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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断点-2

作者:兮树
阿洛的态度過于自然了。

  就好像他们两個共同面试原本就是既定事项,他真的只是不幸迟到了那么几分钟。

  迦涅侧眸睨了他一眼,黑发青年還沒来得及和她虚情假意地问好,她就已经重新转向前方。

  她目不斜视,就好像房间裡不存在第三個人,自顾自对芬恩說:“那么我們现在开始吧,富勒先生。”

  芬恩有些无措,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向阿洛。

  阿洛扬起眉毛,一副不明白下属为何要看他的样子。

  她用余光瞥见他的反应,在心裡嗤笑:不就是装样子,谁不会装?再說了,他真当她会摆冰山脸欺负他的宝贝队员?

  她翻了翻手边的羊皮纸,微笑着开口:“两年前,银斗篷到你的家乡回收漂流物,你提供了协助,而后接受邀請加入他们。在那之前,你沒有系统性地学习過魔法,却零散积累起了许多领域的实用魔法知识。现在你依然更擅长魔法的实践应用,而不是理论,是這样嗎?”

  芬恩点了点头,双手规矩地撑在膝盖上,难得有些紧张:“是的。我爸爸在我懂事前就去世了,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得了病,我要打零工帮忙养家,沒能参加金隼学院的学徒选拔。”

  回想起這遗憾往事,他笑了笑:“当然,就算我那时候去选、而且被选上了,我也沒法去上学的。我走了家裡就沒人管了。”

  谈论起家境的困苦,芬恩态度坦荡,既无卑怯,也沒有虚张声势遮掩。這点倒是和阿洛有些相近。或许這也是芬恩得到重用的原因。

  迦涅差点侧头去看阿洛,硬生生忍住了。

  芬恩显然很习惯因为出身背景被正统法师看轻,熟练地补充:“但现在我一直在努力补习魔法理论,经常向艾尔玛他们請教。”

  迦涅点了点头,脸上沒什么表示。

  仿佛要嘲笑阿洛心胸狭隘,证明他特意赶過来坐镇只是多此一举,她接下来完全沒有刁难芬恩,反而认真询问了许多,处处透出她对芬恩履历的熟悉:

  此前参与過哪些与异界漂流物相关的行动?有沒有找到想更加深入钻研的领域?或者有什么新的感兴趣的方向?认为自己在新的十三塔卫队中适合什么位置?之前他自封的秘书官還有兴趣嗎?……

  从芬恩银斗篷时期的经历,到现在在千塔城的生活状况,還有对于未来的期望,乃至于拿他自封秘书官的事情打趣,方方面面,迦涅一個沒漏下。

  即便是阿洛,也很难从這些問題裡挑剔出什么险恶用心。

  “很高兴和你聊了很多,富勒先生。”迦涅敲了敲桌面,会议室门就自动打开了。

  芬恩顶着迦涅友好微笑的强大攻势,懵懵地站起来,向队长和副队长点头致意,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往外走:

  這真的是正经面谈?竟然不是走過场,草草打发掉阿洛的支持者?

  厚重的木门在芬恩身后阖上,会议室裡顿时只剩下迦涅和阿洛。

  迦涅吸了口气,侧首迎上阿洛的注视。

  她维持到现在的友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有整整三天。但也仅仅過了三天。

  這点時間根本不够忘记上次争吵的细节。只是对视,雨夜失修宅邸中互相指责的回忆便即刻复苏。不愉快的收场、分别前迦涅抛下的狠话,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我不记得有邀請過你。”迦涅冷冰冰地道。她不想盯着对方的脸看,视线于是下移。

  刚才沒来得及留意的细节顿时进入眼中:

  阿洛的法师长袍一如既往敞着,衬衣领口纽扣却扣错了一個。

  他的衣襟于是不伦不类地揪出了一团鼓包——完全就是睡梦中突然得到消息,還沒清醒過来就随便套了身衣服,匆匆赶来的模样。

  早晨九点多還在睡大觉……這家伙现在竟然那么懒散了?迦涅有些嫌弃地皱眉。哦,不過他還算個伤员。

  阿洛顺着她的视线往衣襟看,表情僵了一瞬。

  他很快调整好神态,淡然自若地去解纽扣,让那两個衬衫扣子去它们该去的位置,口中则說着和动作不相干的正事:“我对所有人都還算了解,如果你和他们聊過之后還有疑问,有我在场会更合适。”

  迦涅還以为他会一上来就全盘否决她的计划。对方却态度平静、甚至称得上谦和,她不由讶然盯他一眼。

  阿洛正在扣第三粒纽扣,敞着的衣襟间分明的肌理轮廓线一闪而逝。

  迦涅愣了一下,毫无来由地回想起来,生长期的阿洛抽條太快,以致于他有阵看上去像消瘦的树桩,长长的一條在人群裡极度醒目。有次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时候,她的额头隐约磕碰到他胸口的骨架,双方都是立刻龇牙咧嘴。

  哪怕从身体构造上讲,眼前的青年也已经和她记忆裡的少年人完全不一样了。像是两种生物。

  這么一怔愣,迦涅就忘了错开视线。

  阿洛確認完自己這次沒扣错钮扣,抬眸与她恰好对上。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快速游移的绿眼珠随后泄露懊恼,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忘了。

  礼节上来說她不应该盯着陌生人整理衣物。但事已至此,這個时候再突然别开脸,那就太刻意了。而且她也沒看到什么。

  真要說失礼,那也是大喇喇地直接在她边上解衣扣的阿洛更加失礼,失礼在先!

  迦涅飞快地說服了自己,脸上表情沒有任何变化,淡淡地說:“我会自己做判断。”

  阿洛目光闪了闪,也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那么,对芬恩你怎么看?”

  她干脆地摇头:“他不够格。”

  两人间若有似无悬着的那缕潮湿空气顿时冻住。

  阿洛寒着脸为芬恩辩护:“回收漂流物看重的是经验而非理论。他看事情的角度也很有意思,不会被魔法学府的條條框框困住。”

  他顿了顿,放缓的声调透出指责的意味。

  “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他相当于我的助手。”

  迦涅不为所动:“芬恩·富勒的問題不在于背景。即便论在银斗篷的资历,也排不到前几名。对比千塔城其他卫队成员的平均水准,他差太多了。如果你想要留他使唤,副队长可以聘請编外人员为私人助理,薪酬自理。”

  阿洛单手撑在桌子上,支着额角侧過身端详她,哈地一声笑:“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滚蛋。那么請问尊敬的队长阁下,你這次打算清退多少人?”

  “三分之一吧。”

  阿洛看着她沒說话,脸上写着‘你开玩笑吧’。

  迦涅任由他打量,悠闲地拿着羽毛笔在手裡把玩。

  原来的银斗篷成员虽然确实或多或少有出挑的地方,却绝非不可替代的逸才。如果她真的打算好好经营十三塔卫队,现在近五十人的规模大可以直接砍掉一半,她向来主张少而精。

  但她的真实目的在于挤兑阿洛,用最快最稳妥的方式向古典学派的那几位贤者展示她的诚意,以便尽快接受考验晋升魔导师。所以她沒必要太费力气。

  “不,不会那么简单。”阿洛忽然說道。

  迦涅下意识確認自己身上防御读心术的护符還在。

  对方眯了眯眼睛,不急不缓地推理:“三分之一应该是你预留好空间的价位。我猜你打算先否决掉三分之一的人,等面谈结束,把消息散播出去,让所有人慌乱起来。然后再‘适时让步’,留下其中的一部分人。”

  “最后,你不仅成功赶走原本就打算赶走的小部分人,還营造出妥协的假象,卖一波人情,又好对大人物交代,”他笑了声,啪啪为她鼓掌,“不愧是大小姐,好周全的计划。”

  “随你怎么猜。”迦涅面不改色。

  阿洛确实猜中了她的策略。但完全沒关系。

  保密原本就并非她达成目的的前提。再說了,他明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沒法阻止,难道不是更好嗎?

  阿洛一推桌子站起来,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徐缓却用力的吐字压抑着蓬勃的怒意:“我招揽的每個银斗篷成员都有充足的理由留下。你有怨气就冲我来,不要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迦涅抬头看着阿洛,微微一笑:“现在才說這种漂亮话,你不觉得太晚了嗎?”

  从她代表古典学派接受议事会的委任,他做出布置应对她空降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是纯粹的私怨。十三塔卫队是他们過招的场地,卫队成员又怎么可能始终置身事外?

  阿洛哑然看了她好几秒,好像也察觉了她今天的态度格外冰冷坚硬。他深吸一口气:“开條件吧。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放過现在的十三塔卫队?”

  很好,就是這样,迦涅想。对话的走向在她的把握中。无论阿洛說什么怎么做,這一次她都绝不会放任情绪失控。

  于是她以清脆却也冷淡的声调回答:

  “第一,放弃十三塔卫队;

  “第二,离开千塔城,除非受邀請不再踏入城中一步;

  “第三,十年内不以你的名义发表任何著述。”

  迦涅每說出一個條件,阿洛的脸色就愈加苍白。

  离开千塔城对于任何一個法师来說,都是個残忍的要求。毕竟对不少人来說,仅仅是从家乡走到這座塔楼林立的古都,就花了不知多少精力和年月。

  而十年对法师来說或许不那么漫长,但也足够让一代新星变为旧闻,甚至彻底被遗忘。

  迦涅就像沒看到阿洛的神色,淡然无波地总结:“做到這三点,奥西尼家就当不曾有過你這個学徒,十年期满,你之后做什么都和我們沒有任何关系。至于十三塔卫队,在合适的时机,会有合适的人选接手,在那之前,我会以正常态度对待它。”

  阿洛的身体因为愤怒到极致而打了個寒颤。他過了好几秒,才低哑地问:“你真的觉得我可能同意這种條件?”

  迦涅的金瞳动了动,表情却沒有任何变化:“接受与不接受是你的事。你想知道我們的條件,我代表奥西尼家回答了,仅此而已。”

  “我們,代表奥西尼家……”阿洛嘲弄地轻声重复,“這是你的新策略嗎?缩到姓氏后面,一张口就只有立场。我以为你明白的,立场不是一切。”

  “立场不是一切,但能决定大多数事。”

  “包括为你我的关系定性?”

  迦涅露出“不然呢”的神情。

  阿洛抿唇,难以启齿地停顿了须臾。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轻而飘忽,好像這时候打开窗户,涌进室内的微风就会将它吹散。

  他低声念:“好,你做什么都是为了奥西尼這個姓氏,你有苦衷,你有要背负的,我可以理解。但我以为再怎么争吵,你和我一样,還是珍惜這段关系的。”

  迦涅终于不再维持冷淡的假面,笑了出来:“沒见面就开始架空我這個队长,拒绝为五年前的事道歉,還认定我是出卖你的叛徒。你对珍惜的定义很有意思。”

  阿洛僵硬地闭了闭眼。

  有一瞬间,他显得懊恼乃至于說后悔。

  “你和我断绝联系太久,突然空降队长位置,事先沒有给我一点心理准备。我以为那是直接宣战的意思,所以做出应对。是我想得太草率,应该先和你见面再决定怎么行动。现在我愿意和你合作,這是真心的。”

  他重新摆正刚才推搡到边上的椅子,落座后身体略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诚恳的表情有一丝难堪的僵硬:

  “告密的事……我也缺少更有力的证据。那种事确实不是你的作风,我道歉,我错怪你了。”

  迦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仍旧保持沉默。

  阿洛从身体到表情的僵硬愈发明显,他的绿眼睛无措地闪动起来。隔了好几拍,他试探性地补充:“对不起……?”

  迦涅失笑,也确实笑出声了。

  她柔和的低笑刺中了他。

  黑发青年一下子坐直了,紧绷的身体进入蓄势待发的反击态势,随时会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好像真的以为我只是在为你冤枉我而生气。不是那样的,阿洛。”迦涅温和、甚至称得上和气地說道。

  她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平静。

  回到千塔城這短短十天裡,不算今天,她和阿洛已经爆发了三次冲突。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导火索,每次都会挖掘出新的罪状和指控。

  但每一次的争吵焦点、乃至矛盾爆发的节奏都似曾相识。

  乌裡的提醒固然促使她下定决心,但在那之前,反复的争执已经让她疲倦。

  “你针对我、你怀疑我出卖你的事其实都根本沒有那么重要,”迦涅用力地一摇头,好像這么做就能甩脱包裹他们的胶着气氛,“哪怕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给出的條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那么片刻,阿洛脸上一片空白。

  随即,他的绿眼睛近乎绝望地闪烁起来:

  “我理解你有身为继承人要坚持的立场,那么這样,队长由你来做。你要裁掉队员,可以,但我要保留出资留他们下来的权利。如果你觉得還是不够,那么贤者塔可以收回所有资金援助,像以前一样放任我們自生自灭。养活他们我来想办法。

  “卫队不会在千塔城宣扬门和漂流物的知识,低调做事,尽可能不触及古典学派的诸多禁忌。這点我也可以保证。

  “直到你晋升魔导师为止,我会尽量避免在千塔城公开露面。如果你需要,之后十年,二十年,奥西尼家出现的场合我都会避开。”

  相比之前,阿洛的這番提议已经多有让步。

  但迦涅轻而坚定地回绝:“我已经把條件說得很清楚,不用再多,但不能少哪怕一点。”

  只是那么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残存的假象——或许還有谈判的余地。

  阿洛腾地起身面朝窗外。再继续看着她似乎让他难以忍受。

  他花了点時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向来能說会道,說话时情绪丰富且有感染力。然而现在,他吐出的每個词、每個音节裡的怒气和期待都一下子抽空了,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我以为只要双方愿意坐下来好好谈,過去的对错沒有那么重要。但是你好像并不這么看。

  “无论前因后果如何,我五年前离开了奥西尼家,成了你嘴裡的变节者,就因为這点,除非我否定自己当初的選擇,为此祈求你、你那尊贵家族的谅解,你就绝不可能与我和解。

  “是這個意思嗎?”

  迦涅骤然迫切需要深吸气,但她沒有。

  她维持着淡然的态度:“再次见面的第一天我就說得很清楚。我和你是敌人。”

  阿洛回想了一下,轻轻笑:“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他调转回视线仔细打量她,就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也是在這個瞬间,迦涅意识到在此之前,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裡或许始终同时倒映出過往的虚影。

  但也到此刻为止。

  他一直比她更重感情,但在自尊心這件事上,他们向来不相上下。

  阿洛眨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神、他的表情随之发生些微而决定性的变化。他念出似曾相识的句子:“我姑且提醒你一句,我也喜歡对敌人了如指掌。”

  在甘泉镇美人鱼酒馆的吧台边,伴着麦酒苦涩的余味,她用相近的话语定性他于她现在的意义。而现在,他也以這种方式正式宣告:

  他们的关系彻底地、难以转圜地滑向了更恶劣的境地。

  他终于也认可她這個‘敌人’。

  迦涅不知怎么,反而由衷地松了口气。有如陈年创口撕裂的痛快中竟然夹杂着一丝异质的兴奋。她于是又对他笑了笑,這次真心实意:

  “好极了。总算有一件事是我和你意见完全相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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