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兵後禮好手段
縣衙的大堂之上,宋鉞坐在主審官的位置上,他身後懸着清正廉明四個大字,堂下稀稀拉拉站了幾個衙役,堂中,名爲劉大全的乞丐,因爲斷了一條腿癱坐在地上,他身邊跪着兩個半大的孩子。
宋鉞沉着臉正要問話,卻在此時,外面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大堂上站着的人,都下意識地扭頭往外看。
衙役們原本有恃無恐地表情瞬間變了,因爲外面站着的,赫然是一隊肅殺的士兵,這些士兵與他們這些插科打諢的衙役可不一樣,每一個人身上都帶着煞氣,彷彿是纔剛剛從戰場上下來一般。
爲首的青年將軍,卻是位熟人。
宋鉞在見到來人時,除了有一點意外之外,更多的是終於來了和果然如此之感,就像是懸在半空中的石頭,終於墜了地。
那點子意外,也不過是意外於皇帝真正派出來對付世家之人,竟然是裴肅。
之前在青州時,便是這位歸德將軍裴肅,雷厲風行地肅清了青州上下,只是當時裴肅的行動,被宋鉞掩蓋了下去,以至於世人在提起青州戰王造反案時提起來的只有宋大人,而無人提及裴肅。
宋鉞心口意味難明,皇帝莫不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算計好了吧,因爲有青州這樣一個成功模板,到了幷州之後,便可以完美復刻。
青州行,或許從一開始,就只是皇帝對於宋鉞的一個考驗,也是他對付世家的一次演練。
“裴將軍。”宋鉞站起來,迎了出去,“不知將軍前來,有失遠迎。”
裴肅衝着宋鉞略微點了下頭道:“大人不必客氣,裴某人出公差,途徑陽直縣。上次在青州,公務繁忙,也不曾好好拜會大人,如今不請自來,還望大人莫要怪罪。”
宋鉞笑道:“自是不會,裴將軍言重了。來人,看座。”
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遲疑,畢竟這個裴將軍來的太突然了,他們之前根本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裴將軍請坐。”駱修遠聽到動靜,親自端了一張椅子出來,放在了左下方的位置。
裴肅看了駱修遠一眼,心道這人倒還有幾分機智與圓滑,“大人看起來還有公務在身……”
“大人身爲上官,自是可以堂聽。”宋鉞伸手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椅子,“請坐。”
“如此,裴某人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裴肅說着,面露一個微笑,大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
衙役們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兩個人一唱一和,他們很想離開縣衙去告訴他們的主子,可是此時縣衙外面站着的,赫然是銀盔鎧甲的士兵,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盯着裏面,衙役們毫不懷疑,他們敢出去,這些人就敢殺人!
“好了,言歸正傳。”宋鉞說着,收斂表情,看向堂下的劉大全,“劉大全,剛剛在外面,你說要狀告王家謀財害命,殺劉家莊一百零二口人。”
“是!”劉大全怒紅了眼睛,“還請大人替小民做主!”
宋鉞:“你且細細說來。”
劉大全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涌上心頭的那些憤怒暫時壓下去,“大人,小民劉大全,本是劉家莊的村長,劉家莊一共三十六戶,共計人口一百三十二口,我們劉家莊在小青山腳下,三面環山,土地雖然算不上肥沃,但靠着小青山也能活下去。”
劉家莊的地理位置並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因爲劉家莊距離陽直縣縣城並不算遠。劉家莊的百姓,世世代代靠山喫山,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然而,三年前,秋糧剛收,劉大全作爲村長,領着村中十幾個壯漢,挑着糧食前往陽直縣繳納秋稅,卻不想回去的時候,目睹了一場屠殺。
“那些人見人就砍,不分青紅皁白,他們裝作山匪樣子,一開始我們也以爲是這樣。”劉大全的聲音裏滿是恨意和痛苦,他作爲一村之長,卻不能庇佑村民,眼睜睜看着他們去死。
劉大全帶着十幾個青壯想要去救人,卻被無差別砍殺,劉大全的那條腿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砍斷的。
當時劉大全昏死了過去,是被拖拽的痛感讓他從瀕死之際活回來的,那些山匪殺了人之後,將村民們的屍體全都拖拽到了山中天坑之中,本來是要一把火燒了的,只是後半夜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來,那些人一邊喊着晦氣,一邊跑走躲雨去了。
劉大全看着滿地的屍體,他眼睛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整個人腦子都在嗡嗡作響,他頂着巨大的痛苦,在死人堆裏攀爬,雨很大,糊了他的眼睛,他卻不敢停下來,他拖着一條腿在山中爬行,那場雨掩蓋住了他攀爬的痕跡,他成了劉家莊的漏網之魚。
劉大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他倒在路邊上,幾次昏厥又醒來,那個時候他痛恨自己的命大,卻又僥倖自己的命大,因爲他聽到來往行人在說,劉家莊被山匪襲擊,一個都沒有留下,怪可憐的。
劉大全想說不是這樣的,那些根本不是普通的山匪,他在被拖行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是王家的豢養的打手,僞裝成山匪。
但他太虛弱了。
後來好起來之後,他成了乞丐,他曾悄悄回去過一次。
“劉家莊卻成了名莊,整個劉家莊都變成了王家的,大人!我還要狀告王家豢養私兵,有謀反之心!”劉大全緊接着一句話,直接炸的堂上那些衙役們臉色都白了。
宋鉞眉心緊皺,“劉大全!謀反可是滅九族的大罪!你想好了!”
劉大全弓着的腰卻挺得筆直,他雙手攥的緊緊的,“是!大人!小民敢以性命作保,沒有一句謊言!”
宋鉞沉着臉看向裴肅,“將軍,此案事關重大,下官懇請將軍協助本官審理此案。”
裴肅看着宋鉞,他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畢竟這位狀元郎的秉性他也略有耳聞,純直不知變通,因此在大理寺的時候,得罪了上上下下一堆人。
但現在,這人卻主動讓他協理此案。
“的確,謀反乃是大罪,既然本將軍遇到了,焉有置身事外之理。”裴肅嚴肅着臉道。
衙役們心中皆有不妙之感,此時他們哪裏還不明白,這個堂審根本就是一出心照不宣的大戲!
皇帝,對關隴世家,揮下了那把斬龍刀!
“既如此,下官要借將軍的人一用。”宋鉞道,“此案與王家有關,還請將軍派人將王家主請來,與劉大全當堂對質!”
裴肅正要點頭,卻在此時,駱修遠上前行了一禮,他有舉人功名在身可不跪,“大人且慢,學生之前尊大人所託下村勸課農桑,在此過程中,學生髮現,陽直縣內三百多個村子,皆存在強買土地,百姓被強行拐走,或被販賣,或成爲隱戶!這些被侵佔的村落,有好幾個都存在豢養私兵的情況!”
駱修遠說着,朝邊上看了一眼,張滿不知何時,已經將他們之前記錄的冊子都抱了出來,見駱修遠看過去,急忙上前,將冊子呈遞上去,“這些乃是學生走訪調查所得,大人且看!”
衙役僵在原地,沒有去把冊子接過來呈遞上去,駱修遠也不在意,他從張滿手裏接過冊子,呈遞到了宋鉞的手上。
宋鉞:……
宋鉞面無表情地翻了一下冊子,“如此,一事不煩二主,將軍,勞煩您的人,將王家,崔家,風家,常家,韓家等一衆涉及此案的嫌疑人,一併請來。”
裴肅擡起眼皮子看了駱修遠一眼,這人這一手,可比宋鉞圓滑多了,將來當官,若是對得起大堂之上清正廉明的匾額倒也能做個好官,若是偷奸耍滑,怕是個隱患。
“來人。”裴肅擡起手,示意副將上前,“剛剛宋大人的話聽到了嗎?”
副將是個魁梧的中年漢子,他衝着宋鉞一抱拳,“大人且放心,末將必定一個不落下,將家主們都請到堂上來!”
他說完,轉身,領了一隊人馬就走了。
而此時,縣衙後院。
賀境心把臉埋在冷水裏,整個人這才清醒了一些,主要是昨晚上幾乎沒怎麼睡,她和宋鉞說了大半夜的話,外面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堪堪停下,而賀境心也是那時候才睡着的。
她擦乾淨臉上的水,正在尋思要不要去喫點東西的時候,張滿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賀大師!出大事了!”
賀境心扭頭看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張滿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來自己一大早回來到現在,這才見到賀境心,“一個時辰之前……不過這個不重要!”
張滿激動地告訴賀境心,“那位裴將軍來了!剛剛有個缺了一條腿的乞丐,來敲了鳴冤鼓,狀告王家殺人佔地,豢養私兵!”
賀境心腳步微頓,“缺了一條腿的乞丐?大全?”
張滿瞪大眼睛看着賀境心,眼中驚疑不定,賀大師不是假的大師嗎,她還沒有說呢,她是怎麼知道乞丐叫大全的?
像是知道張滿在想什麼,賀境心淡淡道:“之前在紅韶街上,我見過一個斷腿的乞丐,就叫大全。”
乞丐不特別,但缺腿的乞丐卻不多見。
“走!”張滿拽住賀境心的手臂,把人往前衙拽,“剛剛裴將軍讓人去捉拿各家家主去了!”
“各家?”賀境心眉心微挑。
張滿挺了挺胸脯,“我和駱修遠查到了不少東西,這些世家也太不做人了,陽直縣那麼多土地,上等和中等的,幾乎都被他們瓜分完了,百姓只能耕種剩下的那點劣等地,就是這樣,他們都還不滿足,刻意盤剝,讓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自賣自身!簡直可惡!”
賀境心聞言,心下了然,想來是這兩個愣頭青,熱血上頭之下,將這事兒直接捅出來了,目的麼,是要藉着裴肅之手,把這些世家家主都帶過來。
畢竟,如今這陽直縣內,他們根本沒有根基,縣衙的衙役們幾乎全是世家的安插的人,若不借着裴肅的手,想要給陽直縣的百姓討公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張滿還以爲他們利用了裴肅,卻不知他們自己纔是棋盤上的棋子。
“我剛剛過來之前,裴將軍已經派副將去劉家莊查探虛實了!”張滿激動道,她此時是真的很開心,開心於這世上的不平事終於可以沉冤昭雪。
賀境心被張滿拽着往前走,她垂下眼睫。
師出有名麼?
怕是劉家莊還有那些世家豢養的私兵,已經被這位裴肅裴將軍一鍋端了吧。
畢竟,只有先拔掉毒蛇的獠牙,再去撩撥毒蛇,纔是最正確的做法。
賀境心簡直都要被氣笑了。
當今真的是好手段,真是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
昨夜那場雨下的好啊,暴雨可以掩蓋掉很多痕跡。
她敢肯定,一會兒裴肅的人來的時候,絕對會說他們前去查探劉家莊時,遭遇了私兵的搏殺,並且一家反了,其他家緊隨而上。
如此,坐實了各家養私兵造反的罪名,皇帝要問罪這些世家,也是事出有因!
人家都是先禮後兵,咱們這位皇帝倒是玩的一手先兵後禮!
簡單來說就是,先殺了再說,程序和理由之後補上。
而此時,被賀境心在心裏罵罵咧咧一通的皇帝,正站在廊下,看着天空一碧如洗。
誰能想到,昨夜竟是那麼個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的雨夜呢。
“啾啾……”廊下掛着的鳥籠裏,翠鳥跳動之間,清脆的鳥鳴聲嘰嘰喳喳響起。
皇帝心情頗爲不錯,“你也覺得,這世道會雨過天晴吧。”
他伸了個懶腰,“白雀。”
“主子有何事吩咐?”白雀從一根柱子後面走出來。
“外面如何了?”皇帝問。
白雀:“一切如預料之中發展,就在剛剛,我這邊收到消息,裴將軍的人去捉拿各家家主,這些家主恰好都在茶室裏密謀大計,被裴肅的人撞了個正着,他們試圖反抗,但他們帶的人一早被拿下了,這會兒他們都被五花大綁,往縣衙去了。”
皇帝聞言,心情大好,只覺得堵在心口的那口鬱氣都散了不少,“走,你在這陽直縣待了這麼多年,帶我走走吧。”
白雀卻有些猶豫:“可是您的身份……”
皇帝卻不甚在意,“如今這城內早就被我們的人控制了,況且,我的隱龍衛都在呢,出不了事的。”
話是這麼說,但白雀還是有些擔心,但看皇帝面帶笑意的樣子,白雀知道,他鐵了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功。
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二十年後的現在,也依然會如此。
“是。”白雀沒有再說掃興的話。
白雀帶着皇帝,走入了陽直縣的大街上。
暴雨過後的街道,看起來很是乾淨。
在縣城裏的普通老百姓,照樣開門做生意,出門上工,一切好似沒有什麼不同,昨夜的腥風血雨,並沒有波及到他們。
皇帝看着這一幕,臉上始終掛着微笑,但他心中究竟在想什麼,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兩人走上了石橋,橋上賣籮筐的大嬸在叫賣,對面賣魚的老翁把桶擺出來,裏面的魚活蹦亂跳很新鮮。
“主子,這裏人來人往的,我帶您去喝茶看戲吧。”白雀提議道。
皇帝未置可否,卻也跟着白雀往橋下走。
而就在這時,賀影心拉着福伯,正往橋上走,上次賀境心買回去的魚挺不錯,賀影心覺得最近她姐和姐夫想事情想得,腦殼都要禿了,需要喝點魚湯補補腦子,便拉着福伯來買魚。
“快點快點,晚了魚要被賣完了。”賀影心說着,擡起頭朝着賣魚的攤子看去。
恰此時,皇帝聽到了熟悉的童音,低頭朝這邊看過來。
四目相對。
兩個人同時停住了腳步。
賀影心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這個人……這個人不是……
皇帝的目光恍惚了一瞬,隨後眼神變得很慈和,他擡起一根手指抵在嘴邊,比出了一個“噓”。
賀影心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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