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陈州之夜
之后,生脆的春菜跟着又入了口,宛如燥热的天儿裡一丝凉风,给這满口肉蛋添上了最后一层清爽。
等谢祒回過神来,已经在默默舔指头。
他下意识望向自個的仆从,他们一個個吃得比他還快,饿虎扑食一般,嘴裡塞得满满当当,嘴唇上還沾着酱,正伸舌头舔呢。
谢祒忽然便有些后悔,他应当给自個留三個饼子的。
想命人回去追送饼的仆人,但又觉着有些丢面儿,回头想吩咐再买两個,沒成想那小娘子竟已经面带愧色道:“……哎呀,我头一回来不知做多少,便试着做了五十份,沒成想做得少了,已经卖完了,明儿我再多做些来。”
沈渺也沒想到能卖這么快。
甚至她做的十几根肉肠,因为卖三文一根、五文两根,除了她切了一根给行人免費试吃之外,其他的也在手抓饼還沒开张的时候便已卖光了。
那肉肠竹签子串了,再改了花刀,在饼铛上一煎,淋上点热油,沒一会儿便被炸至金黄开花,再抹上酱料炸到皮微微焦酥,那香味便也跟着激发了出来,很快便飘香十裡,大老远都能闻着。
這东西比手抓饼便宜,三文钱能吃上那么大一串“肉”,足够招揽来往行人掏出来铜子来尝鲜了。
還有人旁敲侧击问她是怎么料理的豕肉,竟然一丝腥臊味儿都闻不见,沈渺哪儿能将自個的小诀窍广而告之,回头她還得开面馆呢!
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明儿您再来吃,我日日都過来的,不怕吃不着。”
竟也有人仔细问了她明儿几时過来,预备提前過来侯着。
人群散了,沈渺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将今儿炸過肉肠的油重新装进食盒裡,又拿绳子捆扎成一串,打個绳结挽在胳膊上,收了大伞扛在肩上,板凳和炉子都垒在桌上两只手搬。
是有点重,但也不是走不动。
沈渺上辈子力气就不小,开饭馆的哪個不是起大早买一车的菜,那還更重呢!原身在荣家也是家务全包,早已不是昔日父母身边娇身惯养的沈大姐儿了,何况,一路上从金陵到汴京,她也有雇不着脚夫的时候,那么多行李也是自個肩扛手提過来的。所以這几日忙碌下来,她都习惯了。
不過嘛,回头還是去买根长扁担吧!
胖娘子方才见她客满盈门、络绎不绝本有些酸,后来买饼子的人也有不少来买了她的茶汤,沈渺還抽空送了她一份素菜饼,于是這会儿便也高高兴兴地替她搭了把手,還挤眉弄眼问:“你不等人来接?”
沈渺笑着摇摇头:“不了,我啊,可不是弱女子,這点东西不算什么。”
她刚要起身搬,就见桥头有一大一小俩孩子跑来了,济哥儿冲過来就替她把大伞和胳膊上的东西全拿走了,還单手帮忙拎了俩炉子,湘姐儿也帮忙拿板凳,沈渺一瞬间就剩张桌子了。
“你们怎么跑来了?”沈渺這下真开怀地笑了,“济哥儿你拿太多了,炉子给我吧。”
“我估摸着应该卖得差不多了,便過来了。”昨日阿姊做了多少饼皮他一清二楚,阿姊這样好的手艺沒道理卖不掉,因此济哥儿把家裡打扫干净,看着匠人们修好了灶头和土窑,就過来了。
“我拿得动,对了,贺待诏說,土窑要晾個五天八天才能用呢。”
“不成,還是我再拿一個。”沈渺强硬地接過了一只小炉子,“有沒有好好送送贺待诏他们?他们做活辛苦,给水喝了么?”
“阿姊放心,我都送了水,還帮他递凿子呢!”
沈渺笑了,济哥儿挺聪明的,心思還细呢。
三人便說說笑笑结伴回去了。
唯独剩胖娘子在风中凌乱:這沈娘子瞧着不過二八年岁,怎么能有這样大两個孩子?
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宅。
谢祁正坐在南窗下的书案旁读书,砚书则拎着小桶给窗下芭蕉浇水,抬头一看,自家九哥儿這书都拿倒了,還在那呆呆地看着起劲呢。
砚书一边用葫芦瓢往土裡撒水,一边像個老头儿似的长吁短叹。原本下了船,往陈州城去的路上還好好的,除了丢了两回钱、走错三趟路、翻了一回车,也沒什么大事儿,砚书与谢祁有些狼狈但還是成功抵达谢祁姨父崔司曹的家。
崔司曹与姨母大宴谢祁,席间却痛哭流涕,說表姐身患重病只怕不能好了,让谢祁带上六礼回汴京去,回头他们会亲自来退亲。
既然出了這样的意外,于情于理,谢祁便想见一见崔表姐。
崔司曹哭丧着脸:“那孩子得的是恶病,不能见人的,在别院上静养呢,九哥儿還是不见为好。”
“一切都是那孩子沒福!”姨母哭得几乎要倒地。
谢祁心中虽有疑影,但姨母的恸哭悲伤却做不得假,他只好依言先将六礼照着礼单子清点停当,也修书一封寄回了家。
只是当日宿在崔家,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在想:听着姨母的口吻,表姐這病不寻常,陈州与汴京快马不過几日的路程,怎从不听說她往汴京寻医?既要退亲,過六礼下定前为何還瞒着沒与谢家通信?
崔家也是陈州豪族,不是這样不知礼的人。
谢祁索性披衣起身,带着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砚书到院中赏月。
他沿着崔家的水榭楼阁,望月看水,以求排解心胸郁气,沒想到他一时出神便越走越偏,只见眼前花木高大葱郁,楼阁掩映其中,竟显得有些荒芜。
谢祁正欲回转,却望见院墙外似有乱糟糟的灯火烛影晃动,還听到了隐隐约约哀求的哭嚷声:“不要啊!不要啊!爹爹我知道错了!不要打!啊——娘!救我!救救……”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剩模糊的呜呜声。
“堵上她的嘴!”风中传来了崔司曹恼羞成怒的声音,“你這败坏门风的蠢物還有脸面喊叫,既做出此等不知廉耻的事,便该想到有今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厉声斥责:“若非你個孽障,利用爹娘对你的疼爱,欺瞒爹娘說日后嫁为人妇便再无闺阁之乐,想在定亲前去庄子上散心游玩,我与你娘怎会到了這地步才知晓?你竟還妄想与那贱仆私奔?你不顾爹娘十几年抚育之情,不顾崔家声誉,不顾爹爹的官声,也不顾其他姊妹的脸面将来,为何却要旁人顾惜你的性命?爹娘悉心教导,谁知教出你這样的白眼狼!”
谢祁与砚书对视了一眼,两人借着墙下花树枝干粗壮,攀上了院墙,隔壁的院子似乎是崔家的祠堂,人在屋内,瞧不见他们,只能望见深夜裡,投射在隔扇窗棂上晃动的烛影。
夜裡的烛影总显得那样巨大,像一個個手脚扭曲斜长的巨人,漆黑浓郁的夜裡似乎只剩那一点昏暗的光和几道晃动的影子,让一切都显得诡异荒诞,令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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