡眼看着神婆。
神婆抱着酒盏,摇头晃脑的,粗布裙上染了酒渍,菜色的面颊一点点爬上红润:“公子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秦笙微拢了书卷道:“承蒙神婆关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神婆将酒盏持在胸前,摇摇欲坠,一双细长的眼弯弯的,不无讥讽、不掩嫌恶道:“是么?公子习惯,我却不能习惯。”
秦笙稍稍端正了身,一朵海棠花无限娇羞地飘在了他掌心,却同沾了死气般,瞬间枯颓,他一手拂去了不经意零落了满衫的花瓣,垂下眼淡淡道:“这世间所有的习惯,皆自不习惯始,我日日待在这里,相信假以时日,神婆总会习惯。”
见过不要脸的,却还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神婆盛怒之下将酒盏捏得粉碎。
“你!”
阿六下意识捂住眼,开始担心这院中所剩不多的物件来。
山猫们纷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地面,攀上屋顶,眼珠子在神婆和好看公子的脸上来回盘桓,戚戚呜呜地叫着。
神婆倒再无过激举动,无神的眼徒然看着海棠树下神清气爽的人,暴跳如雷、怒极反笑道:“好啊,你若真的想知道她在哪儿,不如淋一季梅雨,一季曝晒,一季霜雪!”
秦笙抬眼,春风绵软,海棠妙曼,来不及抵挡,匆匆又落了满怀,神婆阴郁而又平凡无奇的脸在海棠花枝后竟显出了几分逼人的艳丽。
他唇上噙起浅晦笑意:“那便如你所愿。”
空气透着冷湿,阿六抬眸看着天上集结成团的云快,心中愁郁。
不一会儿,天空的颜色自禾苗青变作秋叶黄,憋闷了许久的雨,终于洒洒脱脱地下了。
一连多日,这雨似养在闺阁中的姑娘因见不到情郎如何也掉不完的泪,晶莹,清凉,滴滴坠在公子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眼睫,鼻子,唇角,处处淌着雨水,秦笙睁开眼,雨滴顺着额角一路划过面颊,坠入脖颈,衣襟湿透,透着熟了的梅子味道。
阿六变作猫儿模样蜷缩盘踞在秦笙头顶,心疼又焦急道:“公子阿哥,神婆大人那时说的都是胡话,她目不能视物,一日日恶化,脾气便较先前长了不少,神婆造化如此,公子阿哥何必同她置气?”
秦笙的碧玉冠被阿六不安分的短手短脚折腾松了,几缕发丝散下,立刻和着雨水黏在他的颊侧,他垂着眼,眼中流淌过雨水,视线也有些模糊,偶尔流转过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稍纵即逝:“纵使只是一通胡话,神婆发令,敢不听从?”
又两月,梅雨季过,日出云开,改天换地,却似生了炉火,暑日炎炎,热气蒸腾,街上行人苦不堪言。
汗水不断从沸热的毛孔中排出,秦笙静静立着,头顶全无荫蔽,阿六躲在他怀中。
山猫们习惯了他的存在,行动坐卧莫不随意自如,只是,目光偶然掠过这位美好仪容的公子,还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十九举着一顶圆圆的荷叶,高高蹦着,却怎样也举不过秦笙头顶。
秦笙微微躬身,摸了摸十九柔软的头:“十九,回去。”
她撅起嘴,连顶着的两团小髻也硬气:“不!我要给哥哥撑伞,这样哥哥就不会痛苦啦。”
她自小无父母,生来就是只孤鬼,好不容易认了个凡间的哥哥,丰神玉貌,比树上的海棠花还要好看,比天边的云霞还要好看。
可神婆却看不惯她的哥哥,她将他像破布头一般看待,又像破布头一般弃之不顾,任他在风里雨里化去形肉,散了骨架,销了魂魄,让他一日日变得憔悴,变得不堪,变得落魄。
她不管她不管她不管,她要她的好哥哥平安无事,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秦笙的面容变得柔和,他从她手中拿过荷叶,又将这伞盖般的碧绿叶子搁在这娃娃的头顶:“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她头顶一片清凉,眼睛不眨道:“哥哥当然是个好人!”
“那你觉得神婆是个坏人吗?”
“神婆大人是个大大大大大坏人!”
“那为何坏人神婆会救下你们的性命?”
她犹豫了一下,改口道:“神婆大人不坏,可是对哥哥你很坏。“
秦笙笑了:“好十九,神婆大人不是坏人,我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坏人,神婆惩罚我,只是因为这些惩罚都是我该受的,我受了这些惩罚,才会感到心安。”
神婆素衣出门,经过他时,脚步微有踉跄,眼睛依旧是弯弯的:“炙阳如盘,日光大盛,公子堪堪顶着,滋味可好?”
秦笙黑黑的眸正对上神婆漫无情绪的眼:“神婆可是在关心我?”
神婆扭头:“哼,谁管你死活?”说罢扬长而去。
阿六从秦笙怀中钻出,圆圆的脸皱成了一团疙瘩:“公子阿哥,神婆大人既然出门去了,约莫数日才能回来,公子阿哥不如趁此空当儿歇上一歇,我们不说,神婆大人准不会知道。”
秦笙不动亦不言,汗水豌豆般从他额上滚落,他握紧手中物什,不多时,竟有血水顺着指缝流出。
又三月,风霜雨雪冰雹子,俱是来得异常早而齐整。
殷鼓镇的人们扛着薪柴望着天,长叹不已。
稚龄小儿围着神婆院墙打了拍子道:“神婆大人一发怒,汤河浩浩淹村户,神婆大人二发怒,苍天变色神州怵,神婆大人三发怒,敢叫风雪无归路!”
殷鼓镇除了厚着脸皮的秦笙,再无人敢拜会神婆,他们都认为,超脱五行的天象乃是神婆盛怒所致。
一季梅雨,一季酷暑,一季霜雪,在这不大不小的殷鼓镇中,瘟疫般紧锣密鼓跨越四季鱼贯而来。
山猫们依旧该吃吃,该睡睡,较之以往更加悠闲自在,只因为世人口中蔫儿坏到透顶罪大恶极恕无可恕的神婆,实在无暇看顾它们。
那个傻里傻气憨到透顶白长了一副玉容颜的公子,终于不堪风雪折磨,病怏怏歪倒了。
阿六卧在床头,看着公子阿哥越发苍白的脸,心忧如焚,心惊胆寒,却气愤而不敢出,幽怨而不敢表,只是吊着眼巴巴望着神婆,哭丧着脸道:“神婆大人,不就是他比您长得好看秀气些,您何苦折辱这神仙模样的公子?”
神婆不言,冰冷的手抚上那人滚烫的额头。
那人微张着唇,像无法呼吸的鱼儿浮出水面,竭力吸吮着清甜可贵的空气,那两片唇发白,又泛着紫,不住哆嗦着,怎样也不能安分。
神婆又朝那人喉咙探去,只觉得似炭火炙烤,从肺腑到喉舌,无处不灼烫。
阿六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条又软又细的巾帕,悉心擦起那人的脸庞,等脸擦完了,巾帕也发起烧了。
阿六又开始擦他的手,他五根手指紧紧攥着,阿六尝试着掰了掰,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了,粉脸顿又揉得像团面疙瘩,愁眉苦脸哼哼唧唧道:“神婆大人,公子阿哥的手像握着什么似的,比铁拳头还要硬嘞。”
神婆缓缓探去,那人面如火烧,手脚却冰凉十分,窗外有风雪灌入,阿六正要去关窗,那窗纸却撕拉一声,彻底裂开了。
无数雪花从窗外席卷而来,寒意飒飒,教人避之不及。
十九跳到窗台上,抬高了尾巴挡在窗前,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扫的,将那些冰凉的欲钻入屋内的雪花打飞了。
其他山猫悄无声息地加入进来,有多少雪花,就支起多少条雪白的尾巴。
神婆探到了那人的手,一点一点拨开他的手指,极耐心、极温柔。
她摸到了一片竹帛,竹帛上的字迹清浅细微,似乎已经隔了些年月,她冰凉的手指细细研磨着,继而,愣住了。
秦笙睁开眼,一个青衣衫的姑娘正看着他,眼弯弯的,在笑。
他嗓子有些发干,开了开口,喉咙却像破风箱似的,勉强蹦出了几个音,:“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竟梦见,你回来了。”
那姑娘点点头:“是我回来了。”
秦笙坐起,他仔仔细细地将她望着,连她脸颊上的绒毛也不放过。
姑娘杏眼瞪着,佯装恼怒,眼角曳着桃红:“你明知道我醉酒后就爱说胡话,且说出来的话大半都不作数,何苦这样做?”
“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太想见你。”
“那,你明知道我出门只为躲着你,何苦难为撑着?”
他展开双臂搂住她:“我若不硬撑,你怎么肯见我?”
颜卿怒气散尽,笑了,眼眶里满是晶莹的泪水:“我都知道了,有人已经告诉我了,我之前不见你是另有原因,可我现在已经想通啦。”
她已经知道,他对她的喜欢,从一而终,不曾移情旁人。
她已经知道,他千里迢迢跑去乌拉山找百日莲,只是想化解她身上饮恨华的毒。
她已经知道,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他并不喜欢,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太平世。
神婆大人要与住在这里的公子成亲啦。
十九在修补好后的窗纸上贴了大红喜字,圆圆的眼直愣愣看着,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阿六揉了她的头道:“在想什么呢?”
风雪中,红灯笼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灯笼是莲花状的,灯笼里的烛也是莲花状的。
十九还似置身梦中,晕晕乎乎道:“神婆大人变好看了。”
阿六不无得意道:“神婆大人本来就很好看,只是□□敷的久了,我们才忘了她本来的面目。”
十九将胖爪托在颊侧:“神婆大人最近还变得很奇怪。”
阿六支起脑袋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个倒是,神婆前几日施了一个乞儿,再前几日救了一个落水的孩童,再再前几日……”
他正掰着指头数数,忽而听见房中传来争吵声,那争吵声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红灯笼的风头,盖过了大红喜字的风头,盖过了如意节的风头。
铜盆铁锅坠地忙,大珠小珠忙坠地。
夜的风,冷而沉,屋中反倒一片火红热闹,阿六将手盖上眼,稍一思忖,鼻涕眼泪一道儿下来了:“神婆大人动辄爱摔东西这一点,是怎样也不会变了。”
山猫们树竖起耳朵,贴在窗纸上,又捅了喜字的一口,眯着眼偷窥,好不惬意。
与其说是争吵,还不如说是一个新嫁的怨妇在抒发满腹的牢骚。
“我做些好事,得些福报,下辈子总要投个好胎,嫁个良人,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
“哦?卿儿这辈子嫁了我,可是不满意?”
“不满意不满意,非常不满意,大大的不满意!你总是管我甚多,不让我多管闲事,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淋雨雪,也不跟我拌嘴,你这样对我,倒像是对一个没几日好活的将死之人了,可就算是快要死的人,我也没见过有谁这样待他的,你是不是脑子病掉了,坏掉了,秀逗了,才会这样荒唐的管着我,束着我?”
“我不让你多管闲事,是免得你积累成疾,不让你喝酒,是免得你醉酒伤了身,不让你淋雨雪,是免得你经受病痛折磨,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希望你能长长久久的,长寿下去,像星光,而不要像晨露,像松柏,而不是做蜉蝣。”
……
山猫们因了这猝不及防的情话,微醺了,萌炸了,东倒西歪了,绕是夜深风冷雪花冻,秦二公子一张口,连茅坑里的臭石头也携着春风化雨的暖意柔情。
得,还有什么人能及得上这位公子阿哥啊?
还有什么人能将神婆大人给制得服服帖帖啊?
今儿总算是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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