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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跟我去县城

作者:金面佛
周高氏沒儿子,一辈子都自觉矮人一头,对着谁都說不出硬气话。

  可她是人。她带了一個礼拜的小外孙女儿,嘴上嫌弃讨债鬼赔钱货,却也对孩子生出了感情。现在谁要不给她外孙女儿活路,她就跟人同归于尽。

  周秋萍抱住了母亲的肩膀。阿妈懦弱愚昧,关键时刻总会扯后腿,圣母的让人恨不得直接拍醒她。

  可此时此刻,阿妈是勇敢的。为了外孙女儿,她勇敢地站了出来。

  就凭這一点,阿妈就是她這辈子都沒办法丢下的亲人。

  周围邻居议论纷纷,都說冯二强不像话。

  往前数二三十年,小孩生下来闷死的事情不罕见,因为沒什么避孕措施,生下来又养不活。有限的粮食只能留给大人吃。可现在谁家吃不饱饿死人了啊,還要杀小孩。

  就算你想生儿子,怕计划生育抓,你把女儿送人不就得了。

  冯二强被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心慌,赶紧打蛇随棍上:“不动了,送人,我明天就找人送出去。”

  不少人跟着松了口气,還有人安慰周秋萍:“行了,找個好人家送出去就好了,后面再生一個。”

  胸口上下起伏的周高氏也开口附和:“是啊,养個儿子就好。”

  周秋萍盈于心间的感动瞬间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她感觉跟陷在沼泽裡一样恶心。她无力改变千百年来的想法,她只能带着女儿走出去。

  她声嘶力竭地喊:“我說我要离婚!我不跟杀人凶手過,我是人,不是猪,我养的是女儿也不是畜生!我不送人,我生的女儿我自己养!冯二强,我跟你离婚,你杀我女儿,睡觉我都要砍死你!”

  原先還帮着她說话的人瞬间倒戈,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皱着眉毛训斥:“你這姑娘怎么回事,鬼上身嗎?张口就喊打喊杀的。”

  周高氏也說话:“秋萍,别闹了,女婿都改了你還吵什么啊。”

  胡桂香一直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瞧风向标一转,她立刻附和:“就是,开口就是离婚,多伤感情啊。”

  “他杀我女儿时怎么不說伤感情,我坐月子饭吃不饱還要自己洗孩子尿布落了一身月子病时怎么不說伤感情?”

  胡桂香鄙夷道:“谁让你连個儿子都生不出来,還精贵起来咯。”

  這话真伤人,不少养女儿的人家都变了脸。

  周秋萍却点头:“对,你精贵,我前脚生小孩你后脚让我妈伺候做小月子。我贱,谁让我是丫头,婆家娘家都不待见,谁也不伸一把手。我贱命不敢碍你们的眼,我走,我带小孩走。”

  周围人叫她的眼神吓到了,隔壁家的高中生兰香突然间扯了一嗓子:“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人,女儿就不能养。那你们怎么不把女儿都掐死了,让男的自己生去啊。你不养女儿你滚蛋好了,找给你生儿子的人去!”

  众人的目光全转了過去。

  這兰香平常不声不吭的,一天到晚埋头看书,可惜连高考预考都沒過,可见也是個脑袋糊涂的。啧啧,听听說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可她妈却惯她,不仅不骂她,居然還附和道:“恁大的人了,還沒我家兰香懂事。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散伙。”

  胡桂香立刻尖着嗓子嚷嚷:“那可不行,坏了名声,我家儿子以后都不好說亲。”

  兰香她妈立刻拉下脸:“只要人家不晓得你是大着肚子进的门,都能說亲。”

  众人发出哄笑,胡桂香气得掉头就回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院子门。

  兰香的爷爷大大爹是村裡的老书记,本来沒露脸,這会儿也過来冒了句:“秋萍,你真不打算跟二强過了?”

  周秋萍摇头,十分坚定:“不過了。”

  大大爹点头:“那好,二强你是個什么想法?”

  冯二强慌了,结结巴巴道:“也沒個什么事,咋就過不下去了。秋萍是在气头上說气话,我不能丢下她们娘儿几個不管。”

  兰香发出嗤笑:“几個是几個啊,我秋萍嬢嬢說了两個女儿都养。你還是算了吧,省得现在說的好好的,回头手一抖,我小星妹妹就被摔死了。”

  冯二强矢口否认,一再强调他不能抛妻弃子,這事不要再提。

  周秋萍疲惫不堪:“行了,我不用你养。从嫁进你们冯家,我沒歇過一天也沒做過一件新衣服,应该不是你养的我。我离婚带两孩子都不怕過不下去,你怕什么。你也别装模作样恶心人,你要真对我們娘儿仨有感情也不至于大冬天的让我去河边洗尿布,你老人家自己忙着去打牌。咱们好聚好散,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就要我們娘儿仨的命。”

  大大爹抬眼看冯二强:“二强,秋萍话摆在這儿了,你是個什么章程?”

  冯二强想发火,可大大爹一家人集体虎视眈眈的,搞得他动手都少了底气,只能支支吾吾的不给個准话。

  周高氏慌了,這话赶话的,怎么還真要离婚了?

  秋萍现在年轻,话都在气头上。等她年纪大了看她怎么办,离婚带了两個拖油瓶上哪儿找男人去。除非最拿不出手的二赖子,否则谁会找這样的媳妇啊。

  周高氏慌忙要开口說话,大大爹却拦住了她:“行了,秋萍又不是三岁娃娃,要怎么做她心裡沒数啊。”

  别看這姑娘不声不响的,大大爹却晓得她是個有成算的。他虽然不怎么出门,消息可不闭塞。秋萍晚上抓知了猴一大早就出门,

  肯定是去城裡卖知了猴了。一天就是几块钱,一個月下来也上百。再說现在家家户户都分田了,只要人不懒,总不至于饿死。

  生死之外无大事,面子算個屁。

  大大爹招呼秋萍:“那行,既然你下定决心了,那今天就把事情办了。你俩打了结婚证吧,那還得写個离婚协议去签字。”

  周秋萍喜出望外,沒想到婚离的這么容易。她赶紧进屋找纸笔,兰香也往自己家跑:“我有。”

  结果两人才转身呢,青青就喊了声:“爸爸!”

  周秋萍再回头,只见冯二强已经刺溜一声,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人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居然跑了。

  周秋萍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两個字“果然”。沒担当,怂包,无赖,自私恶毒,上下两辈子,冯二强就沒变過。冯二强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现在留下来干嘛?挨打嗎?干嘛要硬碰硬,等周秋萍发完疯不就行了。

  至于她說的什么离婚,他一個字都不信。

  呵!女人還离婚。当初知青回城时,离婚的可不少。那些被抛弃的女的什么结果?要么改嫁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要么就是一根绳子吊死。

  离過婚的女人,除非是差到完全讨不到老婆的男人,沒鱼虾也行。否则稍微像样点儿的都不可能看上。连寡妇都不如。

  王二强沒纠结那1500块钱的事。

  倒不是他默认进医院花钱多,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小丫头片子觉得花什么钱。只是他又不傻。钱放在老婆手上他想要就要,在哥哥嫂嫂手裡,猴年马月才给他哩。

  所以他跑得毫无心理压力。完全不觉得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周围邻居也集体傻眼,還能這样,哪個爷儿们這样啊。

  原先觉得周秋萍在无理取闹的人都觉得她這婚的确得离。男的可以蛮横,但不能沒担当。一爷儿们這德行,怎么顶门立户啊。

  只是,這毕竟是家人的家务事。大家伙儿骂归骂,也不可能真的动手去拦住冯二强。有资格拦人的只能是周秋萍的娘家人。

  可看看眼前的两個女人,老的老弱的弱,怎么可能是青壮年男人的对手。

  唉,所以說呀,一個家裡头必须得有個爷们,還要是自己生的。過继来的,隔了层肚皮,怎么也不会是一條心。

  大大爹抽了口香烟,发话:“既然他跑了,那這事以后再說吧。等你们冷静下来再商量。”

  周秋萍也沒能耐追着冯二强把人揪到民政局去离婚。世界欺负老实人,无赖恶心人的招儿多了去。

  她跟大大爹道谢:“大爹,有個事我想麻烦你。”

  其他邻居看她都走了,也接二连三地散开,只周高氏怀裡抱着小外孙女儿,腿边還拽着大外孙女儿說悄悄话:“青青,你跟你妈讲不能离婚,你要爸爸,听到了嗎?”

  小孩子多半是记吃不记打的小动物,压根沒啥明确的三观。外婆一发话,两岁的小丫头就懵懵懂懂地重复了一遍话。

  周高氏這才稍稍放心。大爹那個老东西讲俏皮话轻松得很呢。女人离婚有好日子過?别糊弄人了,被婆家赶回来无依无靠,被迫投河上吊的她都见過好几個。

  他们看热闹不嫌事情大,秋萍可是她女儿。

  周秋萍沒過半小时就又返回家中。

  周高氏立刻推了把大外孙女儿,青青赶紧跟复读机似的重复:“妈妈你别离婚,我跟妹妹不能沒有爸爸。人家会笑我們的。”

  周高氏刚要附和外孙女儿的话,周秋萍就声音平静道:“笑话你们也笑不死你们,沒有爸爸你们不会死,继续待下去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

  這些天她反复回想往事,猛然意识到上辈子大女儿的死也不是偶然。因为后面几年本地的计划生育政策又变了,即便是农村户口第一胎女儿,同样不允许再生第二胎。

  她的青青,就是在這個政策出台后被猪咬死的。

  那個魔鬼家庭,她要逃的越远越好。

  周高氏急了:“你這丫头怎么油盐不进,我的话你不听,你女儿的话你也不听。”

  “她還靠我养呢,她凭什么决定我怎么過日子。”周秋萍冷冷地看着阿妈,“你别起幺蛾子了,你当我是傻子?青青才多大,连离婚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她会說這话?我倒不知道我生了個神童。”

  周高氏讪讪的:“我都是为你好。”

  “好心办坏事,自己都沒過好的人還是别对我指手画脚了,省得把我带进坑裡去。”

  周秋萍弯腰拎桶,招呼母亲:“你把家裡收拾下,我在县城找了個房子。明天一早我們走。我给了兰香她妈五十斤菜籽饼,家裡的猪跟鸡她负责喂。等到年底杀猪,一家一半。還有田,兰香家种,到时候粮食也是一家一半。”

  周高氏大惊失色:“走,走去哪裡啊?哎哟,秋萍我跟你讲你可别犯糊涂……”

  “要么你跟我走帮我带小孩,要么你看着我們娘儿三個死。”

  “我看你是要存心逼死我。”

  周秋萍回头看了眼母亲:“那也是你欠我的,上辈子欠我的。”

  說着,她拎起水桶直接往外走。

  周高氏被那一眼骇住了,這哪是個二十多岁人的眼神,又深又幽,活像是历经沧桑的人,似乎比她這個当妈的年纪都大。

  她一愣神的功夫,女儿已经拿着手电筒消

  失在黑暗中。

  周高氏跺跺脚,赶紧回屋收拾去了。都是讨债鬼哦,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因为要赶路,又不知道何时能回老家,所以周秋萍今晚沒继续腌泡菜,而是早早上床睡觉。

  周高氏打好包袱,躺在竹床上一声接着一声叹气:“你哥哥要知道了,要骂死你的。”

  周秋萍嗤笑:“他算我哪门子哥哥。冯家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怎么成缩头乌龟了?”

  周高氏皱眉毛,下意识地替嗣子說话:“你也是脾气太坏,哪個女人不是這么過来的?人家能忍你怎么就不能忍?”

  周秋萍嗤之以鼻:“照你這么多,千百年来都是雇农给地主上工,他们沒田能活,你为什么要分田啊?”

  周高氏翻了個身,坚决不看女儿。闹心,這丫头成心要噎死她。

  迷迷糊糊间,睡觉浅的周高氏听到院子门响,下意识地喊女儿:“秋萍,周良彬回来了。你看,要不让他去冯家說說,你就别跑县裡去了。這家裡……”

  周秋萍刚好起床撒尿,她在大爹家吃了西瓜,闻声随口接话:“說他啥时候把欠我的五千块钱還给我嗎?”

  周高氏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又扭過头去,睡觉。

  她看她作死,看她以后孤家寡人众叛亲离要怎么办。

  周秋萍呵呵,指望周良彬?她脑子进水了靠這种人。人家肯過继就是为了房子跟钱,等着吧,以后人家可是要還宗的。

  又沒皇位可以给人继承,還過继呢。

  自己住泥巴房吃糠咽菜的图個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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