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106節 作者:未知 “看啊,阿箬……是星雨。” “去吧,去乘風扶搖,踏星而上。” 她見到那抹煙彷彿被風捲成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身披月霞,纖雲繞秀的神明,卻又被飛花所破。 阿箬此刻纔看見,被寒熄那幾滴淚點燃的春色,在這個彷如噩夢一般的夜裏,染紅了整片毛筆峯山巔,那些紛飛翩躚的桃花、杏花,與她頭上所戴別無二致。 三百七十一年之後的今天,阿箬又死了一次。 繁花映着天空上璀璨的星河,如每一片花瓣被風吹落般,那閃亮的星河裏也墜下了點點星光。 一條又一條劃破夜空,一顆又一顆墜向東方。 阿箬跪在地上,面朝花海,雙手緊緊地捂着心口不住跳動的地方,聲嘶力竭地喊着寒熄的名字。 她曾忌諱這個名字,因爲她厭惡自己曾喫過對方的心,她痛恨是她將他的一生都毀了,如果不是因爲她,寒熄不必受這些痛,也不必被人分食、阿箬還曾以爲自己……有可以贖罪的機會的,她以爲自己可以挽回一切。 卻到如今,鏡花水月,皆是一場她執念下的、短暫的夢境。 她持續三百多年的渴求,換來了十一年的陪伴,最終找回所有仙氣,卻是成就了自己。 這不公平…… 天空的星雨越來越多,從幾顆變成了十幾顆,甚至幾十顆,上百顆一併墜落。 銀河上有無數顆星星,唯有今夜,這些星星都是爲阿箬而閃爍的。 毛筆峯下無人居住,可遠處的村落,乃至整片能看見這處夜空的人都瞧見了。今夜星象異變,每一道夜風中都有淡淡的冷冽的清香,那股淡香破開了立春最後一絲寒冷,將他們門前院落的花樹統統喚醒,生根發芽。 尚有未睡的百姓或夜行的旅人不禁停下手中的一切,也停下腳步,他們驚異地擡起頭看向夜空,看向那一顆顆墜落的流星,數量龐大成了密密的雨。 凡是被星光照過的地方,都像是將人們心中潛藏的美好記憶再次點亮。 這一步停下,他們誰也沒敢貿然動作,喧譁的聲音在星雨墜落的那瞬響起,又在它持續落下的過程中沉寂,誰也不知這場雨,究竟何時會停。 毛筆峯上的春花開盡,阿箬依舊跪在了冷風之中。 那些浮在空中的仙氣統統回到了她的身體裏,與那顆滾燙跳動的心融爲一體,與她渾身的脈絡融爲一體。她能看見那些仙氣在她皮膚下流動的模樣,這次甚至沒有什麼排異反應,就好像從很久以前,它們便習慣了她的血液、她的經脈、她的一切。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大約是從她第一次膽大妄爲地伸手去點那粒墜在寒熄睫毛上的仙氣時起,那粒仙氣閃爍一瞬便鑽入了她的手指起,她便應當要有所察覺了。 這場星雨持續的時間很長,便是星盤史冊上的記載,也沒有過這麼多,這麼久的星雨出現。 阿箬沒回頭。 她不敢看。 看完這場星雨,她就要認定寒熄自此離去的結局,她不要這個結局。 阿箬比三百多年前更痛,更不甘,更委屈。 這世間的神明是無所不能的,她若真能成神明,是否真能所願即所得?總有可以將一切歸還的方式,不該她佔着這些仙氣,佔着寒熄的一顆心。 不該所有的劫難寒熄受了,神明界從此沒了寒熄,卻留下一個阿箬。 不該如此的。 乘風扶搖,踏星而上,她能直入神明界,去看看他只提過,卻不曾對她細說過的世界。 待到身體裏最後一絲金光也熄滅,阿箬的雙足也從地面騰飛,即便她不願,她不想,可一切都不受她所控制。 三百七十一年前,寒熄來到了人世間,他是來歷劫的,說歷劫之後神明界會將他的名字記下,此番短短几百年,於神明界而言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世上再無寒熄了。 世上……再無寒熄了。 右足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宛如當年寒熄初來人世間,與阿箬初相識時她所見的一樣。 銀鈴喚仙蹤,是他們回去神明界的指引,寒熄丟了他的鈴鐺,卻又長在了阿箬的腳上。 多可笑。 阿箬哭着哭着,便發出了痛苦的苦笑,她抓着毛筆峯上的野草,像是抓住最後一絲救命稻草,就好像她只要不順應命運,留在人間,便也留住最後一絲妄想。 可她留不住,那些野草從她的指尖斷裂,她留不住,滿山的繁花堆成了雲梯,不論她如何掙扎也逃不出這束縛。 “我不要成神明,我不要這一身仙氣!” “若神明無所不能,便讓我將一切歸還寒熄!” 阿箬被卷在繁花之中,她的雙手緊緊抓着衣袂,閉上雙眼不去看那場星雨,即便她無限接近,她也不敢去看,她不要以寒熄性命換來的一切榮光,她只想他們回到原點。 銀河之上,星雨過了墜落最密的那瞬間,天光乍現,雲旭年立春這一日,夜落星雨,乍如白晝。 色彩斑斕的光從銀河中心破開一條天路,一切如寒熄所言。 風拖花瓣化作了扶搖而上的路,她將踏星雨走入另一扇天地之門。 可阿箬不要,她不信蒼穹聽不見她的聲音,她不信世上另有神明聽不見她的乞求,她不信一個人的成神之路背滿了不甘與遺憾,她不信這就是她與寒熄的命運,她如三百多年前一樣,執着、偏執地想要殺出另一種可能。 那些曾披在寒熄身上的月霞,迎着星光,落在了阿箬的身上,而將她送往神明界的繁花於半空墜落,紛紛而下。 阿箬擡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天光,她彷彿從那些五彩的光芒中瞧見一道道人影,高矮胖瘦,與凡人無異,可他們統統只有形狀,沒有面容。他們看着她,看着她的痛苦與掙扎,他們應當也能聽到她的聲音。 “請你們,幫幫我……我不要這一身仙氣,我不想成爲神明。” 阿箬對着那些光影道:“你們一定是他口中的其他神明,必有辦法救活他的對不對?我不入神明界,我只是個小小凡人,我不想成爲神明,我只想……將一切都還給他,我只想還給他。” 可不論阿箬說些什麼,那些光影都沒有應話,他們都在光裏,唯有阿箬拼命抵抗住這些光芒,留在了光外。 一聲嘆息,蒼老的聲音傳來:“你當……順應天命。” 什麼是天命?她成神明,寒熄自此消失,便是天命?! 多可笑的天命! 阿箬搖頭,她雙目泣淚,從跪拜懇求的姿態慢慢站起,可她也無法回頭了,便是她轉過身去,想從這蒼穹縱身一躍,也再也看不見凡間,看不見毛筆峯上的花,看不見她這三百多年來走過的路。 她不信這天命。 即便這是命,她也要打破它! 阿箬立身於金光之中,她看不見前路,也毫無退路,她既不願跨入神明界的那道門,也回不去凡間,她更不能留在這一片光芒的虛無之空中。 她不甘心如此,也不甘心寒熄如此,她就像是當年得知自己吃了寒熄的心臟一般,徹底瘋魔,笑中帶淚,面目扭曲。 “我不信我散不盡這一身仙力!我不信我不能將一切歸還!不是說我也能成神嗎?不是所有神明都無所不能,心想事成嗎?!那便讓我的願望成真!” “我願將這一身仙力還給寒熄!我願以死換他回來!死一次不夠!那便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死到你們滿意爲止!只要、只要能換回他,便要我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墜入無盡折磨之中,我也心甘情願!” “神明所言,不是都能成真嗎?那便讓我的所願成真吧!” “不管神明之上是否還有其他神,不管這世道究竟是蒼天大地何人做主!只要你能聽見我的話!” “阿箬不願成神!求求您聽見,阿箬不願成神!” “我只願寒熄歸來,我要將一切歸還!” 她爲了證明自己的決心,以手爲刀,一次次挖出自己的心臟,不論那顆心幾次回到了身體裏,她都不在意,便是要她在這虛無之空中死上萬萬次,她都要求一個可能。 一個……能讓一切迴歸正軌的可能。 “不順天命,豈不逆天而行?你莫要再錯一次了……” 那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似是無奈嘆息,又是惋惜憐憫。 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阿箬。” “我要回去……我不要成神……”阿箬再一次看見自己手中化作水光的心臟,痛得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即便她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上的痛。 阿箬背對着那道通往神明界的金光,她面朝着凡世蒼生,一片朦朧之中,她什麼也看不見,可她就是知道,她不屬於這裏,她也本不該待在這裏。 阿箬像是奔向死亡的灰暗般,想要衝出虛無之空,回到那片寒熄盛開的花海,她寧可同死,也不求獨活,但若可以,就將她的一切歸還吧。 一切都是她的錯,若寒熄從未遇見過她就好了。 若她什麼也求不來,若即便成了神明也不能如願以償,那就讓她也消亡於天地間吧。 若時光能倒回,阿箬一定、一定不會再闖入那個結界裏,她一定會遠遠繞開枯木林,她寧可此生不曾遇見寒熄,寧可不知何年死在饑荒中,也不願三百多年的癡妄,換得這般身軀。 隨着她的逃離,那些原本已經融入阿箬血脈中的金光微微閃爍,竟真的從她的發裏,指尖,衣服裏一絲絲飄了出來。 阿箬瞧見了,那些屬於寒熄的仙氣正在離開她的身體,她看見了金光,喜極而泣。 不是不可以的……原來真的可以。 她所求的方向錯了,是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換不回已然消亡的寒熄,那就讓他們從未遇見過好了。 若從未遇見過,若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曾相識就好了。最初不遇,便不會有後來的歲雨寨,不會有何桑爺爺將他交給屠夫,不會有分食神明。他喚醒滄州大地,便能回到神明界,自此神明界記下了他的名字。 至於阿箬? 阿箬如何都行,生也罷,死也罷,如何……都行。 阿箬很痛,仙氣從身體裏鑽出來的感覺越來這麼痛啊,這般痛苦,寒熄居然還能對她微笑,但沒關係,她承受了他承受過的一切,也將歸還原本就屬於他的一切了。 阿箬再痛,此刻也要站起來,她臉上帶着偏執瘋狂有充滿希翼的笑,她的眼淚終於不是苦澀的了,她終於可以贖罪,終於能從這場罪惡中解脫。 她舉起自己的右手,親眼看着手臂上的金光匯聚於虛無之空的頂端,不知去往何處,她也不在意了。 “若神明所求可以應驗,那我有所求!” “我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聽到了嗎?!我只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五彩光芒中,神明界的神明身影紛紛,那一雙雙不曾化形的眼望向離神明只差一步的少女,看她青綠色的衣裙在金光中漂浮,無數仙力從她的身體裏奔涌而出,她卻歡欣雀舞,好像真的瘋了一樣。 爲一個從未遇見,舍掉自己滿身仙力,這是旁人萬萬年也修不來的機緣,她卻棄若敝屣。她從不在乎能否成爲神明,她在乎的,只有她心中的神明。 神明界的五彩霞光之中,一道道聲音傳出。 “時空之境裂開了。” “又一次……” “逆天而行,禍及蒼生,瞧瞧滄州大地,生靈塗炭,寸草不生,一片死灰。” “一切因寒熄而起,便由寒熄去吧。” “這是他的劫,也是非破不可的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