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君從此出深淵
賀境心:“所以他也一起留下來了嗎?”
畢竟這時候她娘溫覓也才十三歲,還是個未曾及笄的小姑娘,而算一算她爹那個時候,已經二十啷噹歲了。
她爹再怎麼喪心病狂,也絕不可能盯上十三歲的小姑娘。
算一算時間,她娘是十八歲的時候生下她的,距離十三歲,尚且還有五年的時間。
“沒有。”溫秀卻搖了搖頭,“他們是在三月的時候到溫家土樓的,那孩子身上有傷,應該是被嚇破了膽,整個人不說一句話,只拽着你爹不撒手,你爹陪着他養好了傷。”
說到這裏,溫秀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複雜,“說起來,我當時第一眼看到你爹的時候,覺得這人肯定不是好人,尤其是他臉上還有一道傷口,揹着的孩子還傷痕累累的。”
“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個人,脾氣意外的好。”溫秀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讓那孩子從那種自閉狀態之中脫離,最後還……”
溫秀表情扭曲了一下,“還拐走了你娘!”
“誒?”賀境心驚訝地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您是說,他陪小主子養好傷後,離開溫家族地的時候,是帶着我娘一起的嗎?”
“對!”溫秀咬牙切齒,“你娘明明那麼聰明,竟然被外面世界的狡猾之人,用小把戲騙出去了!”
溫秀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生氣,她眼中溫覓是她的一生之敵,她正較勁呢,結果對手竟然不講武德的離場了。
她緩緩扭頭,看向了窗臺上,被賀境心碰壞了的那隻草蚱蜢。
溫秀第一次見到這隻草蚱蜢,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溫秀已經定下了要去長安的行程,只等一個月後長安那邊的溫家主事人歸來,帶他們離開溫家族地。
她那天心情不錯,背上揹簍,打算去後山挖春筍。
她先看到的是那個名叫趙長生的小少年,七八歲的小孩身子骨很單薄,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大石頭後面開着一叢杜鵑,他目光怔怔地看着落在一隻蝴蝶上,蝴蝶停在蒲公英開出來的黃色小花上。
溫秀心下正疑惑,這小孩怎麼一個人出現在這裏。
幾天前,那名叫青蟬的少年人,揹着小孩進入溫家土樓後,引起了土樓裏好些人的注意,尤其是青蟬和溫族長關在屋子裏說了一會兒話後,族長就讓一個婆婆領了兩人上了三樓的一個屋子。
衆所周知,一般來了客人,都會讓領到第二圈樓裏安置。
只有自家人才會住在外面這一圈裏。
於是很快,溫秀就從小夥伴的口中得知,那個小少年會留在族地裏生活。
與他年紀相仿的小孩,對趙長生很好奇,想拉他一起玩,卻發現這小孩不對勁,他不說話,總是拉着青蟬的衣袖不撒手,整個人時時刻刻都處於緊繃狀態。
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小孩經歷過什麼,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那個看起來有點不好惹的青蟬,卻出乎意料地有耐心,臉上也總是掛着輕鬆又溫和的笑。
說起來青蟬和趙長生雖然是從外面來的,但那青蟬好像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不出幾日,他就能準確叫出族地裏的每一個族人的名字,還能和對方相談甚歡,他日常帶着趙長生在族地裏到處溜達,帶着趙長生熟悉溫家這一片族地。
族中人從未見到過趙長生落單過。
溫秀看着坐在大石頭上一動不動的趙長生,四處看了看,就見石頭後面的那片竹林裏,竹葉晃盪了幾下,青蟬腦袋上頂着幾根竹葉,手裏提着一隻竹鼠跳了出來,他瞧見了溫秀,還衝她友好地笑了一下,而後蹲在了趙長生面前,他把竹鼠舉到趙長生跟前。
原本一動也不動地趙長生,整個人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忽然尖叫一聲,身體往後仰倒,溫秀心下一急,下意識往前跑了幾步。
青蟬空着的那隻手,一把拽住了趙長生的衣襟,把人提溜了回來。
溫秀:……
溫秀走過去,有些不確定地問:“他不會是害怕竹鼠吧?”
這世上不會有人害怕竹鼠的吧?
“是啊,不過這只是暫時的。”青蟬說,“我會讓他不害怕的。”
溫秀不解:“既然害怕,以後避開不就行了嗎?”
青蟬卻道:“害怕就避開,有難題就退縮,會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退回角落裏,最終不敢往前走的。”
溫秀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是很靠譜的少年人,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沒有再說什麼,揮別兩人之後,她揹着竹筐跑進竹林裏。
走了幾步,溫秀下意識回頭看,就見那邊,青蟬擡手揉搓着小少年的腦袋,小孩原本梳的很整齊的小發髻被揉的亂七八糟。
他手虛虛握成拳頭伸到趙長生面前,攤開來,手心裏放着的是一隻活靈活現的青草蚱蜢,他對着小長生說着什麼,那小孩擡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草蚱蜢,然後拿在了手裏,剛剛被竹鼠嚇到的情緒都不見了。
看起來不靠譜,竟然意料之外的會哄小孩……嗎?
溫秀在竹林裏挖了一揹簍的春筍,離開竹林的時候,意料之外的發現那兩人竟然還沒有走。
他們甚至還生了一個火堆,趙長生肅着一張小臉坐在火堆邊上,青蟬手裏舉着的赫然是已經烤熟的竹鼠。
青蟬撕下一條腿遞給趙長生,“你看,看起來那麼可怕,但喫起來味道很香呢。”
溫秀:……認真的嗎?!
害怕的東西,就算很香也不可能喫的吧!
然後,青蟬就看到趙長生湊上前去,在腿上啃了一口。
溫秀:!!!
竟然真的啃了嗎?!
“是不是很香,以後那些讓咱害怕的禽獸,別怕,說不定很好喫呢。要是因爲害怕錯過了好喫的,是不是太可惜了。”
小少年盯着手裏的竹鼠腿肉,又看了看被青蟬拿在手裏的已經熟了的竹鼠,臉越繃越緊,表情越來越嚴肅,就在溫秀覺得他會否認的時候,小少年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些很可怕的野獸,說不定也很好喫呢。
就比如熊瞎子非常可怕,但是熊掌很美味,熊膽還能入藥呢!
溫秀默默地揹着揹簍,加快腳步從兩人身邊過,青蟬還熱情招呼她一起喫點,被溫秀搖着手拒絕了。
溫秀沒有想到,自己在同一天會遇到青蟬兩次。
是在喫完晚飯之後,溫秀喫撐了,打算下樓去消消食。
當時晚霞漫天,土樓籠罩在霞色裏,她踩着臺階往下走,走到二樓的時候,卻看到溫覓坐在臺階上,整個人透露着一種我在生氣,生人勿近的氣息。
溫秀想起之前溫覓和族長爭執之事,心下猜測溫覓可能又從族長那裏碰了釘子。
她擡腳正要上前去,卻在此時,從樓下走上來一個人。
那人注意到了溫覓,往上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臉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之色,然後他轉過身在原地蹲下,一隻手伸在溫覓面前。
溫秀:……
同一天裏看到兩個相似的場景真的沒問題嗎?!
溫覓又不是趙長生那個七八歲的小孩,她可是自己的一生之敵!
溫覓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視線之中冷不丁出現一隻握着的手,顯然也愣了一下,尤其是下一刻,那隻手在自己眼前打開,佈滿薄繭的掌心裏,靜靜放着一隻青草蚱蜢。
溫覓盯着那隻草蚱蜢,她緩緩擡起頭來,黑漆漆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看人的時候很不客氣,眼神十分直白放肆,那雙眼睛像是要透過面前人的血肉,看穿這個人的內在靈魂。
青蟬對上溫覓的視線,臉上慢慢浮上一抹淺淡的笑意。
“小姑娘,開心一點。”他拉着溫覓的手,將手裏的草蚱蜢放在了她的手上,然後他站起身,繼續踩着臺階往上走。
溫覓有些懵逼,她看着手心裏的草蚱蜢,自己這是被當做小孩子哄了嗎?
青蟬繼續往上走,路過溫秀的時候,還衝溫秀笑了笑,然後繼續往上,最後消失在樓梯盡頭。
溫秀往下走,走到溫覓身邊時,本想撩撥幾句,但想起溫覓剛剛的樣子,溫秀難得的決定今天休戰,她在溫覓身邊坐下。
“我要去長安了。”溫秀側過頭看溫覓,“你呢?你考了第一,一定也可以去長安吧?族長把你分派到哪裏?”
“族長說今年出谷的名單裏沒有我。”溫覓憤憤不平,她之所以會一個人坐在這裏,就是因爲她剛剛又和族長吵了一架,她想成爲賒刀人,結果族長說不行,她想出谷去,族長又不放人。
溫秀錯愕地瞪大眼睛,“怎麼會,爲什麼?”
溫覓順下眼睫,族長的話彷彿還在耳邊,她也追問族長爲何不讓自己出谷,族長冷靜地告訴溫覓,還不到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溫秀不解。
溫覓沉默了,就算她打小聰明,也不知道族長的腦子裏在想什麼。
“族長不讓我娘出谷?”賀境心也有些意外。
溫秀點了點頭,“對,我後來去問過族長,族長說,覓孃的確很聰明,可她身上缺少同理心,簡而言之就是,她對自身以外的一切都很冷漠,這樣的人離開溫家族地,很危險,就算要出去,也要再過幾年。族長想要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那我爹是怎麼做到的。”賀境心說到這裏,頓了頓,“雲夢令……”
溫秀嘖了一聲,“持有云夢令者,可以讓溫家做三件事。那枚雲夢令曾經被用過一次,後來溫沅將雲夢令給了青蟬,還剩下兩個請求。”
明明可以提出一些了不得的請求,甚至是讓溫家幫助當時的太子殿下穩固局面,但青蟬卻沒有。
“你爹說,溫沅把雲夢令交到他手上的時候,親口說了,這枚雲夢令剩下的兩個請求裏,她只要一個,那就是讓趙長生受溫家庇佑平安在溫家族地生活,第二個請求是作爲報酬送給了你爹。”
“你爹就用這剩下的最後一個請求,把族長爺爺看好的接班人,帶走了。”
賀境心:……
怪不得溫秀提起她爹就要咬牙切齒。
“可是爲什麼?”賀境心不明白。
溫秀:“因爲他問你娘,爲何不開心,你娘說因爲無法離開族地。”
且不說溫覓一直以來對陌生人的戒心,竟然如此草率的就對一個外人說出自己的煩惱,離譜的是當時青蟬聽溫覓這麼說之後,他帶着雲夢令找到族長,沒有人知道他和族長都說了什麼。
一個月後,青蟬將重新恢復開朗的趙長生留在了族地裏,他帶着揹着小包袱的溫覓離開了族地。
這一走就是四年,那四年裏,青蟬帶着溫覓去了很多地方,幾乎踏遍了大晉的每一處名勝之地。
“你知道你爹的名字從哪裏來的嗎?”溫秀道,“是你娘起的。”
隱侍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沒有認主之前,他們只有代號,終於成爲隱侍之後,被賜予相應的名字,但這個名字也並不屬於他們,等到他們死亡,會屬於下一任隱侍。
賀君從此龍騰四海,潛龍入淵,鯤鵬騰空,從此自由肆意,無懼風霜雨雪。
賀從淵。
不是冷冰冰的代號,不是可以贈與下一任的無主之物。
——真正屬於一個人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