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断点-3
她起身,指腹同时按在桌面上一划,摊开的羊皮纸就都飞进了她的法袍衣袖。
“你要去哪?”
迦涅循声看向长桌尽头。
早晨狂风骤雨般的那场争执過后,阿洛就坐到了整间会议室离她最远的地方。队长副队长联合面试的表象随之消失,他更像专门来监听的。
每個来面谈的卫队成员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神色各异。
此时此刻,阿洛像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懒洋洋地歪在高背扶手椅裡,但又维持着奇妙的平衡,沒有彻底瘫成一团坐垫。不如說,他显得自在极了,就差把两條腿也架到桌子上。
他這松垮而嚣张的坐姿让迦涅额角跳了一下。
她十分确定這家伙是故意的。他知道她难以容忍不挑场合的粗鲁。
迦涅就当沒看到,冷淡地回答:“午餐。”
阿洛眨眨眼,這才想起還有进食這回事。如果沒人提醒,他经常会忘记吃饭。以前迦涅就拿這件事埋汰過他,他锤炼自己的躯体仿佛只是为了增加饿死的难度。
這些琐碎的回忆现在只让迦涅恼火。她直接将這股情绪发作出去:“在我用餐的时候,你不妨去和心腹们开個紧急会议,商量之后该怎么办。”
“好主意,”阿洛怪声怪气地回答,“放心,我不会让你的计划那么顺利的。”
她耸耸肩:“那你加油。”
阿洛一噎,迦涅满意地转身出去了。
化愤怒为食欲,她中午比平时多吃了半份三明治,餐后提神的福灵果冲剂也破例来了两杯。
而沙亚阁下加油的结果就是,下午原本该来面谈的队员過半临时請假,无法按照原定计划到场,請假的理由从伴侣突然生病到被飞马翅膀刮伤鼻梁都有,五花八门。
“比起這招,你不如兑现之前的威胁,带着你所有的宝贝要员出走千塔城,再建立一個十四塔卫队给我看,”迦涅慢條斯理地将請假的队员圈出来,头也沒抬,“当然,等你如愿当上队长的那天,我肯定已经是魔导师了。”
“那可說不准。”阿洛的声音从桌子另一边飘過来。
迦涅冷冷看向他。
“你应该不至于忘了吧,哪怕拥有古老又强大的家族魔法传承,你也不会理所当然地晋升魔导师。”
她已经猜出阿洛想說什么,绷紧了唇线。
阿洛清了清嗓子,用朗读般的声调背诵起了十二贤者议事会颁布的章程:“每位魔导师都必须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魔法。独属于自己的定义较为宽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创造的魔法、以及对古老传承做的深刻解读。
“晋升考察由在世的全体贤者和魔导师参与,過半考察者意见必须达成一致,认可候选者的魔法独特、有价值、并且可以复现,候选人才能晋升格位,成为魔导师。”
阿洛适时稍作停顿,笑眯眯地问:“所以,你找到自己的魔法了嗎?”
迦涅面无表情:“還在完善。”
他惊讶地坐直了,而后失笑:“也对,如果已经完全准备好晋升魔导师,你怎么会藏着掖着,千塔城所有人都肯定会听說,传火女士保佑,奥西尼家的大小姐那么年轻就有了大突破!”
她有些牙痒,强忍住沒反驳。
阿洛却沒就此打住:“众所周知,黑礁是研习精进魔法的圣地,你在那裡待了整整三年,却好像依然沒有找到头绪。我真的很好奇,那三年裡你都干了什么?”
阿洛等待了片刻,迦涅不搭理他,只是低头閱讀已经看得烂熟的队员档案。
她隐忍着不申辩实在是罕见的大事件。
他眯了眯眼睛,故意叹气:“话說回来,你准备晋升的进度真的沒問題嗎?還、在、完、善?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其实還沒开始准备的委婉說法……”
正式降级为‘敌人’之后,阿洛的态度确实有了鲜明的改变。之前他只会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戳她的痛处。现在他显然完全沒有了顾虑。
他之前那副鬼态度竟然真的還算是有所收敛。
一旦意识到這件事,迦涅只有愈发火大。
她抓着羽毛笔的动作简直像握着小刀。她默念着要在這件事上忍耐,笔尖却控制不住,噗地穿透厚实的羊皮纸。
房间裡好像安静了一瞬。
她沒抬头,冷冷回道:“我为什么要向敌人透露這种关键信息?”
“我担心啊,”阿洛‘无比诚恳’地回道,在关键词语上拉长声调,“因为以现在這個势头,你想比我更快晋升魔导师的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困难。”
咔。
迦涅手中的羽毛笔管从中断成两截。
她嚯地抬头,瞪视阿洛的澄黄双眼明亮得像在燃烧,浅淡的虹膜愈发凸显出收缩的瞳仁,宛若猎食者逼视领地的入侵者,有种非人的冰冷。
她的嘴唇快速开阖,吐出的不是人类的词句,而是令空气震颤、尖锐又高亢的嘶喝。
龙语。
仿佛直抵身体内部的厉喝让阿洛的思绪有须臾停滞。慢了半拍,他才调动算不上充盈的龙语词汇量,辨析出迦涅对他吼了什么。
龙语词典给出的庄重释义一般是“肃静,让无声降临”,但龙语其实是相当直白的语言。這個短句根本上传达的讯息也简单粗暴至极:
——闭嘴!
阿洛张口想调侃两句,蓦地一僵。
躯体异样的感受无法忽视:他的唇舌已经处在发声的位置,但他半個音节都沒吐出来。确切說,是他用身体、用魔导师的直觉清晰感觉到,出声這個概念在他身上消失了。
即便拥有发出声音的生理构造和意愿,他也沒法‘张嘴’說出哪怕一個词。
龙在神话生物中也地位特殊,它们的语言原本就是为了引发魔法现象而存在的。龙魔法中最为著名的一支当属空想魔法,本质上就是依靠龙语的力量修改各种概念,让不可思议的事降临现实。
比如雷光闪动的长枪,比如针对某一個人的强制寂静。
身负龙魔法传承的法师会与龙语产生魔法共鸣,一句怒喝的效果就堪比最强力的缄默咒。
迦涅比阿洛更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紧抿嘴唇,压抑住濒临爆发的慌乱无措。
刚才這一声吼是本能反应,并非迦涅有意。但事情已经发生,魔力也无意中消耗了出去。以他们现在的敌对关系,哪怕她解释真的是意外,阿洛大概也不会相信。
迦涅的胸口好像憋了口气。
为了让這点不痛快消失,她索性敷衍地编造借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进度還能更快一点。所以最近我每天晚上都在解读石板,龙语读多了,不小心就用混了。抱歉。”
阿洛嘴角抽了抽,手比在唇侧,做了個张开的手势,催促她解开概念上的禁锢。
从阿洛那裡消失的狡黠微笑便挪到了迦涅脸上。她慢悠悠地问:“你确定?”
对方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
与缄默咒不同,与古代语言的共鸣引发的魔法现象往往是不可控的。假如迦涅再用龙语让阿洛‘开口’,他說不定会說话說得停不下来,或者干脆沒法把嘴合拢。
“……”
阿洛反复开阖嘴唇,不死心地尝试发出声音,但吐出的只有空气。
他对眼下的状况显然有很多话想說,但无论从魔法理论的角度、還是在生理层面上,他都一句话也說不出来。
迦涅无辜地眨眨眼,一脸“抱歉啊,我可读不来你的唇语”。
他阴森森地瞪她,手下意识往腰间探。
她也跟着看向他藏着各种古怪宝贝的储物袋,淡然道:“要打嗎?我們上次的决斗還沒结束。但你的伤应该還沒好透,现在赢了你也沒意思。”
阿洛闻言嗤笑,下意识要抬杠,张嘴才想起再绝妙的讽刺都說不出来。羞恼的赤红从他的的脸颊蔓延到眼下,他的嘴唇就再次紧紧闭上了。
他索性不再看她,在身上翻找了一阵,桌子上多了几瓶颜色可疑的药水。
迦涅看着阿洛一瓶接一瓶地喝下用途不明的药剂,也见证了他每喝完一瓶之后,脸色就愈发难看几分。
龙语的概念束缚怎么可能是几瓶药水能解除的?阿洛肯定也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总是要负隅顽抗到最后,用尽所有能用的手段,反正就是不愿意认输。
迦涅欣赏着阿洛挣扎变幻的精彩表情,久违地身心舒畅。但這份畅快也只持续了片刻。无法解释的恼火化作一只小兽,从内慢慢地啃噬起她的好心情。
用這种手段让阿洛吃瘪——哪怕只是個意外,依旧并不值得庆贺。
她不喜歡痛打手无寸铁的敌人。而奥西尼一族与龙语的共鸣,几乎无法防御。
不论心裡怎么想,迦涅表现得依旧强硬:“不要担心,龙语的效果過個几天就自然消退了。实在需要表达自我的时候,你還有手能写字,不是嗎?”
阿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所有失态的迹象,转身往门口走。到了门边他又止步,指尖在空气中勾画,蝴蝶鳞粉般细碎的光屑抖落,组成一個短句,飞到迦涅面前:
——多谢提醒。
“不用谢。”迦涅抱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慢地向下垮塌。
下一刻,她更加用力地嗤笑出声,下战书似地提议:
“换個角度想,這是個多好的卖惨的机会。你应该立刻到外面逛一圈,這样天黑之前,大家就都肯定知道我欺负你了。”
砰。
门开启又重重关上了。
迦涅俯身,从羊皮纸上扯了一块下来,给远在流岩城的兄长写了個便條:
——贾斯珀,我又轻微失控了,后果不严重,但保险起见,這個月我会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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