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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來過了。”林城說。
鹿眠這才注意到了旁邊上香的地方還積着新的香灰,兩側也插着冬日裏仍然能夠綻放的白菊,墓碑周圍的雪也被掃得乾乾淨淨,顯然近段時間已經有人來過了。
接着他也不再說什麼,又拿出抹布開始重新清理一遍已經足夠乾淨的墓碑,其實也沒有哪些地方能夠打掃,但是他仍然固執地想要完成這份儀式感大於實際意義的工作。
劉乾也想上前幫忙,被林城用眼神制止了,知道自己這種事情只會添亂的鹿眠默默地掏出香燭擺上,然後從開始把果籃裏的瓜果也都給放在盤子裏擺在前頭。
劉乾也依葫蘆畫瓢地照做。
“你對這事情很熟悉啊。”劉乾向鹿眠隨口道。
他沒有察覺到空氣凝固了一瞬間,鹿眠凝視了一眼林城蹲坐在墓前的背影,有一絲失神。
沒有得到迴應的劉乾也不在意,他本來也就是隨便找點話說,因此他並沒有注意到鹿眠的異樣,也沒有聽清楚鹿眠融化在風中的回答。
劉乾回頭:“你剛剛說什麼?”
鹿眠眨了眨眼,說了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句話:“我說,感覺一個人掃墓很寂寞。”
公墓不許掃墓的人離開之前還有明火,以防走火,但是香燭也沒有那麼快就燃盡,一個下午的時間已經去了大半,但是晚餐時間還沒到來,鹿眠餓了,她沒說,不過肚子痙攣的聲音出賣了她。
林城聽見了,從錢包裏掏錢,要她先和劉乾下山喫飯,山腳就有一家餐廳。
鹿眠搖頭拒絕。
劉乾心想自己一個外人佇在這裏也不像話,不如給他們”一家人”一點團聚時間,立刻自告奮勇:“我下去買點盒飯上來!”
言罷,也不給林城點頭或搖頭的機會,就撒丫子跑得沒影了。
只留下了林城和鹿眠面面相覷。
林城看着鹿眠,欲言又止。
“爲什麼那麼看着我?”鹿眠說,“我又不會吃了你。”
林城對她這類話已經見怪不怪了,半闔上眼:“沒,我只是想問問,我能不能吸一下煙。”
“這裏不是禁菸區。”鹿眠看了看鐵桶裏剛剛燃燒完的紙錢,淡淡道。
林城沒接話,他掏出了煙盒,安靜地抽起了煙。
鹿眠見他不爲所動,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隨便說點話吧,說點什麼話都行,否則空氣也太安靜了一些。
“之前來掃墓的人是誰?”鹿眠問。
林城看着煙霧升空,說:“應該是我舅舅和小姨。”
”咦,”鹿眠沒想到林城還有親人,“那這幾天要不要串一下門?送點禮物,大過年的。”
“不用,我上門只會讓他們覺得添堵。”林城平靜道,“他們都不是很喜歡我。”
“哦。”意識到自己又踩了地雷的鹿眠閉上了嘴。
林城扭頭,看着她”識時務”的乖巧模樣,不禁笑了:“別緊張,我不介意這個。”
“噢。”鹿眠又應了一聲,這次她眨了眨眼,大膽道,“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林城遲疑了,但是鹿眠澄澈的眼神又讓他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鹿眠誤會了這個動作的意思,連忙道:“不想說也沒關係。”
“也不是見不得光,不過聽了也沒什麼意思。”林城緩緩道,“我媽不喜歡我之前的工作,所以不是很待見我,連帶着她那邊的人都不是很喜歡我,其實也不是他,們的的問題,是我沒時間陪伴照顧她,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被指責也無可厚非。”
他回憶起童年時父親的背影,竟然也不是不能理解母親在得知他進入隊伍後將他的東西摔出家門朝他崩潰地嘶吼這輩子都不想見他的樣子。
“你進警校我那會兒也不想阻撓你,當個普通的警察就好了,但是你怎麼就跟你那爸爸一樣,非得進那種隊伍……你爸爸最後怎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掩面痛哭的模樣至今都歷歷在目。
“你給我滾,死在外面我也不會去給你收屍的!”
他當時出於對父親的憧憬,和對自己職業的嚮往和使命感,竟然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然後就是長達十多年的冷戰,他每個月都只留下維持自己基本生活的開銷,剩餘的薪資全部打給老家,但是無論過了多久,問候的短信也不曾有過迴音,難得的休假也不會向他打開家門,這個在他年幼時溫柔好說話的女人不知爲何這種時候變得異常地冷酷,將一句話信守到了永眠。
只是爲什麼明明說好了,卻還是她先走了?
還將他打的錢一分不動地存了起來留給了他,人身保險受益人和房產證也填上了他的名字。
林城的目光暗了下來。
他突然覺得有點疲倦,對自己惺惺作態的疲倦,這是何必呢,就連複述一件事情,都要用一些不清不楚的措辭,謹防鹿眠知道背後的真相?其實全部告訴她也無所謂,這些事情都毫無祕密可言,在鄰里甚至是人盡皆知的,每個人都認爲他是個“不孝子”,他也的確是。
他不想告訴鹿眠,並不是因爲自己對這個話題敏感,是他怕對方知道一切後對他產生幻滅。
但是……林城又開始迷惑起來:讓她早點認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趕快對他棄之如履,不是他的目的麼?爲什麼直到現在還要用這些不清不楚的話來應付她?
林城突然瞭然了,一股如釋重負感油然而生,他神使鬼差地繼續開口道:“你之前不是說,想知道我過去是幹什麼的麼?現在還有興趣聽麼?”
鹿眠猛然看向了他:“有……”她的話停頓了數秒,因爲林城臉上的表情讓她覺得他的狀態並不對勁,她的直覺又讓她改了口,“算了,我不……”
但是林城已經一臉平靜地繼續道:“警察,邊防警察,屬於武警。”
“啊……”鹿眠早在劉乾那裏大致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但是得到本尊承認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她想裝作是初聞那樣驚訝,便乾巴巴道,“我不是特別懂這個,但是聽上去挺厲害的。”
林城搖搖頭:“已經停職了。”
鹿眠下意識想問爲什麼,但是她硬生生憋住了。
她總覺得林城突然跟她坦白不是件好事。
“我一次執勤時的判斷失誤,導致了隊員傷亡,”林城說,“挺年輕的一個男孩的,剛從武警學院畢業,還沒幹多久,我不該那麼快就帶他去那種場合的。”
其實對於他們這幫活躍在邊境的人員而言,受傷或死亡離他們並不遙遠。
但是可以避免的和無可避免的卻有着天差地別。
如果那個時候選擇的狙擊點再謹慎一些,他也不會沒有察覺到還有人挾持人質藏在死角里了,哪怕再耐心等待一會兒,再觀察一會兒,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
儘管支隊大隊長都說這是不可控的因素,但是林城仍然認爲那是他不可逃脫的責任。
鹿眠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這種情況該說什麼,於林城而言,無論現在的她現在怎麼說,也都是不痛不癢毫無實感的安慰。
“他父母知道後,找上了我。”林城的煙吸到了一半了,他在燒紙用的鐵桶裏抖了抖菸灰,閉上了眼。
剛剛痛失獨子的夫妻不知道怎麼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們氣急上頭,真正需要憎惡的對象也早就死在了他們槍口下,於是剩餘的悲憤和怒意就發泄在了他身上。
找上他倒也沒事,林城自認爲他有義務承擔他們的火氣。
“其實我沒關係,他們怎麼樣,我也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林城看向了天空,“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找上了我媽。”
鹿眠第一次注意到男人傴僂的脊樑是那麼單薄。
“我媽一直有心臟病,被鬧了一次後倒了,急救一天沒搶過來,我趕回去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他有愧於對方,但是自己的母親又何其無辜?誰都沒有錯,但是每一個人都做錯了,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講道理,於是新仇舊恨混雜到一塊就變成了解不開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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