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蝙蝠 第二十八章

作者:風弄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十八章

  玉指峯下,白少情提氣急行。

  他似脫了囚牢的飛鷹,展翅高飛,拼盡全力。

  玉指峯、遠遠化爲灰燼的談笑樓,還有屹立在高崖上凝視着他的身影,漸漸隱沒。

  六月,華山。

  古樸中見威嚴的建築,在夜色中沉睡。偶爾經過的護衛弟子,總繞過這間閨房,遠遠送上無聲惋惜。

  這是方霓虹的閨房。

  夜已深,她卻還不曾入睡。獨坐鏡前,怔怔看着自己的臉。

  標緻的臉蛋,如今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新結痂的傷口和白皙的肉色對比,更顯驚心動魄的可怕。

  多難看的傷痕,縱使是最難看的女人,發現自己臉上多了一道這樣的傷痕,一定會傷心欲絕。可這一刀,卻是自己劃的。

  看着鏡中的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心驚。

  她曾發誓要等一個人一輩子,她曾以爲自己爲了這個人肯付出任何代價,包括生命和容貌。

  她以爲自己足夠堅強,會永無悔意。劃下這一刀時,她也曾爲自己的忠誠和專一感動。

  但此刻,坐在鏡前,她害怕自己並沒有想象中堅強。

  方霓虹嘆息。

  她已一刀劃破自己的愛情和未來。

  她想起白少情,想起父親和前來提親的男人。當時,爲什麼會如此堅決地一刀下去?

  她希望自己會堅貞不渝,現在卻已開始隱隱後悔。

  容貌,對少女來說,有時候比生命更重要,也通常比剎那的感動更重要。夜已深,她仍不能入睡。這一刀決定了她的命運,此刻她卻開始懷疑正確與否。

  或者,白少情會和他父親一樣是個情癡,自己有宋香漓般的福氣。這是她心中隱隱約約的最後一絲希望。

  她竟不知,白家山莊同她羨慕的對象一樣,已經化爲灰燼。

  低沉的嘆息在屋中流連,就如寂寞無處不在。

  風聲忽然摻和進來。

  夏夜,哪有這麼大的風?

  “誰?”方霓虹回頭,視線轉到一處,人已經癡了。

  玉樹臨風站在門前的,竟是他。

  心忽然懸到高處。

  “你……”失聲叫出一字,猛然頓住,方霓虹紅脣顫動,惶恐地捂住臉孔,伏在梳妝檯上。

  白少情的聲音,仍如當日般低沉溫柔:“方姑娘。”

  “別過來!”只聽他三個字,心已經碎了。方霓虹慌張道:“你別過來,我……我難看得很……”

  “傻姑娘。”輕輕地,態度卻不容置疑地堅決,白少情挑起她的下巴。對上那帶着疤痕的臉,白少情露出最溫柔最動人的微笑。

  他笑:“哪裏難看了?”

  “我……”想遮,卻被白少情攔住。

  摔不開白少情的手,方霓虹咬牙:“你來幹什麼?我已經難看死了,你居然又來了?”

  “好端端的臉,爲什麼要劃一刀?”白少情搖頭:“難道你知道我手裏有花容月貌露,故意要我來見你?”

  “花容月貌露?”

  白少情從懷裏掏出瑪瑙瓶:“有花容月貌露,自然就有花容月貌。”輕描淡寫,遞過瑪瑙瓶。

  “這有什麼用?”

  “你用這個覆在傷口上就知道了。”白少情頓一頓:“會很疼,你要忍着,不要去碰。等疼過了,肌膚會慢慢長好。你會比以前更漂亮。”

  方霓虹烏黑的大眼睛看着少情:“真的?”她纖細的手握住瑪瑙瓶。

  “當然是真的。”

  一陣讓人炫目的驚喜掠過心頭,她縱能一時狠心毀了自己,又怎能狠心一世不後悔。

  “方姑娘。”

  “少情,到現在,你還叫我方姑娘?”

  白少情笑,這次是苦笑。他看着這個癡癡望着自己的女孩,不由伸手撫摸她的發端。

  “霓虹,我求你一事。”

  “你說。”方霓虹咬牙:“我爲了你,什麼都肯做。”

  白少情嘆氣:“若有看得上的男人,嫁給他。”

  方霓虹一愣,瑪瑙瓶幾乎掉下。她瞪大眼睛問:“爲什麼?難道因爲……”

  白少情搖頭:“不是……”

  “因爲你是個好姑娘。”

  “因爲我實在喜歡你。”

  “因爲你已經錯了一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錯下去。”

  “因爲你終有一天會有自己的丈夫孩子。”

  “因爲……我不能娶你。”

  方霓虹握拳:“爲什麼?”

  這個理由,白少情順手拈來:“因爲白家山莊被毀了,白家已經家破人亡。我要報仇,不會顧念兒女私情。”

  “我可以等。”

  “你等,會讓我痛心。”白少情臉色轉冷:“我痛心,就會分心。”

  “但……”

  “我分心,就會失敗。”白少情凝視她,輕輕說:“失敗,就是死亡。”

  方霓虹顫動。她當然不想白少情死,她有點感動,不料自己在白少情心中,居然這麼重要。

  她記起武林中千百年來流傳的愛情傳說,此刻沒有一件比他們擁有的更加悽美動人。

  所以,她壯烈的點頭。

  “好,我答應。”她想起古往今來爲愛人而忍辱負重的美人。

  “多謝。”

  白少情站起,深深凝望,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三天之後,才用花容月貌露。若有人問起花容月貌露的來處,就說是一個雲遊的高人給的。”白少情說:“記住,一定要三天後才用。”

  “嗯。”她甚至沒有問爲何,已經答應。

  夜色深沉,白少情在方霓虹沉沉睡後,悄悄離開。

  方霓虹的生命已經改寫,她會回覆美貌,也會找到自己的丈夫和人生。她很年輕,年輕就有希望,就有改變。她總會發現真正值得愛的人,並且愛上他。

  她有一段永遠藏在心裏回味的初戀,那朦朧的不完美的愛情,將使她的生命完美。

  白少情很累,全身的血液似乎因爲急速的趕路而凝滯。他從玉指峯全力趕到華山,途中居然沒有休息。但他自信已經甩掉所有正義教的暗哨,贏得寶貴的三天。

  封龍會估計他三天後纔到達華山。

  而他,可以好好利用這三天空白。

  “娘,我會帶你離開的。”勉強壓住翻騰的氣血,白少情再度提氣急行。

  這次的方向,是揚州,那處湖畔人家。

  三天後,封家莫天涯。

  依照是晴空萬里。

  大廳中,絲竹亂耳。

  “只怕無情種,何愁有斷緣,別離生死同磨鍊。打破情關開真面,前因後果隨緣現……”

  舞有天魔之姿,歌有裂石之音,唱盡人生百態。

  封龍悠然坐在椅中,聽身後躬身的下屬稟報急訊。

  “燒了?”輕輕的問,眼睛還是盯着臺上,手緩緩打着拍子。

  “是,燒得一點不剩。”

  封龍眼中流露笑意:“白家也燒,揚州住處也燒,他難道放火放上癮了?風月兒又如何?”

  “他出其不意,制住風護法,把風護法點了穴道扔到門外。點着大火後帶着那女人離開了。”

  “風月兒武功不弱,居然被他制住?”

  他不過輕輕揚眉,下屬已經一身冷汗。

  “風護法原是敵得過的,但主人下令不可傷害他及那女人,所以風護法下手就留情了點。不料他居然拿出了九方神龍……”

  封龍咦了一聲,濃眉皺起。一揮手,歌樂立止,臺上所有人停下動作,齊齊行禮,利索地退了下去。

  廳中盡走空,只餘兩人。

  “他哪裏弄的九方神龍?”

  “這個……”下屬的頭越垂越低:“屬下不知。”

  封龍站起來,緩緩踱到臺前,凝神片刻,又失笑:“這個人,竟是什麼東西都能弄到。”微笑片刻,轉頭問:“風雲兒此刻如何?”

  “被四方神龍傷到,無藥可止疼,雖無大礙,但疼痛難忍,恐怕要熬上一兩天。不但風護法,似乎連水護法,也有點不適。”

  封龍點頭道:“她們姐妹同心,也難怪。我知道了,他本來偷偷弄了九方神龍來對付水雲兒的,這下誤打誤撞,竟被他用來救母親了。呵呵,好一個小蝙蝠。”

  他笑了片刻,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又輕聲嘆息。

  下屬不知這高深莫測的主子心裏想些什麼,小心翼翼低頭等着吩咐。

  “查到他的行蹤沒有?”

  “各處都佈置好了。但他是潛藏蹤跡的高手,只怕要過一段日子……”

  封龍搖頭:“要找他也不難。他娘隱疾在身,沒有風月兒在旁用藥壓制,很快就會發病。他娘一發病,他定會找這幾味藥。”封龍提筆,龍飛鳳舞寫下幾行字,遞給下屬。“吩咐各處注意藥鋪,有人買這方子上的藥,小心跟着就行。記住,他輕功厲害,找靠得住的人去辦,不要又讓他沒了影子。”

  “是。”下屬接過藥方,輕手輕腳退下。

  偌大客廳,剩下封龍一人。

  他負手站着,環目四望。

  窗外,可以看見翠綠垂柳和池塘。少情當日最喜歡那個地方,總站在柳樹下發呆。孤單纖細的背影,讓人恨不得把他摟到懷裏,狠狠壓着,把那柳條似的腰肢壓斷纔好。

  “小蝙蝠兒,你的翅膀那麼薄,爲何總要飛到遠處?”

  他嘆着,手中扇子緩緩擊掌。低沉醇厚的歌聲,迴盪在廳中

  “捲簾不語,誰識愁千縷。生怕韶光無定主,暗裏亂催春去……”

  噠噠馬蹄。

  山花爛漫處,寂靜山谷,有一輛低垂着簾子的小車緩緩駛來。

  盛夏時節,趕車的漢子居然穿着長袖長衫,還戴着一對黑色的粗布手套,遠遠一看,就象被人把全身都緊緊包裹起來似的。他頭上戴着一頂寬邊草帽,將臉蛋遮去整整大半,只可以看見一點點下巴。

  可僅僅露出這麼一點白皙的下巴,已可以窺出此人藏在黑衣草帽下的優美輪廓。

  越往裏走,人跡越罕見。漢子一路小心翼翼趕着馬車,車到山前,終於也不得不停下,轉頭道:“娘,沒有路了,我們下車吧。”

  聲音醇厚動聽,竟是一副好嗓子。

  “好。”一把婦人的聲音,帶着一絲勉強支撐的疲倦,從簾子裏透出來。

  少情跳下車,掀開簾子。一手拿過沉重的包袱,在胸前紮緊,一邊將頭上的大草帽和手套取下來。

  此處往裏走,是深山老林,不必再遮三遮四。

  “娘,我揹你。”

  在攙扶下了車的婦人忽然擺手:“等一下。”她沒有焦距的眼睛,在空中惘然轉動,話中多了一點驚喜交加:“少情,這是哪裏?”

  白少情俊美的輪廓,在笑容下更顯動人。

  他忍住笑意:“娘,你猜。”

  婦人在原地伸手摸索,驀然蹲下,摸摸腳下的石頭,喃喃道:“真奇怪,這裏的氣味,居然和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樣。”太過激動,她空洞的眼中,居然隱隱閃動光芒。

  少情扶起她:“娘,我不知道這裏是否你小時候住的地方。但這裏有滿山的山花,進到深處,有一條小溪,溪邊有一個小山坡,山坡上有許多許多的九里香。那都和娘小時候和我說的一模一樣。”

  “山花?小溪?九里香?”婦人激動地抓住少情的手:“九里香在哪裏?快,帶我去看看。”

  九里香熟悉的氣味飛到鼻尖。往昔時光,彷彿驟然回來。

  當日山花爛漫,她記得每一叢花的位置,知道站在哪裏伸手,可以摸到一簇綻放的山花。

  當日爹孃仍在,他們沒有說自己是人見人愛的美人,卻說自己會有一日在這山中得到一個值得深愛的男人。

  當日情竇未開,她躺在舒適的小竹牀上,聞着九里香的氣味,無憂無慮。

  爹孃死後,這青山綠水沒有欺她眼盲,花仍香,果子仍四季長有。

  若當日不曾結識白莫然,能終老這裏多好。

  “是這裏。”婦人怔怔道:“少情,就是這裏。好孩子,虧你怎麼找到的。娘這個瞎子,連自己從小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叫什麼。”

  “娘,這裏荒山野嶺,哪有什麼名字?我也是偶然碰到。”淡淡一句,隱去白莫然死前絕望和憎恨的眼神。他不想母親知道,自己怎樣從親身父親處逼問出這個地方。

  摸索着九里香的枝葉,婦人輕輕嘆氣。

  她在九里香下盤膝而坐,向空中招手:“孩子,過來。”

  少情靠了過去,坐在旁邊。

  山林中的清風,徐徐而過,清爽宜人。

  在清風中,婦人舉手,把臉上的人皮面具脫了下來。

  一張斑斑駁駁、猙獰無比的臉。人皮面具後的真面目,少情縱使已猜測過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驚。一驚之後,喉嚨驀然哽咽。

  “娘……”他仍記得當年的娘,美如雲中仙子。

  “少情,不要哭。”婦人很平靜:“當年你還小,驀然發現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鬧。自那次後,你再也沒有提起此事。我想,也許你畢竟還是知道了。”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葉,輕輕道:“不要瞞娘,你恨不恨父親?”

  少情沉聲道:“恨。”

  “那……白家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少情愣了一下,這個消息娘怎會知道?難道在趕路時自己偶爾單獨外出購置物品,被娘從旁人口中聽到什麼?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還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婦人不語,猙獰的臉對着少情。發白的瞳子,讓少情赫然感覺沉重的壓力。

  “那……”婦人似乎有話要問,又停了下來。她要問的這個問題一定重要非常,以至於緊緊握着少情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少情脆弱的心,聽見琴絃即將繃斷的聲音。他帶霧的眼睛有點驚恐,盯着婦人因爲激動而扭曲的臉。

  “娘,你想問什麼?”

  終於,婦人緩緩冷靜。她搖頭,自言自語:“不問了。我只怕問出來,會發現一個接一個可怕的真相。就如我當年點頭答應他離開這裏,遇到一個又一個不會結束的惡夢。”

  少情另一隻手,垂在腰間,觸碰地上的黃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經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嵌入指甲,擠出鮮血,滲入黃土之中。

  他忽然站起來,又忽然跪下,撲在婦人懷裏,仰頭問:“娘,若我很壞很壞,你會不會離開我?”

  婦人笑道:“我的少情怎會很壞很壞。”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萬劫不復呢?”

  “我的孩子單純善良,上天怎忍讓他萬劫不復?”婦人溫柔愛憐地撫摸少情的臉:“但娘不能一輩子陪着你。”

  聽出話中的不祥,少情瞪大眼睛:“娘。”

  “孃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不,娘要一輩子陪着我。”少情緊緊摟着婦人,似要摟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東西:“沒有娘,那我怎麼辦?”

  “你外公外婆常說,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你自然有自己的緣份。”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話若是真的,娘爲何如此不幸?”

  婦人怔住,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你不要傷心。”

  婦人緩緩揚脣,漾出一個平靜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當年娘就是在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親?”

  猙獰的臉,居然泛出不可思議的溫柔和甜蜜。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該死一千遍一萬遍。”

  “但我想起他,總記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個人。我嚇了一跳,彎腰摸索,竟摸到一個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來柔軟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臉……”婦人回憶着,象已經回到過去那一瞬間:“後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氣若游絲,叫了一聲姑娘。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他叫了我一聲,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讓他死在這裏。我知道,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緣份。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爲什麼總對你不好。我想走得遠遠,再也不見他。這樣,我便可以日日回憶他好的地方,不會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腦的恨。”

  少情看着婦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對待後,她的記憶,卻仍留着這一個最好的片斷。

  他忽然想起封龍,若今生今世,在腦中盤旋的都是玉指峯上瀑布銀河,那可怎麼辦?一陣心驚膽跳。

  “娘,告訴少情,在娘心中,情爲何物?”

  婦人沉思。

  良久,她緩緩站起來,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葉,悵然道:“情,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無可奈何天。”婦人嘆氣:“不得不動情,不得不留情,縱使恨到極點,也不由自主,方爲無可……奈何。”

  兩人怔了半天,婦人轉身笑起來:“少情,我們就在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過這段最後的日子。青山綠水中,無人會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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