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107節

作者:未知
月白銀紗的少年一步踏出神明界,跨入虛無之空,這裏不是凡塵與神明界的交界,他卻意外嗅到了一股清澈的,彷如來自凡塵的氣息。 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於他身後響起。 “此番應劫,切記切記,若遇凡人,不可相見。” 不可相見? 凡人有那麼可怕嗎?因爲善變?因爲心性易改,因爲他們或自私,或殘忍,善惡一念間? 少年身披月霞,纖雲繞袖,桃花眼若墜星河,長髮別銀簪。他聞言轉身,看向神明界中的身影,那是看着他長大的長者。 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中很清澈,臉上像是常年掛着疏離又冷淡的笑,溫柔卻叫人不敢親近,他的聲音很好聽,從神明界出來時,光着的雙足懸於半空,上面空空蕩蕩。 他問:“凡人皆是如此嗎?” 那聲音頓了頓,似嘆息地答道:“皆是。” “我知道了。”他朝那道身影微微頷首,在轉身時,又聽見那聲音道:“別忘了你的仙蹤,它能指引你歸來之路。” 三聲銀鈴響起,寒熄垂眸看向自己的右足,銀鈴無線而懸於他的腳踝上。 踏出虛空之前,寒熄的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花瓣片片墜落,夾雜着立春時未消融的冬季寒風,清甜沁人,卻也不是完全桃花的味道,似乎還有另一種雨後茉莉的清香。 少年沒接住那朵落入凡塵的桃花,他只是接住了這一股香風,將其藏在袖中。 很好聞,他喜歡。 自此,就讓這股香氣,常伴於懷吧。 第120章 又初見:一 她聽到了一道聲音, 一道夾在嘈雜談話聲中,年邁的惋惜聲。 她感受到了風,即便她看不見, 可她依舊能從那微妙的風裏感受到陽光的炙熱, 感受到空中漂浮的腐爛氣味,還有那一股子淡淡的藥香。 有人觸碰了她的手臂,粗糲的指腹壓在了她的手腕處聽她的脈搏, 還有人撥開了她的眼皮, 沉重睏倦的眼睛終於窺得一絲光明。 當是夏季, 陽光果然很刺眼,幾圈金光落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隨着他的動作而晃動。她的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 一縷夾雜着白髮的髮絲吹到眼前, 她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的輪廓。 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微微佝着背,單膝跪在她的身邊, 幫她撥開厚重的襁褓,又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漬, 聲音朦朦朧朧, 似從遠方傳來。 他道:“可憐的孩子,居然還活着,真是個奇蹟。” 她竟然……還活着嗎? 周圍人聲傳來, 一道又一道, 像是要衝破某種隔閡傳到她的身邊, 而她四肢百骸都劇烈地疼痛, 疼到她不得不發出痛呼, 卻發現自己的嗓子早已啞了, 一聲也叫不出。 “別管她了,這世道還有人能將這麼小的孩子養活的嗎?” “她爹孃都不要她了,把她丟在這兒擺明了要她自生自滅的。何大夫,你心善也別給自己找麻煩,如今飯也喫不飽的,多她一張嘴便少你半條命呢!” “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麼不治之症,我聽說隔壁鎮子裏出疫病了,說不定這就是隔壁鎮子里路過咱們這兒,丟到城牆底下的。” “快走快走。” 一聲聲,一道道,彷彿離她很遠,可她卻清晰的記得這些聲音,好像曾出現於她的生命中……究竟是在何時何地? 有人將她輕輕抱起,她的眼睛也不再直面太陽,視線跟着光芒晃動,見到了幾條翠柳,也見到了天空飛過的幾隻鳥雀。城牆底下有一塊庇廕的地方,她被人抱到了那兒吹風解暑,將她抱在懷裏的人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逐漸清晰。 沙啞的孩童哭聲停止,她也終於看清了那個人。 何桑。 是比她記憶中還要再年輕一些的模樣。 她突然想起了許多事,想起了她的由來,想起了爲何會與何桑認識,也想起了與何桑相遇的那一年,她兩歲不到,是炎暑盛夏,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不見爹孃,聲音哭啞。 她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是寒熄起的。 以一根枯木枝,一筆一劃寫於乾燥的地面上。 她叫阿箬。 阿箬的生命之終即將結束於城牆炎熱之下,又被何桑一念善心而救活,於是今後的人生她都與何桑作伴,越過山川河海,遇見了命定之人。 阿箬還想起了許多,想起毛筆峯上的繁花,想起肝腸寸斷的分別,想起星雨與霞光,想起她願將一切歸還,只求一個從未遇見。 若一切從頭開始,若她從未去過歲雨寨,若她從未走入那道結界,是否便能避開禍端? 她慢慢擡起自己的手,看見一隻幼小的,脆弱稚嫩的手臂,消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頭,那隻手與她記憶中的不同。陽光越過小小的指縫,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上,暖光曬散所有的寒冷與黑暗,好似上蒼真的給了她再一次選擇的機會。 “真奇怪啊。”何桑抓住了她的手,布上皺紋的臉對她笑了笑,他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阿箬的心口,眉眼彎彎,輕聲道:“你居然有兩顆心臟。” 真的好奇怪啊,一個人,怎麼會有兩顆心臟呢? 阿箬似乎能聽見自己幾乎重疊的心跳聲,但也可能是她的錯覺,因爲她已經將那一顆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 又一次經歷相同的人生,這一次,阿箬決定走出不一樣的路。 她其實對在遇見寒熄之前的人生並無多少遺憾,因爲何桑將她照顧得很好,無憂無慮,快樂長大。有何時雨的陪伴,她也從未覺得困苦就不快樂,她是恣意的,也是自由的。 跟在何桑身邊,喫不上後來人世間嘗過的那些美味,但阿箬也依舊心滿意足,沒有任何人比她更高興一切能夠從頭來過。 她又一次眼見世間萬物逐漸走向枯萎。 又看見了有人開始喫屍體,他們如餓狼一般的眼光看向所有虛弱將死之人,只待對方死去便可以洗乾淨丟入火坑,一切都與阿箬記憶裏的別無二致。 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失去雙親跌跌撞撞跑出喫人城池的男孩兒,看見他摔在了雪地裏,阿箬幾乎立刻就朝他跑了過去。 這一次何時雨沒有被大雪覆蓋,也沒有凍得四肢發麻,他只是太餓了,餓到雙腿虛軟,毫無半分力氣再爬起來,就連那些盤旋於他頭頂上空時時準備下來啄他臉上肉的烏鴉,他也再沒力氣趕走。 他還沒來得及沉睡一覺,便看見了個穿着麻布棉襖的小姑娘邁着腿地朝他跑過來,小姑娘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幾乎是撲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濺了何時雨滿臉,他似乎被這一股伴隨奔跑迎面而來的風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於是那雙疲憊的眼看向俯身過來的幼女,見到她那雙清澈如小鹿一般單純的眼睛裏倒映出他虛弱且狼狽的模樣。 何時雨發不出任何聲音,可他還想再爲自己掙扎一番,他想告訴他們,他一點兒也不好喫,他生病了,請他們不要在他死後吞食他的身軀。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小姑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懷裏揣,暖意順着指尖傳來。她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拼命揚了揚,對着不遠處的老者喊道:“爺爺!有人!” 何時雨被救了下來,阿箬因爲纏着他,所以何桑乾脆也將他留在了身邊。他的身體生了病,養了幾個月才逐漸好轉,便是這幾個月天未降半點雨水,田野乾涸,寸草難生。 也好像是從那一年開始,阿箬記憶裏少有的幾抹綠色便逐漸消失了,持續了半年的乾旱讓滄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堅毅的野草也經受不住烈陽暴曬,終於枯死在一個個夏季的深夜裏。 阿箬有時看見死亡降臨眼前,心中仍有悲慼,她依舊會憐憫世人,依舊會因他人可憐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變,她也不敢有任何改變,她怕一點小小的風聲,也會破她好不容易換來的機會。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蒼生。 卻是一人說得對,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變與寒熄這唯一一條相交的軌跡而已。 “睡不着嗎?” 何時雨的聲音從身旁響起,阿箬朝他看去。 不遠處何桑爺爺已經躺下睡着,側背過去的身軀爲他們擋住了絕大部分的風,他發出微微鼾聲,而此時的夏夜裏已經沒有蟲鳴蛙叫,一切都安靜地蒼涼。 何時雨揉着眼睛,他看着阿箬露出一抹笑容,明明很困,卻還是哄着她道:“我給阿妹變一個好玩兒的東西。” 阿箬看着他的笑,有些恍如隔世,然後她看見何時雨揪了幾根地上的野草,背過身去,又時不時轉身朝她看來。好一會兒,他打着哈欠,將拳頭放在了阿箬的手心裏。 那雙孩童的眼明亮又天真:“看看。” 阿箬伸展五指,瞧見了一枚青綠色的野草編成的月亮結,與她記憶裏的一樣。 她擡眸看向伸手便能觸碰的何時雨,聽見他道:“阿妹話很少,也總是不開心,何桑爺爺說你像個小大人一樣,整日多愁善感的,我卻知道是爲什麼。” 何時雨伸出手,輕輕拍在阿箬的頭頂,稚嫩的聲音輕柔道:“我知道阿妹一定是想家了對不對?我也早就沒有家了,從今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你就別難過了……明日我讓你騎在肩上,我給你抓一隻天牛,我帶你飛可好?” 這話……阿箬曾對他說過的,曾因爲何時雨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警惕害怕,夜裏不睡,天真的阿箬也哄過他,說他一定是想家了,讓他別難過,從此以後他們便是一家人。 那些畫面,也不知是前世,還是夢境,又或是已經發生過的另一種未來,它們印在阿箬的腦海裏,便是一生走到了盡頭,也無法忘卻。 那個可怕的未來裏,何時雨痛失所愛,幾百年追尋輪迴,彌足深陷,嚐盡苦果……那時不能送出的月亮結,此刻卻完完整整地躺在阿箬的手心裏。 “阿哥……”阿箬眼下有水,那是突然落下的淚。 “哎呀,你別哭啊!”何時雨擡起袖子擦去了她的眼淚,小小少年也不知要如何哄嬌滴滴的女孩子收住淚水,他只能一個又一個許諾。許諾若看見了蒲公英,一定讓她吹第一口氣,許諾明日再給她編一個月亮結,許多用藤枝給她做一個漂亮的小手鐲。 他說:“我的手很巧的,你信我。” “我信你。”阿箬點頭。 他連永遠都不會枯萎的楓葉琥珀都能做出來,必定是手巧之人。 這大抵是阿箬睡得最好的一夜了,她躺在何時雨與何桑的中間,幕天席地,卻叫她安心。因爲一切尚未發生,未來還很遙遠,她又能再一次感受到此生最重的親情。 三個沒有任何血緣的人,在亂世之中綁在了一起,將彼此視爲性命。 又過了一年,乾旱並未緩解,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貧窮讓人寸步難行,就連何桑也很難再讓阿箬與何時雨餐餐喫飽。他本就是一個遊醫,走到哪裏,便尋到哪裏,哪裏有富人,哪裏有病患,哪裏便能討一口飯喫。 疫病驟然爆發於小城,城中的安親王府是皇帝至親,何桑拉着阿箬與何時雨站在安親王府門外,想用能治療疫病的藥方,換一些能活命的盤纏與糧食。 安親王女端莊大方且有威嚴,她讓人帶何桑去藥房,何時雨幫何桑打下手,又讓府中丫鬟帶阿箬去玩耍。 安親王府的混世魔王雲崢聽說府上來了外人,連忙嚷嚷着要去看,他去了後院,於魚池周圍轉了一圈並未瞧見生人,找了好半天才在宴客的小廳外涼亭內瞧見了個姑娘。 小姑娘比他還小兩歲,因爲常年沒喫過好東西,臉上還有些泛黃,一身青綠色的衣衫,也不顯得多好看,唯一可取的,便是那雙眼睛很亮。 雲崢躲在假山後面盯着小姑娘看了許久,看她乖巧地端着一杯水在喝,桌面上放着的糕點一塊也不碰。 她不去看樹,也不看院子裏沒有的假山玩石,不看水,不看葉,甚至眼神不往涼亭外多望一眼,只盯着她手中的杯子,半晌抿一小口,乖巧得像個假人。 雲崢想,她真無趣。 她若能朝外多看兩眼,一定能發現假山後的他,到時候他便有話題吼她看什麼?他們就能搭上話了。 “世孫,莫要亂跑,小姐找您呢。”一個丫鬟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雲崢撇嘴,應了一聲,便跟着丫鬟要去找安親王女了。 他臨走前又回頭朝涼亭內看去一眼,恰好發現小姑娘朝他看來的眼神,他腳步一頓,本想吼一句“看什麼看?”好嚇一嚇她。可話到了嘴邊沒說出來,前頭丫鬟又在催,他也只能伸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丫鬟走了。 大約是因爲,那小姑娘朝他看過來的眼神空蕩蕩的,像發呆,也未必是在看他。 在安親王府住了七日,何桑配出了藥方,安親王女也給了不菲的報酬與足夠的乾糧,何桑牽着阿箬與何時雨道謝,一行人被送到了安親王府門前,雲崢也跟來了。 這一回他站在了安親王女的身後,難得乖巧,只一雙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阿箬的身上。 這是阿箬在安親王府第二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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