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好大一個球
由於魏國政治圖謀,這一屆的星官大會無疑是他參會以來遇到的水準最高的一屆,以往他爲了替周王室爭些顏面,總是引經據典、高談闊論,雖然不能改變諸侯不朝的局面,多少卻爲他自己爭得了不少名望。
可這一次很多星官都不再藏私,他才發現自己在此道根本算不得什麼。
不要說石申、甘德和鄒衍這三巨頭了,就連尹皋、擺竈、子韋那看似平淡無奇的發言,也無不顯示他們在前人的基礎上都有着自己獨到的創新勵進。
說起來,萇弘也有自己的創新,可那根本不敢擺到檯面上說,不論周王室復興或是衰亡,那件事都只會被埋藏在歷史的迷霧之中。
當然,他也有其他人無法比擬的優勢:望遠鏡。
應該說,在座的星官裏,單論觀測成果,無人能夠與他相比。如果他將這段時間的成果合盤托出,其光彩絕對不會比石申、甘德差上分毫。
難就難在此前已經答應了楊華,不將望遠鏡的祕密泄漏,那麼這些成果如何得來,便難以自圓其說了。
內心掙扎良久,萇弘實在不願意像屍佼那樣應付了事,又不能像以往那樣展示自己的“背書”能力,只好做了一個折中的決定。“這幾年吾常觀太陰,略有心得,願與諸位分享。”
楊華此時的心態卻又發生了變化,之前他對星官大會並不抱多大希望。畢竟相隔着兩千多年,隨便找個接受了義務教育的人出來,天文學方面的知識也不會比古人差多少。
他這次只不過想借着星官大會的由頭,親自來到安邑這個強國之都探聽確實的消息,以便好全面地瞭解這個時代。
畢竟在呂不韋音訊全無之下,他根本不希望萇弘把由望遠鏡得到的成果展示出來,以免增加不可測的後果。
可一衆星官的高水平展示讓他改變了主意,以這個時代的條件來說,這些人幾乎已經做到了極致。他現在不僅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甚至心裏還打定主意,要找機會讓每個星官都獲得望遠鏡這一天文利器。
如此,萇弘展示出獨到的天文見解便成爲一個良好的契機,讓他可以有機會讓本就星光熠熠的星官界大放光彩,一舉繞過歷史上走過的無數歧路。
萇弘也不愧爲淵博大家,釀好腹稿之後侃侃而談:“《周髀》有言,天地相距八萬裏。此數雖虛不能作實,嘗以此數爲準,測出太陰之大,其徑概四千裏。若距大之,則太陰更巨。”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不論是蓋天說的七間六衡還是渾天說的天球裹黃,基本還是認同易經中“日月麗乎天”的說法,也就是日月星辰都懸在天空,天體圓如彈丸。
限於條件,並沒有多少人思索過這些“彈丸”會有多大,所以當萇弘拋出太陰竟然是一個直徑四千裏的“彈丸”的時候,根本沒有人能夠接受。
而且這還是假設天地只相距八萬裏的情況下,其語意中不難看出,太陰甚至還要更大。
“萇大夫,何出此言?”石申言語艱澀,若不是深知萇弘爲人,作爲主辦方,他恐怕要把這胡言亂語之人逐出星官大會這個神聖之地。
“四千裏,太陰之上竟能放下幾個齊國?”甘德也是一臉不可思議:“萇大夫可有依據?”
也難怪衆人不信,連疆域最大的楚國也不過吹噓自己方圓五千裏,齊國也要在吞併魯、宋之後纔敢號稱方圓兩千裏。如果太陰這個“彈丸”直徑就有四千裏,那麼其實際面積相比於認知中那個以華夏大地爲主的“天下”也差不了多少了。
萇弘顯然早有準備,波瀾不驚:“此前路過周地澠池,偶得之。”這個時候了,他還不忘譏諷一下侵吞周室領地的韓國。擺竈欲言又止,只是冷哼了一聲,同座的其他韓國人也是一臉不屑。
“澠池城方一里,吾立於二十里外山丘觀之,亦不過與太陰相若。”萇弘連看也不看韓人,繼續暢言:“以此類推,天地相距八萬裏,太陰實際大小豈不四千倍於澠池。”
連楊華都沒有想到萇弘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此前他曾多次和萇弘探討過太陰的話題,不過他都極爲謹慎,並沒有透露太多,更沒有明確計算過其大小、距離。說不定還真如萇弘所說,是路過澠池時偶然得到的。以他看來,萇弘這個方法當然存在着極大的問題,誤差之大簡直不能直視,但從道理上來說卻並非完全說不通。
衆人雖然皆有不服,卻無力反駁,楚國那名叫平的少年甚至手舞足蹈,連連驚呼:“還可以這樣?我怎麼沒想呢,哎呀呀,有趣有趣!”
不待衆人消化完畢,萇弘再度語出驚人:“太陰不僅極大,更不平滑。環山林立,高低相形,山谷交疊,絕無生氣。”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坐在趙國席位上一直心不在焉的趙勝卻騰然而起,絲毫不顧禮儀地指着萇弘:“你,你怎麼知道的!”頓了頓,這纔想到自己的失禮,轉而一揖及地:“在下無狀,還請萇大夫原諒。”
趙勝的失態引得滿座疑雲,甚至還要蓋過萇弘驚人之言。
雖然年紀不大,可這兩年趙勝頻頻代表趙國出使列國,周旋於諸侯權貴之間,不論其禮賢下士之風,還是完全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穩重之性,甚至是舉手投足之間的貴族風範已廣獲好評,風頭之盛甚至還要蓋過其兄。
來參加星官大會的無一不是聰明人,見萇弘一言引起趙勝失態如斯,表情頓時複雜起來,無不浮想聯翩。只有楊華心知肚明,作爲國君最寵愛的公子,趙勝當然有機會接觸到呂不韋賣給趙國的望遠鏡,只要他用望遠鏡觀察過一次月亮,便不會不對萇弘的話生出反應。
以澠池大小推論太陰大小從道理上並不是說不通,但要看到太陰之上分佈着大量環形山,還有高原和低地、高山和深谷存在,那絕不是靠猜測或肉眼能夠得到的。
萇弘也極爲敏感,一見趙勝這反應便禁不住回頭看向楊華。
他心裏非常清楚,趙勝問的並不是“你通過什麼方法途徑知道的?”,而是“你居然知道!”。再加上楊華之前苦口婆心勸說他不要攜帶望遠鏡及以之獲得的成果赴會,他哪裏會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看到萇弘的反應,楊華心裏暗自叫糟,偷偷一瞄,果不其然,趙勝雖然微笑着向他遙遙一禮,但極是複雜的眼神已經牢牢地鎖在了他身上。
爲什麼這些人都這麼精明呢?
雖然不知道詳情,但萇弘也大致猜出了其間的關聯,並不追問,轉而繼續自己的太陰之論。趙勝自沒有再追問,其他人當然也心照不宣地將這個小插曲選擇性的無視。
除了太陰的大小和地形,由於有着豐厚的天文學積累,本身又精通六藝,再加上楊華偶爾提點幾句,萇弘對太陰的研究可以說遠遠地走在了時代之前。
通過觀察,萇弘已經可以肯定太陰本身並不會發光,隨即聯想到太陰的光亮來源於太陽,並進一步提出月食、日食的設想。這些問題他並沒有研究透徹,但僅是初步的結論就足以引起一衆星官的震驚和思索了。
此時的趙勝已不再直盯着楊華,由於對天文曆法並不感興趣,他又回覆之前靜靜呆坐的模樣,不過閃動的眼神卻顯示出其內心的不平靜。
既然已經無可挽回,楊華反而放開了,一邊聽着萇弘講述一邊觀察衆人的反應。
出於心境的變化,他是樂於看到萇弘將近段時間的成果公之於衆的。這些成果對於他來說不值一提,只是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東西,但以此爲契機,卻足以撬動整個天文學的發展,助其往正確的方向前進。
通過日食和月食真相的研究,大地是球形的概念自然顯現。
確立大地是球形之後,藉助太陽照射的角度變化,即使僅靠《周髀算經》,地球的大小、地日、地月距離、月球大小等等諸多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而日月地三者系統的探索之下,日心說和星系概念便不難得出,由此而引發的骨牌效應簡直不可想像。
沒有什麼比這能夠更簡單、輕鬆地影響整個文明發展了,而讓華夏文明少走一些彎路甚至回頭路,正是楊華內心最想做的事之一。
之前石申、甘德、鄒衍的成果,星官們多少還能明瞭其原理並能用自己已有的知識進行驗證,可萇弘的太陰論幾乎就是突破型的創新了。石申之流倒還聽得若有所思,稍差一點的尹皋等人就已經跟不上節奏了,而靠着身份權勢參會的那些愛好者就完全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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