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蝙蝠 第二十七章
美酒,佳餚。
有詩下美酒,有歌品佳餚。
文人幽客,談笑風生。
洛陽談笑樓。
中午時分,兩名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現在談笑樓前。
一人氣宇軒昂,舉手投足不怒自威;一人玉樹臨風,穿着質地上乘的黑衣,眼睛冷冷一瞅,直叫人暗地裏心動不已。
此二人一出現的門前,滿堂的客人,十個竟有九個把目光轉到他們身上。
誰家這般福氣,有子若此?
談笑樓的李掌櫃,拖着胖胖的身子,從櫃檯後小跑出來。
“哎呀,竟然是大公子。”對神色淡淡的封龍連連鞠躬,李掌櫃猛然轉身吆喝夥計:“小牧,快把樓上的廂房備好!東家來了!”
客人聳動。
原來這就是封家大公子。那豈不就是江湖上的劍神,現任的武林盟主?不知旁邊那位年輕男子……
“我不想坐廂房。”冷冰冰的話,從優美的脣裏一字一字跳了出來。
無人之處,難免要被封龍恣意輕薄。
封龍微笑:“那你要坐哪?”
“就這。”
“老李,我們就坐大堂。”封龍發話:“把談笑樓的好酒拿出來。”
“是!小牧,不要備廂房了,快去地窖裏拿酒!”
封龍和白少情坐下。
酒菜很快送上。白少情端起酒壺,爲封龍和自己倒了一杯。
“少情,可記得……”
“記得又如何?”白少情冷笑:“我當然記得。你特意繞道洛陽,接下來是否還要帶我上玉指山,帶我去再看一次漫天蝴蝶?”
封龍默默看他一眼,仰頭喝了一杯美酒,再倒一杯。
白少情道:“我只不知這次又是爲了什麼,你要把從前的詭計再用一次。”他舉起手中的杯,也昂頭把裏面的酒倒得一滴不剩。
兩人默默喝酒,你一杯我一杯,一壺酒很快喝完。封龍還未開口,李掌櫃已經親自送了一壺上來。
“我還記得……”酒到中途,白少情偏頭,清澈的眼睛瞅着封龍,忽然詭異地微笑:“上次在這裏碰到那姓宋的,你就在隔壁廂房,眼睜睜看他強迫了我。”
封龍沉聲道:“少情,囂張太甚,對你沒有好處。”
白少情幾杯下肚,俊臉已經飛紅一半:“等我囂張之時,一把火燒了你這談笑樓。”
封龍深深瞅他一眼,又微微嘆了一聲,默默喝下杯中的酒。
桌面安靜下來,兩人安靜地喫着碗裏的菜,喝着杯裏的酒。
在大堂裏喫飯,只要你夠安靜,耳朵夠好,就可以聽到不少東西。白少情不但安靜,而且在封龍的調教下,武功也進步不少。他的耳力,當然比一般人靈敏。
坐在窗臺邊上的兩位客人正在飲酒。
“最近武林有什麼新鮮事?”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武林的事都和血脫不了關係。最近一次,居然輪到武林的百年大族。”
“你說的是那位當年乃武林第一美人,後來爲丈夫毀了容的白夫人?”
穿藍衫的男人搖頭:“孫大哥消息也太不靈了,何止白夫人?白家全家都沒了,白家山莊一夜成了火海,白家老爺和兩位公子都被人殺了。唉,百年大族,居然就這樣沒了。”
不遠處的背影一動不動。
白少情靜靜聽着,脣邊逸出一道動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輕輕轉動,被封龍看見片刻浮現的感傷和悲哀。
“除了白家,還有一件新鮮事。”藍衫人似乎消息靈通:“華山方掌門,孫大哥認識吧?”
“華山掌門?嘿嘿,不怕你笑話,你孫大哥雖然不常出門,但這些大門派的掌門元老,還是認識的。那方掌門,曾和大哥我見過兩面,武功不錯,人品也值得稱道。”
“對對,孫大哥武功厲害,各大掌門自然是佩服的。”恭維兩句,藍衫人話鋒一轉:“不知方掌門的女兒,孫大哥可見過?”
“這個……嘿,一個小姑娘而已。”
“這件新鮮事,就出在方掌門的掌上明珠身上。聽說這方姑娘年輕貌美,和華山大弟子周若文從小青梅竹馬,方大掌門私下裏一早打算定了這門親事。”
“可那周若文,聽說……不是已經讓那隻行蹤不定的蝙蝠殺了嗎?”
“就是啊。周若文一死,方姑娘悲痛欲絕。方掌門眼看女兒一天天大了,總不能爲了個死去的弟子不嫁,就作主把她許配給崆峒派的年名。”
“不錯啊,年名也是江湖後俊,他老爹年從生武功雖然不高,名聲卻相當不錯。”
藍衫人嘆了一聲:“誰料那方姑娘癡情得很,居然堅決不嫁。方掌門愛女心切,逼得急了,方姑娘居然拿起刀子,把自己的臉劃花了。”
孫大哥訝道:“那方姑娘也太魯莽了,哎呀,年輕女孩花了臉蛋,以後可怎麼嫁人?”
兩人正搖頭嘆氣,身後忽然傳來一把動聽低沉的聲音。
“兩位大哥……”
轉頭,眼睛都不禁亮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年輕人相貌俊美,一身超然世外的氣質。
白少情對兩人一拱手,兩人連忙站起來,雙雙拱手回禮。
“兩位大哥,小弟冒昧請問。”白少情道:“方纔所說的方姑娘,是否華山方霓虹?”
藍衫人點頭:“不錯,正是方霓虹姑娘。唉,真是癡情兒女。”
白少情沉吟:“多謝。”轉身回到自己那桌。
封龍看他坐下,幫他倒了一杯酒,送到他脣邊:“今天不宜多喝,這是最後一杯。”
白少情本想大醉,被他這麼一說,也不好硬問李掌櫃要酒,只好將最後一杯喝下。
“來,出去逛逛。”
喫飽喝足,封龍站起,拉着少情出門。
洛陽繁華,大街上小販極多,豆腐腦、糖葫蘆、鍋貼、小籠包子隨處可見。
人多似乎觸動了封龍難得的家常閒情,不斷掏錢買這些平日不入眼的普通玩意。
少情卻彆扭得很。
封龍爲他買了豆腐腦,他冷冷看了豆腐腦攤子一眼,轉頭就走。
封龍爲他買的小籠包子,他看也不看,連着籠子一道送給蹲在路邊的乞丐。
封龍挑了一副字畫,遞給他看,他隨手一放,放到賣豬肉的豬血桶裏。封龍不也在意,兩邊賠錢,白花花的銀子砸得無人敢有怨言。
長長一條十里墟走下來,封龍買的無數東西,都被少情隨手送人。
兩人一個買一個送,偏偏又都長得俊美不凡,居然也成了洛陽街頭一個奇觀。
“你什麼都不要?”封龍最後還是含笑遞了一根糖葫蘆過來。
白少情嗤笑:“這種東西,也想胡弄我?”
“你要什麼?”
“我要什麼,你便給什麼?”白少情轉着眼睛:“那我便要花容月貌露。”
封龍把糖葫蘆遞給身邊經過的小孩,望着小孩歡快的背影嘆氣:“你總算說了。我還當你不會求我。”
“你給是不給?”
“不給。”
白少情咬牙:“花容月貌露你多得很。”
“可對某人來說希罕得很。”封龍悠然淺笑。
“我跟你換。”
“換?”封龍玩味地瞧着他:“用什麼?”
白少情毫不避諱地直視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向來使人心癢,使人恨不得在衆人面前把他按倒。
那是,顛覆性別的微笑。
他道:“你不想要我?雖然你一直忍着,但我知道你想的。”
“你用身體換?”
“不錯。”
封龍的臉,驀然沉了下去。他微笑的時候親切和藹,他沉下臉的時候卻能讓嬰兒也不敢哭泣。
可白少情還在笑,笑得更美,笑得更魅,彷彿看見封龍發黑的臉,是一件極爲有趣的事情。
“我要的東西不多,只是一瓶花容月貌露。”白少情笑道:“你身上,現在一定有一瓶。我可以聞到它的清香。”他顫動鼻頭,在空氣中細細探索。
封龍終於答覆。
他的答覆就是出手。
噗噗噗,點了白少情三處大穴,在他倒下之前,將他接在懷裏。幾下騰躍,離開大街,跳上屋頂,朝城外掠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白少情躺在封龍懷裏,居然還在笑。
“你不用點我的穴道,你要如何,我自然會聽你的話。”白少情道:“我聽話的時候,任何人都不用點我的穴道。”
封龍低頭。
他在施展絕世輕功,氣息卻如同站在平地一樣,無絲毫紊亂。
“身體只是交換的本錢?”
“身體可以做本錢,是難得的機會。多少人能有我這般本錢?”
身側景物急速倒退。
封龍抱着他騰雲駕霧,揮灑自由。
“輕視自己,出賣自己,難道不會難過?”
“難過?”少情不在意地眨眼,露出甜甜微笑:“我發現,我越輕視自己出賣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下,居然有這樣報仇的法子。”
封龍似乎忍無可忍,懷裏的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腳下。
“嗯……”被點住穴道的少情皺眉。在草地中勉強擡起頭來,忽然露出訝色。
周圍景物,似曾相識。
封龍凌空幾指,解開他的穴道。
水聲轟鳴,白少情站起來,轉身。
白色的瀑布,掛在山間。水花四濺,下有碧潭,周圍幾塊磨得沒有棱角的大石。
玉指峯。
飛瀑,銀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腦中總徘徊盤旋的記憶,從未象此刻般排山倒海通通迎面撲來。
對着轟鳴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飛流直下。封龍尋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轟鳴水聲中,他居然輕輕唱起曲子來。
“你看薄襯香綿,似仙雲輕又軟。昔在黃金殿,小步無人見。憐今日酒爐邊,攜展等閒……”他內力深厚,雖是輕聲唱來,卻字字透過水聲,在耳中迴響。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聽見封龍所唱,心中隱隱泛痛。
千軍萬馬,彷彿在胸膛裏廝殺起來,數不盡血跡斑斑。
他緊緊攥拳,一股無處發泄的怨恨和悲憤衝擊着要找尋出口,本想掉頭一走了之,又忽然改變主意,走到封龍身邊,默默坐下。
緩緩的,竟伴着封龍唱了起來。
“你看鎖翠勾紅,花葉猶自工;不見雙跌瑩,一隻留孤鳳;空流落,恨何窮,傾國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對殘絲憶舊蹤,須信繁華逐曉風。”
玉指峯上,低沉歌聲盪漾,唱得悽美。
一瞬間,天地萬物彷彿已被這悽悵的歌聲震懾而停止聲息。
天上地下,只剩這歌。
“我娘本是傾國傾城貌。”
“我猜到。”封龍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這般男兒?”
“娘生在山中,雖天生不能視物,卻美如天仙。本來可以安安靜靜度過終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家有宋香漓,情癡之名天下俱知,又怎會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語騙了我娘。將我們接到白家山莊後,開始還對我們不錯。但有一天……”白少情緊盯着瀑布,目光淒厲:“有一天我回到屋中,發現孃的樣子完全變了。她……她再也不美了。”他的聲音,已經嘶啞。
封龍嘆氣:“人皮面具。”
“當時我不足兩歲,他們都說娘本來就是那個模樣。整個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卻沒有一人出來說話。連娘也說,她本來就是這個模樣。我雖小,卻也知道,孃的臉被那個女人毀了。她被人毀了容貌,當然不能忍受娘這樣的臉出現在白莫然身邊。我什麼都知道,卻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做不了。”
指甲,已經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卻遠遠比不上多年來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沒有低頭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去的鮮血。
鮮血,滴在潭邊,轉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紅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沒有來看過娘。”他怔怔道:“嘆紅顏斷送,一似青冢荒涼,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龍溫暖的掌心驀然覆蓋。
白少情緩緩偏頭,眸中已經滿是水氣。
“娘臉上的,其實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願我知,我便當不知。”
“我看得出來。”封龍嘆氣。第一眼看見那婦人,他已經知道她臉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實……極愛白莫然。”
“我知。”
“可這麼多年,娘一個字也沒有對我提過。”
“愛到深處,便是徹骨痛心。不提也罷。”
“若知我親手殺了白莫然,娘一定會傷心。”
封龍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頓道:“少情,你沒有錯。從頭到尾,根本沒有錯。”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騰,散發一圈又一圈茫然無措的光華。
“我錯了,大錯特錯。你道我不知?”他苦笑:“可我已無去路。可憐可恨可恥可誅,我竟一條也逃不過。皇天后土,無一條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龍靜靜看着白少情。
他從來沒有這樣望過少情,用這樣包容和深愛的目光擁抱少情。只因爲,他從不曾見過如此絕望的人,也不曾見過如此絕美的臉。
一剎那,彷彿一切已經停止。
他們忘了瀑布,忘了水聲,忘了正義教和江湖,忘了寶藏和驚天動地丸,忘了溫暖的碧綠劍,忘了彼此的傷害和背叛。
原來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剎那。
這一剎那,已是永恆。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不錯。”
“我親手殺了白莫然,等於親手送了我孃的命。”
“也許。”
“可我……我實在恨他,恨得心肺俱傷,不得不殺。”
“少情,”封龍說:“哭吧。”
少情撲入他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哭到天昏地暗,喉嚨沙啞,哭到封龍衣襟盡溼。
擡起頭來,天色已晚。
月兒掛在空中,散發淡淡光華。
“可惜今天不是二十,不能見銀河。”
封龍從懷中掏出煙花一顆。
點燃,封家信號呼嘯沖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奪目火花。
這個時候,放信號何用?
“看那裏。”封龍朝遠處一指。
少情眺望,只見隱隱火光,在遠處升起,似乎什麼地方着火,越燒越旺。
“談笑樓?”
“不錯。”
“爲何燒它?”
“爲你。”封龍淺笑:“談笑樓那間廂房,不再存在。”
“封公子好大手筆。”白少情道:“幸虧你不是一國之君,否則烽火臺舊事必定重演。”
封龍不答,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他手中。
白少情一看,竟是裝着花容月貌露的瑪瑙瓶子。他心中微顫,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怎麼?你又要給我用這玩意?”
“拿去給你的舊情人。”
把瓶子小心放入懷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龍,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封龍垂眼,看着腳下的石頭沉吟。他嘆道:“我要你縱使被我騙過害過傷過,也還會深深愛我。”
“妄想。”白少情冷笑。
“終有一天你會知情爲何物。”
“那麼,請問師父,情爲何物?”
“情,就是恨不徹底、痛不徹底,就是離不開、拋不掉、捨不得,就是咬牙切齒,傷透五臟六腑;某天豁然發現,已不離不棄,無怨無悔。”封龍輕道:“少情,我已爲你種下情根,你逃不了。”
白少情驀然後退一步,沉聲道:“那我便自己把它從心裏拔掉。”
封龍淡淡一笑,搖頭不語。
“廢話少說,我先告假,到華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該不會怕我一去不返。”
“去吧。”
白少情轉身,如放飛的雄鷹,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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