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願君覓見天光裏
她後來又去了洛陽,也在三月的時候下過揚州,她去了不少地方,還知道溫覓和賀從淵也去過,只是那兩個人行蹤飄忽不定,每次都沒能見面,都慢了一步,這種時候溫秀就會覺得十分憋屈,果然是一生之敵,連出來見世面,都要贏在她前面。
溫秀後來懶得再去追溫覓的蹤跡,當然也是因爲她想去的地方都已經去過了,外面世界對她的吸引慢慢散去,在三年期滿,面臨是留在外面還是回到溫家土樓的選擇時,溫秀接到了族長寫給她的信,讓她回族地一趟。
溫秀跟着商隊一路向南,穿過那段黑暗的山洞,回到了溫家族地。
“說起來,我原本是想要留在外面的。”溫秀這麼說着,語氣裏卻沒有多少遺憾,“你猜猜看,族長爲什麼寫信讓我回去。”
賀境心聞言,想了想,“因爲我娘?您說過,我娘二十三年前懷着我離開族地,這說明她十三歲離開族地之後,中途回去過。族長寫信給你……莫不是讓你回族地,喝我孃的喜酒?”
賀境心也不是胡亂瞎猜的,溫秀絕對不會說出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讓她來猜,既然讓她猜,那答案一定混在前面說出來的那些細微末節裏。
她爹那個人,雖然看起來不靠譜,但也絕對不會做出與姑娘私定終身這種事,她看到過爹孃相處的日常,曉得爹對孃的珍視。
也不知道那幾年時間裏,爹和娘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說起來,溫覓從十三歲長到十七歲,賀從淵一直陪着她。
“猜對了一半。”溫秀卻道,“族長寫信給我,是讓我回去,參加少族長的考覈。”
溫家的族長,並不是世代相傳,每一代的族長,都是選取族中最優秀最適合成爲族長的人擔任,這可能也是溫家能夠延續這麼多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畢竟父傳子,子傳孫,誰能肯定傳下去的人一定優秀?
溫家傳承這麼多代下來,每一任族長的選拔都十分慎重和嚴格,在擔任族長之前,都要跟在族長身邊耳濡目染地學習很多年,之後還要離開族地去歷練一番之後,再回來繼任族長。
溫秀那時候沒有想到會遇到溫覓,畢竟賀從淵用雲夢令最後一個請求,換取了溫覓離開族地,溫覓就算要回去,肯定也要等她玩夠了。
溫秀啓程回族地時已經是隆冬,抵達族地時,已經是離開族地的第四年春。
這一年,溫秀十七歲。
溫家族地裏很熱鬧,不少在外的族人歸家過年,還不曾來得及離開族地。
土樓裏還貼着大紅色的對聯和年畫,最裏圈的樓裏,正在佈置禮堂,溫秀本來以爲禮堂布置出來,是用作少族長考覈的,結果那滿堂的紅,怎麼也不像是考場,還不等她找人問,邊上佈置禮堂的族人對話間就透漏了出來。
這禮堂是用來佈置給溫覓和賀從淵成親用的。
溫秀覺得有點荒唐,那可是溫覓啊,族長口中沒有同理心,一心想要成爲賒刀人,卻怎麼也無法成爲賒刀人的溫覓,她怎麼可能要成親嫁人呢?!
她跑去找溫覓,她一路踩着土樓的樓梯往上跑,她跑到氣喘吁吁地,推開溫覓所住的屋子大門。
坐在窗邊的姑娘聽到動靜,扭頭來看。
春日的陽光透過木窗落進來,曾經總是顯得有幾分傲慢冷漠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大,她看向溫秀,烏溜溜的杏眸裏,眸色平靜如春日湖泊,帶了一點溫暖的溫度,她看到站在門口的溫秀,還衝着她笑了一下。
溫秀見鬼似的盯着溫覓,她大步走進去,拉着溫覓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確認眼前這個人真的就是溫覓,“你……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個溫覓和她所熟悉的溫覓,差距也太大了吧!
“就是看到了和這兒不一樣的世界。”溫覓臉上掛着淺淺的笑意,“外面的世界,有點好玩呢。”
千人千面,人性複雜多樣,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摩擦,爭吵,人與人之間交織的命運,不同性格的人面對同一件事的時候,所做的選擇天壤之別。
如果人的命運是一條無形的弦,彼此交織,互相影響,那麼能看到這條弦的人,稍加撥弄,就能左右人性與人生。
那是與溫家族地截然不同的世界,族地裏的族人還是太少了。
溫秀怔怔地看着溫覓,不知道爲什麼,莫名打了個顫。
到此刻,她才明白爲什麼族長不讓溫覓成爲賒刀人,或者是,在當時的情況下,要限制溫覓不離開溫家族地。
這樣的人放出去的話,太危險了。
世間的一切於她來說,分爲有趣和無趣,她對於有趣的事抱有無論如何要攻克的執着,但一旦攻克了又很快無趣。
操控人生,利用人性,順應天時地利人和,左右局勢,這是頂級謀士能做到的。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種情況下,溫覓這種缺少同理心的人,殺傷力就太大了,她並不會去管所謂的責任,也不會去管對不對,只要有趣她就會去做。
“這個世界,很好玩?”溫秀喃喃地問。
溫覓臉上笑容加深了幾分,“是啊,好玩呢。”
溫秀:……
溫秀張了張嘴,想問她這幾年搞了什麼事,但想了想,最後還是沒有問,“聽說你要成親了?”
溫覓點了點頭,“對,我不理解,所以我想試試看。”
族地裏的人們生活大多很簡單,夫妻和睦,幾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條能看得到頭的線。
但是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的,這幾年她和賀從淵去了很多地方,她觀察過那些人,然後她發現夫妻之間的關係很有趣,有些不停爭吵,有些爲了孩子忍耐着,有些前一天還彼此有情,第二天就互相殺的你死我活。
“我想看看,我成親之後會是什麼樣的。”會不會改變,會不會如那些婦人一般,因爲夫君的胡來而變得歇斯底里,也想看一看,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相濡以沫白頭到老的關係。
人性都是自私的,都是利己的,與人成親,相約白首,要不斷的剋制人性喜新厭舊,好逸惡勞的天性,要犧牲自己的利益,要打磨自己的性格,去遷就另一方。
她有點好奇,自己成親之後,能不能做到這些,這是個很有趣的挑戰。
溫秀面色有些複雜,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你怎麼會想要挑戰這個的?”溫秀不解地問。
“因爲好奇啊。”溫覓道。
溫秀:……
溫秀轉身就走,她決定去找賀從淵問問清楚,她總覺得溫覓是被賀從淵騙了!
溫秀是在後山找到賀從淵的,賀從淵正在教趙長生練劍,曾經自閉的小少年,如今也已經長成了十二歲的少年郎。
溫秀沒有當着趙長生的面問,她找了個藉口支開了趙長生,然後面色不善地盯着賀從淵。
“是不是想問我,爲什麼覓娘會答應嫁給我?”賀從淵臉上掛着和煦的微笑。
溫秀語氣不太好,“你比覓娘大好幾歲,你當初帶覓娘出去的時候,她才十三歲!覓娘那樣的人,絕不會想到要嫁人的,絕對是你做了什麼!”
賀從淵聽到這樣不客氣的話,也不惱,“因爲我想讓她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種活法,普通人能體驗到的喜怒哀樂,我也想讓她體驗一遍。”
溫秀怔住,“你……”
“我帶覓娘離開族地之前,與族長聊過一次。”賀從淵道,“族長作爲溫家那一輩最聰明最有能力的人,自然也很擅長看人,他是看着覓娘長大的,他知道覓娘這樣的人很危險。”
溫覓這樣的人,因爲太聰明,太通透,所以註定她會很冷漠。
人有畏懼之心纔會對現有的一切抱有敬畏和感激。
溫覓不會。
族長曾經親眼看到過溫覓冷漠地看着她親手養大的兔子死去,她對親人的離世也不會覺得難過,對她來說生死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天生缺少同理心,也不明白感情是什麼。
溫族長當時並不願意溫覓是這樣的,她那個時候還很小,他希望溫覓能夠尋找到活着的樂趣,所以他給她起名“覓”字,希望她覓見自己的歸處。
她想成爲賒刀人,溫族長不敢讓她去,他想要把溫覓養在身邊,努力教她,想讓她明白何爲正常人的感情。
“我對族長許諾,我會看着她。”賀從淵道,“不明白感情不要緊,見識的多了,總會有一些殘餘下來,沒有同理心也沒有關係,只要明白外面的規則,她會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最終,賀從淵說服了族長。
賀從淵的來歷並未隱瞞過族長,他是九死一生千里挑一活下來的隱侍,有他帶着溫覓去外面看看,溫族長不必擔心溫覓做出什麼危險的事。
賀從淵帶着溫覓離開了溫家族地,他們去了很多地方,去看過滁州的煙火,看過崑崙的雪,也看過大漠孤煙,去過一望無垠的海邊,他們遇見了很多很多的人,各種各樣的,善良的,惡劣的。
“你爲什麼想娶她?”溫秀冷不丁地問。
賀從淵脣邊漾起一抹笑,“一個男子想要娶一個姑娘,不是很好理解嗎?”
溫秀用看禽獸的眼神看賀從淵,就差把你不做人寫臉上了。
“她與普通姑娘不一樣。”當然若是普通的小姑娘,賀從淵絕不可能喪心病狂的生出戀慕之心。
事實上,在頭兩年裏,賀從淵純粹將溫覓當做一個奇怪的同伴,溫覓太聰明太通透,超出她這個年紀。
賀從淵不做人是在溫覓十六歲那一年。
當時他們抵達了滁州,煙火漫天裏,溫覓手裏舉着煙火,火光映在她烏黑的杏眼裏,她眼睛裏的眸光,與這個絢爛的煙火之夜,格格不入。
她像是懵懂的外來者,闖入三千紅塵裏,身邊看似來來去去很多人,其實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一瞬間,說不清楚爲什麼,賀從淵心上有些酸澀,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光明正大的走在天光下,也是與她同行的這一段旅程,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很相似的人。
周遭很熱鬧,可是他就是知道,溫覓這個時候是很孤單的。
他牽住了她的手,溫覓擡起頭看着他,一動也不動,煙花燃盡,只餘灰燼。
“她很危險,她也很迷人。”
猶如注視一團火焰,看久了就想要去觸碰,明知道很危險,但是停不下來。
溫秀本來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問,可是看着賀從淵的眼睛,她忽然發現那些問題,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你是怎麼讓她點頭嫁給你的?”
說到這個,賀從淵眼中的笑意就濃了幾分。
賀從淵讓溫覓點頭嫁他,是源自於一場婚禮,當時他們到了江南烏衣巷,楊柳依依細雨綿綿,那一天,住在巷尾的繡娘要出嫁,嫁給與她青梅竹馬的秀才郎。
婚禮辦的很熱鬧,賀從淵和溫覓混在人羣裏看熱鬧,搶喜錢。
溫覓當時盯着穿着嫁衣的新娘看,賀從淵牽着她的手,“說起來,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溫覓扭頭看他。
“明明是兩個獨立的人,卻因爲成親,以後就要一起生活,成爲一家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這過程中,會發生很多事,有些並不能走到最後,覓娘,要不要和我試一試,看看我們成親之後,會發生什麼。”
溫覓烏溜溜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後她又扭頭去看新娘子,看身上綁着大紅綢花的新郎官,看所有人臉上掛着的燦爛笑意,然後她回頭看賀從淵,“如果成親,你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嗎?”
賀從淵笑了起來,“一定比那個表情還要開心一些。”
“好。”溫覓點了頭。
賀從淵很開心,他帶着她一路往溫家族地走,他要向溫家族長求娶溫覓。
溫覓的爹孃在她三歲的時候沒了,族長也就是因爲看到溫覓盯着爹孃屍體的表情,意識到溫覓缺少情感的。溫覓是族長帶大的,賀從淵要求娶溫覓,自然要族長點頭。
溫秀聽完賀從淵的話,久久無語,回去的路上,溫秀走着走着,腳步慢了下來,其實溫覓對賀從淵的感情一定是不一樣的,否則她不會選擇賀從淵,也不會點頭。
賀從淵那樣的人,與小少年不一樣,他足夠成熟,能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娶溫覓到底意味着什麼。
“婚禮那一天,你爹笑的像個傻子。”溫秀說到這裏,臉上笑容也變得溫和起來,“那一天,你娘穿着喜袍,是真的很好看。我看到族長在抹眼淚,他可能一開始就做好了溫覓可能一輩子都會孤身一人的準備。”
“三個月後,你娘被診出了身孕。”溫秀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的情景,族中的大夫把脈說了溫覓有孕之後,溫覓坐在那裏,眼中的神情都變了,她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好久。
然後從那一天開始,溫覓就總是會盯着族中做了母親的那些婦人看,賀從淵始終陪在她的身邊。
賀境心聽到這裏,心上有些酸澀,她想起來,孃親總是很溫柔。
不用溫秀多言,賀境心就已經明白,爲什麼溫秀口中的那個溫覓,與賀境心記憶之中的那個溫柔的母親完全不一樣。
因爲成了母親之後的溫覓,在學習模仿如何成爲一個好母親。
“你娘,真的很愛你啊。”溫秀眼圈微微泛着紅,眼中隱約有水光泛起,一個並不明白感情的人,要成爲一個溫柔的母親,真的很難很難。
她拍了拍賀境心的肩膀,然後走了出去。
賀境心獨自坐在屋子裏,她娘過去十三年的人生,是在這裏度過的。溫秀話語裏勾勒出來的那個溫覓,將賀境心記憶裏的母親豐滿。
怪不得母親好像從來不會對她發脾氣,永遠都是那麼的溫柔,沒有人能一直不發脾氣的。
賀境心擡起手捂住了眼睛,指縫裏的有溼意,一絲哽咽溢出。
這個世界上,人真的是一種很特別的存在,每個人生而不同,走的路不同,世人千千萬,卻沒有一樣的人。
曾經的賀境心,其實和溫覓有點像,因爲太聰明太通透,所以很冷漠,可以冷眼看着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
但她和溫覓又不一樣,她並非天生如此,溫覓和賀從淵給她的愛讓她知道,自己是被期待着來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溫覓難產而死的那一天,也是爲了保護她。後來與宋鉞一起踏上被貶之路,她見證了很多,人性至惡至邪,卻也至真至善。
溫覓,賀從淵。
已經死去的人,依然留給她溫柔的饋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