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窗臺上草蚱蜢
外面最高的那一圈是用來居住的,裏面的第二圈是用來待客的,第三圈則是溫家的宗祠,還有商量大事,舉辦族中婚宴喪禮的地方。
溫長老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踩着木質樓梯向上,賀境心跟在溫長老身後,慢慢地走着,她目光緩緩從這一節一節的臺階上掃過。
這裏就是她娘生活過的地方嗎?
日光稀稀疏疏透進來,在臺階上留下斑駁的影痕,賀境心收回視線,轉彎的時候,陽光直接照進她眼睛裏,那瞬間,被光耀花了眼的賀境心,彷彿看到了少女時期的溫覓,手裏提着裙襬,飛快地從臺階上跑下來,逆着時光,與她擦肩而過。
賀境心腳步微頓,她目光下意識地往回看了一眼。
時光裏那道剪影消失不見,只有被剪碎的光影落在那裏。
“你會找到這裏來,我有點意外。”溫族長的官話講的很好,半點也沒有生澀,也沒有帶着口音,“你娘……她過得還好嗎?”
賀境心:“挺好的,我們生活在靈州的一個小村子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子裏的人雖然不全是好的,但也有幾個鄰居還能處一處,沒有太多的銀錢,但也不會餓肚子,穿不起綾羅綢緞,也能有一身細布衣裳,去不了太遠太繁華的地方,也可以看很多有趣的遊記……”
溫族長聽着賀境心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和他說着這些瑣碎日常,彷彿他們此時置身於村頭大樹下,閒適地拉着家常。
溫族長聽着聽着,眼神漸漸變得很柔和,“你娘打小就很聰明,大概五歲的時候,和其他孩子一同唸書的時候,她總能比其他孩子學的更好,一本書要背下來,只需通讀一兩遍。”
他說到這裏,停了停,“在你印象裏,你娘是什麼樣的?”
“唔……”賀境心腦海中閃過昔日母親的樣子。
“我娘她是個非常非常溫柔的樣子,和村子裏其他孩子的娘不一樣,她從不發脾氣,對我總是有很多的耐心,不過她不擅長種地,她試圖種過一次姜,結果姜塊種下去就是不發芽,最後撥開土,裏面的姜都發黑腐爛了。”賀境心說着說着,臉上帶上了微微笑意。
溫族長倒是有些驚訝,他甚至回頭看了一眼賀境心,要確定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他視線觸及賀境心臉上的笑容時,默默地扭過頭去。
“你娘……脾氣一點也不好。”溫族長忍不住道,“她因爲天資出衆,學東西一點都不費力,她沒有朋友,也不和人打交道,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因爲覺得太簡單了。她懶得和其他小孩一起玩,看人都是昂着脖子的。你都不知道,之前教她的先生,對她是又愛又恨。當時我們都覺得,那孩子出門得小心點,不然可能要被套麻袋的。”
賀境心:……
賀境心嘴角抽了抽,“那她捱過打嗎?”
“那倒是沒有。”溫族長笑了起來,“當時有孩子被她氣哭了,約了三五好友,商量好要套她麻袋,結果要教訓的人沒教訓到,他們自己倒是被收拾了一頓。”
賀境心:“……挺好。”沒被欺負就行。
只是這溫族長口中的溫覓溫三娘,和賀境心記憶中的溫覓,差的很遠。
走完最後一節臺階,溫族長引着賀境心一路往裏走去。
第四層住的人比較少,加上這個時間,大部分人家都去地裏忙活了,樓裏的人並不多,以至於賀境心走到這會兒,都沒遇上什麼人。
溫族長停在了一扇門前,“啊,我好像忘記說了。”
他說着,轉過身,衝賀境心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應該叫我一聲祖爺爺。”
溫族長如今已經八十多歲,是罕見的長壽之人,他已經當了五十多年的族長,上一次離開溫家土樓去外面,還是在他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那會兒還是前朝,那個王朝甚至都還沒有走向衰敗,像是一節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也像是春末的荼蘼花,熱鬧之中透着一絲衰敗之意。
“祖爺爺?”賀境心這會兒是真的意外了,她只以爲她娘出自於溫家,但應該只是旁支什麼的,萬萬沒想到,她孃的出身竟然如此的出息!
“對。”溫族長掏出一把鑰匙,那鑰匙是銅的,大概因爲經常用到,鑰匙上並沒有銅鏽,反而鋥亮鋥亮的,他一邊打開門上掛着的鎖,一邊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還是昨天,那孩子站在我跟前,說要去外面,將來不會再回來了。”
當然,溫族長這話是經過他的美化修飾。
溫覓當時的原話是這樣的,“喂,老頭,我要出去了,你最好不要挽留我,挽留我也不會留下的,我要離開這裏,你們不許我這樣,不許我那樣,我這就走了,再也不會討人嫌了!”
然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覓那個時候的脾氣是真的不好,她是個很任性的姑娘,偏偏她又非常聰明,這導致她想做的事情都會做成,她從小到大,唯獨一件事始終無法做到,那也是她如此彆扭,脾氣又硬又臭的原因。
那就是她想要成爲賒刀人。
溫覓的資質很好,那一代年紀相近的孩子裏,溫覓的資質要排第一,本來她是可以成爲賒刀人的,但這條路卻被堵死了。
求而不得,易生執念。
這就是曾經溫覓的執念。
賀境心不知道溫族長在想什麼,她的目光落在被推開的那扇門裏面。
西斜的太陽照進來,空氣裏有細小的微粒起伏,屋子並不大,但收拾的很乾淨。
窗戶前面放着一張桌子,裏面是一張簡單的牀,牀邊上還有一顆藤球。
賀境心注意到,屋子裏面很乾淨。
“我娘,是什麼時候離開這兒的?”賀境心扭頭問溫族長。
溫族長臉上笑容淡了幾分,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愉之色,“二十三年前。”
賀境心愣了一下,二十三年前。
“是的,她走的時候,已經懷上了你。”溫族長道,“這麼算的話,二十三年前,你隨着你娘一起離開了這兒。”
二十三年後,曾經那個脾氣不太好的任性姑娘,卻沒能回來。
“你在這兒待會兒,你孃的事,你秀姑姑瞭解的比較多。”溫族長轉過身往外走,沒有讓賀境心看到他眼中的水光,“稍後,我讓她帶鋪蓋被褥過來。”
“哦,好。”賀境心應了一聲,倒也沒有去戳穿老頭轉身的太過倉促,顯得有幾分狼狽。
賀境心走進去,目光緩緩地將屋中的每個角落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賀影心今年九歲,算起來,她娘已經離開九年了。
她娘是懷着她離開這兒的,那就說明她爹孃是在這裏結緣的。
這一路上,賀境心已經從溫十三口中聽說了不少關於溫家的事。
溫家的家規定死了,溫家女外嫁之後,不再回歸本族,所以一般溫家姑娘,會選贅婿入贅進來。溫家避世而居,但也並非是所有溫家人都住在這裏,事實上,居住在溫家土樓裏的溫家人,只是少數,有很多溫家人離開溫家族地,他們散落在大晉各地,連起來,會組成一個巨大的八卦圖騰,死死印刻在大晉這片土地上。
溫家的產業很多,幾乎涉獵了各行各業,只是他們非常低調,甚至在外都不一定是用的溫氏本名。
幾乎是每一天,都有不敢想象的消息彙總,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溫家土樓,普通人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理清楚這些信息,除了從小精心培養出的賒刀人。
賀境心當時聽完都沉默了半晌,她這個能力,或許能成爲很出色的賒刀人呢。
因爲她過目不忘,只要看到的東西,都會自動儲存在她的腦海之中,然後看似完全沒有聯繫的信息,會彼此銜接。
她在長安城假扮相師,說到底,她算命的那些人的信息,早就提前儲存在她的腦海之中。
每個人的選擇,都是根據那個人的性格,經歷的事情而決定的,甚至是看似非常突兀的抉擇,都已經在過去就埋下了伏筆。
在知道她爹是青蟬之後,賀境心曾經還以過,自己的聰明腦袋是不是他爹給的,但今天溫族長說的那些,足以顛覆這一點,可能她的腦子,是從她娘那裏得來的。
嗯……可能他爹的腦子也繼承了一點。
賀境心緩緩走到窗邊,她目光落在了窗臺上放着的一隻已經枯黃的草蚱蜢上。
那隻草蚱蜢看起來栩栩如生,編的人手藝極好。
賀境心下意識地擡起手,想要抓起來,然而她才碰上那隻草蚱蜢,草蚱蜢就在她手下碎掉了。
算起來,這隻草蚱蜢在這裏放了二十多年了,草編的東西,熬不過漫長歲月。
賀境心收回手去盯着壞掉的草蚱蜢有些可惜,因爲這隻草蚱蜢,和她小時候,她爹編給她玩的草蚱蜢一模一樣。
果然,她爹孃就是在這裏結緣的。
“扣扣——”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賀境心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一個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婦人站在門口,她懷裏抱着一摞東西,正用一種非常溫柔的眼神看着她,見她回頭,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我是溫秀,你是覓孃的女兒。”
“秀姑姑。”賀境心叫了人,她走上前去,接過溫秀手中的那摞東西。
溫秀聽她這麼喊,笑容更燦爛了幾分,“說起來,上次你還在你娘肚子裏,我還摸過呢,如今回來,都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這裏我經常會來打掃,就昨天我還來過呢。”溫秀說着,手上鋪牀單的動作停了一下,“啊,說不定是冥冥之中,知道你要來。”
賀境心幫着溫秀一起把屋子裏的牀單被褥弄好,“窗臺上的那隻草蚱蜢……被我不小心碰壞了。”
溫秀愣住,朝着窗臺看了一眼,“壞就壞了吧,你是她閨女,她應該不會在意。”
但要換個人弄壞的話,那傢伙一定會臭着一張臉發脾氣了。
想到這裏,溫秀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
“您看起來好像和我娘很要好?”賀境心想起溫族長口中,少女時期溫覓的樣子,有點不確定那樣的性格到底能不能交到好友了。
“誰說的,那傢伙很討厭的。”嘴上說着討厭,但眼中卻沒有半點厭惡,甚至還帶着一絲懷念,“她小時候可不好惹了,還喜歡看不起人,大家都不想和她交友。不過……怎麼說呢,有時候我也覺得那些人有點傻傻的,但是傻傻的也很好啊,活得多開心。”
這可能就是彼此嫌棄又惺惺相惜?
“那我爹呢?”賀境心冷不丁地換了個問題。
就見溫秀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拐走覓孃的惡徒。”
賀境心:……可以說是很討厭了!
不過討厭歸討厭,溫秀大概知道賀境心到這兒來的目的,沒要賀境心問,她就緩緩說起賀從淵和溫覓之間的事。
“我記得可清楚了,你爹當時到這兒的時候,情況很不好,渾身包的嚴嚴實實,他帶着個小孩兒來的。”溫秀算了算時間,“應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那是大晉立國之後的第五年。”
賀境心腦海中,猶如被撥動的機械齒輪一般,咔咔挽回撥動。
大晉建國的第五年。
皇長孫八歲。
那一年,那些人喪心病狂地想要害死皇長孫,想要讓他葬身獅口,所有人都以爲皇長孫已經死了,並且那之後皇長孫的隱侍青蟬也不見了蹤影,懷疑他死了。
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驚怒交加之下,絕對派人搜尋過皇長孫的下落,不只是他,那些心懷鬼胎要皇長孫死的人,也一定找過。
但就是找不到,所以纔會篤定已經死了。
現在看來,皇長孫沒有死,他被青蟬帶着,最終藏入了溫家土樓。
“他們是誰帶進來的?溫家如此隱蔽,肯定不可能是誤打誤撞進來的。”
況且長安距離溫家土樓可是隔着幾千裏呢。
她爹當時絕對是第一時間就奔着溫家來了。
“他們是拿着溫家的信物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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