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羣山腹中藏錦繡
越往南走,眼前的風貌越是不同,同樣的也更加炎熱,沿途只能找驛站停歇,因爲百姓說的方言大家根本聽不懂,驛站的驛丞好歹會說官話,雖然發音不太標準,但好歹努力一點能聽得懂。
端州府衙的縣丞,顯然一早接到了朝廷新任命的縣令大人來上任的消息,掐算着日子,估摸着從幷州到端州之間三千多里路的距離,想來八月份中能到。
但萬萬沒想到,宋鉞他們八月初三就到了。
在城門口查驗過戶籍和官文之後,城門口的侍衛一面放行,一面趕緊派人去衙門說一聲,新縣令已經到了!
縣丞帶着衙役們急匆匆地趕來迎接,最終在半道上接到了人。
此時天空陰雲密佈,眼瞅着要下大暴雨,也不是寒暄的時候,宋鉞擺了擺手,讓縣丞上了牛車,一起往縣衙趕。
只是緊趕慢趕,還是沒跑得過這雨,衆人冒着雨進了縣衙。
縣衙後院已經收拾出來了,就是因爲收拾的倉促,不是很乾淨,但這時候也顧不得講究,福伯領了廚娘去竈房燒熱水,大家夥兒都得熟悉一番,洗去滿身的雨水與風塵。
等到大家都洗漱完畢,用過了廚娘燒好的飯菜,填飽了飢腸轆轆的肚子,這才感覺活回來了。
宋鉞和縣丞去前衙,見一見縣衙現有的官吏,因爲端州這個地兒實在是偏僻,自前朝起就是朝廷用來流放官員的地方,正經有點關係的官都不願意往這兒來。
倒也不是因爲別的,主要是這個地方關係十分複雜,地方士族有,流放來的官員有不少家中有底蘊,流放過來後,自有忠心的僕人帶着錢財來這兒安家,除了不能離開端州,生活一應都不會差到哪裏去。
除此之外,還有流放過來的王公貴族,當今繼位後,底下的幾個弟弟被有心人唆使,野心勃勃的想要謀朝篡位,被皇帝無差別的貶爲庶人流放到端州來了。
當然最近一次流放過來的兩位皇子,身份比較尷尬,和以前真的鳳女龍孫不同,這兩個皇子都不是皇帝的種,剛剛流放過來的時候還很嬌氣,不願意接受現實,但許是流放路上的磋磨,這兩人倒也不敢瞎蹦躂,如今兩個人已經磕磕絆絆地開始開荒種地了。據說這兩人流放在一個村,現在還是鄰居。
縣丞把端州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如今縣衙裏,只有我還有陳典史,三班六房的衙差下官已經讓人去喊了,您要見見嗎?”
宋鉞點了點頭,“不着急見人,你把本朝建立後,流放過來的所有犯人的名冊找來給我。”
縣丞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宋鉞到了縣衙後,竟然一上來就要看這個,不過這名冊倒也不是什麼不能看的東西,畢竟名冊不只是端州有,長安城刑部肯定也有存檔。
縣丞心裏盤算着,莫不是宋大人有認識的人被流放過來了?
而此時,駱修遠和花明庭已經出了縣衙,去客棧打聽古大夫和方瑞的消息。
他們倒也不是自己直接去的,而是讓縣衙裏的廚娘一起去了,這廚娘曾經是長安城裏的貴人,只是全家被流放嶺南之後,憑藉着一手廚藝,成功留在了縣衙當廚娘,換言之,這位廚娘會說官話,加上她在嶺南也有二十多年了,自然也會說當地的方言。
端州城看起來還算熱鬧,城內客棧酒肆好幾家,駱修遠和花明庭先找的客棧,結果幾家客棧找下來都沒找到人,後來還是他們花明庭聽廚娘說端州城內有巫醫,花明庭讓廚娘帶他們去巫醫處尋人,這纔看到了正和穿着怪異的巫醫相談甚歡的古大夫。
古大夫見了花明庭,當即眼前一亮,丟下巫醫就朝花明庭蹦躂過來,“小花喲,你們好慢,我們都到好幾天了。”
恰此時,被古大夫打發去東街買餅的方瑞回來了,見到花明庭也很高興,“花師兄,你身體怎麼樣,古大夫一路緊趕慢趕的,就是想追上你們,結果你們竟然在我們後面到。”
花明庭臉上露出高興之色,雖然知道古大夫和方瑞到端州,一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真的見到人還是覺得欣喜不已,“路上耽擱了幾日,我從江陵府過的時候,遇到了南星,他說你們到端州來了。”
方瑞和古大夫聞言,立時就意識到了花明庭肯定是毒發了,否則許南星不可能去過問古大夫的蹤跡,古大夫已經上前扣住了花明庭的手腕,替花明庭把了把脈,他眉頭皺的很緊,“竟然這麼快就……”
花明庭的藥方需要更換,以前藥可以撐個四五年,後來慢慢的變成三年,花明庭身體裏的異毒異常棘手,他的身體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樣了。
這次的藥竟然只撐了兩年就已經失去效果了,倘若不是他們正好遇到許南星,花明庭身體裏的異毒怕是要吞噬他的生機了。
古大夫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花明庭,“這是你師弟師侄們出去替你尋得藥,我花了三天給你制好,你先喫着。”
花明庭看不見,但他能摸得出來手裏的藥瓶上帶着溫暖的溫度,“好,謝謝古大夫,謝謝師弟和師侄們。”
方瑞把手搭在花明庭的肩膀上,“咱們師兄弟,說這些外道了,好好吃藥,不要胡思亂想。”
“嗯。”花明庭認真地點了下頭。
方瑞愣了一下,隨後臉上露出一點笑。
“古大夫,師弟,你們住在哪裏?不如隨我們一起去縣衙去住吧。”花明庭道。
駱修遠也道:“縣衙地方大,大家一起住,不用操心喫喝。”
古大夫倒也沒有拒絕,當下讓方瑞去收拾東西,兩人包袱款款地跟着駱修遠和花明庭去縣衙了。
因爲多了兩個人,喫晚飯的時候,福伯很是高興地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張圓桌,十一個人擠一擠也坐下了。
到端州之後的第一頓晚飯喫的很是熱鬧,喫飯的時候,古大夫的眼睛滴溜溜地把桌上每個人都打量了一遍,最後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了眼宋鉞,然後搖了搖頭,端起酒杯滋溜了一口。
一頓熱鬧的晚飯之後,溫十三喊住了賀境心。
縣衙後院裏開了很多花,三角梅幾乎爬滿了整面牆,粉紫色的花密密麻麻開的熱鬧。
溫十三有些忐忑地看着賀境心,“賀大人,我們如今已經到了端州,我想問問,我們何時啓程?”
那日,賀境心夜裏去找溫十三,提出了一樁交易。
賀境心不會說出溫十三下蒙汗藥協助殺人一事,更不會點破溫十三的身份,作爲交換,溫十三要帶賀境心去溫家。
賒刀人家族世世代代避世,很少與外界來往,只在天下大亂,或者是恰當的時候下山入世。
“明天吧。”賀境心也不想拖,有時候遲則生變,很多事都是因爲拖得久了最後突生意外,溫家大概也知道了溫十八意外去世,誰也不知道溫家會做出什麼應對。
溫十三鬆了一口氣,她與賀境心說好了明日啓程的時間,之後並未回房,而是爲了明日出發做必要的準備。
賀境心回房的時候,宋鉞正坐在燈下,他手邊放了一堆高高的書冊,聽到開門聲音,從書堆裏擡起頭來。
賀境心走過去,那對書冊是大晉建立以來,流放到嶺南的名冊,看着那厚厚的一堆,賀境心頗有些無語,大晉才建國三十來年,這要是再過個幾十年,流放過來的人怕不是都能組成一個鎮了。
“這些,是我整理出來的,當今登基前後,被抄家流放的名單。”宋鉞指着右手邊的一疊冊子,之所以這麼厚,是因爲一旦抄家流放,主僕旁支加起來,一戶就有上百個人。有些還會三族九族一起流放,除去路上熬不住死掉的,抵達端州的人數也很可觀。
賀境心拿起一個冊子,翻開第一頁,就寫了天佑元年,十月初七,接收自長安城流放一百零八人。
翻開第二頁,便是寫着流放來的人原本的身份,所犯之罪,主犯是什麼人。
這冊子上的主犯是孫瑞年,原戶部尚書,貪贓枉法,勾結藩王,有不臣之心,全家抄家流放。
天佑元年,正是當今登基之後所改的年號。
皇帝說過,繼後生了嫡子之後,各方蠢蠢欲動想要謀奪太子之位,只是先帝這江山有一半是當今打下來的,先帝登基的時候,當今孩子都三四歲了。
當時情況非常複雜,新朝剛立,當初一起打江山的有功勳之家,幾乎都參與其中,他們看出當今不要掌控,想要換個聽話的傀儡,後來當今戰鬥力太強了,這些世家退而求其次,想要通過太子的東宮把控太子。
賀境心看着那一堆的名冊,只看着這些,就彷彿能看到當年腥風血雨的權力之爭。
“流放之人多在平興。”賀境心翻了幾本,“看樣子要去一趟平興了。”
宋鉞擡頭看向賀境心,“要等我幾日。”
賀境心搖了搖頭,“不用,這事有人比我更適合去做。”
宋鉞不解地看着賀境心,隨後想到了一個人,“你是說……張滿?”
“是,張滿聰明,她娘世家出身,傅家有一部分被流放,這些流放名單裏,很多都是世家大族,我們這些人裏,沒有人比張滿更瞭解他們。”賀境心道,“況且,明日我要出門。”
宋鉞拉住了賀境心的手,有些擔心,“你要和溫十三去溫家?”
“是。”賀境心點頭道,“以免夜長夢多,溫家那邊,我必須去一次。我娘是溫家姑娘,我爹到底爲什麼會認識我娘。”
還有影心的那雙眼睛,標準的溫家人的眼睛。
她需要去溫家走一下,她總覺得那裏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你一人去,我不放心。”宋鉞擔心道,“我想拜託方大俠隨你同去。”
其實若不是花明庭的身體突然出現狀況,宋鉞更想拜託花明庭。
賀境心倒也沒有拒絕,畢竟她自己也挺惜命。
於是第二天,到了和溫十三約好的時間,方瑞也等在了馬車邊上。
宋鉞一大早起來就去拜託了方瑞,方瑞本是爲了花明庭而來,但現在古大夫也來了,有古大夫在,花明庭出不了事,方瑞便答應了宋鉞。
方瑞坐上馬車車轅,賀境心和溫十三帶着何鈺坐在馬車裏,溫十八和何慶年的骨灰罈子也擺在角落裏,除此之外,就是溫十三買的一些東西。
馬車一路駛出端州縣城,從東門一路向東。
溫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土樓,溫家土樓建在一處非常隱蔽的山谷之中,那山谷佔地面積很大,谷中開墾了上千畝的良田,足夠溫家人自給自足。
第一天,馬車出了端州,進了青歧鎮,休息一夜之後,第二天繼續上路,行了大半天,溫十三坐到了方瑞邊上負責指路。走到黃昏時分,馬車終於在一處巨大的山體前面停了下來。
“你們等我一下。”溫十三跳下馬車,走到山壁前面,賀境心掀開馬車簾子,看着她在牆壁上敲擊了幾下。
然後溫十三退到後面,等了半晌,就聽咔噠咔噠的石塊挪動聲響起,那巨大的山壁上,出現了一個入口。
入口不算寬敞,僅能容納一輛馬車進出。
溫十三卻沒有往裏走,又等了一小會兒,就見山洞裏面走出一個青年人,那人衣着樸素,見到溫十三後,皺了皺眉。
溫十三取出自己的玉佩,賀境心只看到她和那青年人說了些什麼,那青年人擡起頭朝着馬車的方向看過來,最後擺了擺手。
方瑞駕着馬車靠近,溫十三跳上車轅。
馬車緩緩駛入山洞之中,前面是一段很長的黑暗山道,這條道路很長,好在溫十三提前準備了火把,此時讓何鈺拿出來點燃了,舉在手裏照亮漆黑的山洞。
“這麼長的山洞,剛剛那人來的速度挺快,莫非他一直守在山洞裏?”方瑞好奇地問道。
“那是守山人。”溫十三隻說了這個,其餘並未細說。
方瑞倒也沒有多問,這些奇奇怪怪的隱世家族,總有那麼一兩點奇奇怪怪的地方。
馬車在黑暗的山洞裏走了很長一段之後,前面忽然亮了起來,等到馬車駛出山洞,賀境心烏溜溜的杏眸裏倒映着西邊的漫天紅霞。
方瑞都被眼前的美景震驚了一番。
就見前面水天一色,碧綠的山頭聳立在水上,漫天雲霞倒映在水中,讓人恍惚,只覺得眼前之境,美麗壯闊的不可思議。
溫十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眼中閃過一抹懷念,眼圈有些紅了,何鈺趴在馬車車窗邊上,瞪圓了眼睛看着這一切。
“娘……你原來從小到大住在這麼美的地方啊。”何鈺輕聲感嘆。
溫十三脣角抿出一抹笑,“是啊,這裏一年四季,明朗如春,不同的天氣都能看到不一樣的景緻。”
何鈺眼中多了幾分嚮往,一路向南的忐忑不安,在此刻悄然散去,如果未來可以在這裏生活下去,他一定會忘記曾經的不快樂的。
馬車踢踢踏踏地繼續往前走,水面上一條銀鏈一般的石頭路,通到前面的山上去。
“這裏水位上漲的時候,這條路就會被淹沒,到那時,就需要撐船來回。”溫十三道。
賀境心趴在窗邊,看着水中倒映着的馬車的影子。
這條路的盡頭,在前面那座龐大的青山上,山上又是一段上山的路,繞過山體,就看到了被幾座龐大的山體攏在中間的一個山谷。
山谷之中,良田邊上的小路縱橫交錯,不遠處雞犬相聞,田間有耕作的農人,看到有馬車進來,也沒有太在意。
畢竟溫家住在這山谷之中,與世隔絕的,自然也需要定期外出採買。
在這些田地的盡頭,可以看到一座龐然大物,那是一座非常結實的土樓,土樓外面有小孩在跑來跑去,有老人坐在外面編着竹製品。
馬車停在了土樓前面,坐在門口編竹編的老頭擡起頭來,看到方瑞愣了一下,顯然這人是個生人。
他們這裏幾乎不怎麼來生人。
溫十三跳下馬車,她一手抱着溫十八的骨灰罈子,一手牽着何鈺走到老頭跟前,紅着眼睛跪在老頭面前,“族長,十三帶着十八回來了。”
老頭微微睜大眼睛落在溫十三懷裏抱着的骨灰罈子上,他沉默半晌,最後只是悠悠嘆了一口氣,“強求的因果,終究是要還回去的。”
溫十三羞愧的低下頭去。
當初若不是因爲她,溫十八不會徇私給何家賒刀,若沒有這個開始,就不會導致後來發生的這一切。
“回來了,便在家裏住下吧。”溫族長語氣溫和,並沒有責怪溫十三,也沒有趕她走。
畢竟說到底,溫十三會外嫁,並非她本意,她是爲了替溫家老一輩的賒刀人償還因果。
“謝謝族長。”溫十三聲音哽咽,她深吸了一口氣,把何鈺推到前面,“這是我的孩子,十八說,他資質很好。”
溫族長訝然地看了何鈺一眼,然後點了點頭,“如此,等安頓下來,便將他送到學堂去吧,到時候讓夫子測一測他的資質。”
正說這話,賀境心已經從馬車下來,悠哉地走了過來,溫族長擡頭看向賀境心,在看到賀境心那張臉的時候,愣住了,“小三?不、不是小三……”
“您是在說溫三嗎?”賀境心衝溫族長露出了一個笑,“那是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